眼前人穿一身紫黑色连衣裙,滚蕾丝的花边重峦叠嶂地滚了一圈又一圈。一头淡金色的秀发行云流水,哗啦啦啦啦下雨般洒落在三尖八角的大石上。她双脚缩起,抱在胸前,露出一双油亮的小小黑皮鞋。

这样会弄脏裙子的——我很想这样说,但苔痕上的秀发就像瀑布一样堵住了我的喉咙。

理智在脑子里说,该回家了。

是啊!

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我转身走了几步,才再次转身向前。

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正在热烈地强调这是她的主意。

多事!

我忍不住伸手拍了一记脑袋,让她代心脏受过。

说到底都是我远离同学太久的缘故。晨运时也从来没有碰到过同龄人。

这时,石上人放下了双脚,露出了一截白色。她双手一摁石头,小跳到地。

这样一来我可以更加仔细地看她了。

高矮跟我差不多,但更加瘦削。溜肩。皮肤不像初熟的桃肉那么白里透红,也没有苍白中露出一丝青筋的青花瓷般的孤艳,煞白煞白的就很可惜。而且,看起来又重又厚的裙子将颈部遮得严严实实,多看两眼的我都要出一身汗。

当我看着深渊时,深渊会不会看着我,我不清楚,但当一个人起劲盯着一个人不放,四目相对不也很合理吗?

她的眼睛似乎比我还要大。

我连忙正过头,目光对着前路。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小学的时候,每年开学礼之后,在教室里和陌生的新同学对峙时,我都会默念这一段,类似于“阿弥陀哈里路亚急急如律令”。最棒的是,我念诵的包含了实操规范。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到第五步时,她距离我只有一拳之隔,我再也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她扬起脸。

我看、我看,月亮的脸。

当忍不住不看眼前人的脸时,月亮是很好的目标。而且,那一轮浮现在渐渐深蓝的天上的淡淡玉白也很像眼前人圆圆的脸庞。

“你知道龙在哪里吗?”

她第一句话的气息喷上了我的脸,却比蔷薇花还要柔。

我忍住冲动,不抬起手挠一挠开始发痒的颧骨,然后哦发现,洋人说的竟不是洋话。

“啊,就在那边。”

她朝我手指的方向望去,蓬松的金发就在眼前轻轻晃动。

“你是来看龙舟的吧,不巧了,那要明年才有。”

我想起电视上,几乎每年都有外国人跳到龙舟上闹,然后落水,被救起来还嘻嘻哈哈接受采访的报道。

“明年?”她歪着头,金发从肩上滑落凌空悬挂,真的好像洗发水广告,绝无花假不用倒油的头发!

“我们州跟其它地方不同,只在龙舟节扒龙舟,其它时候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锦标赛。”

比起惊讶于突然冒出一个沉迷龙舟的外国人,我更看不惯的是一年四季都在河上飞驾的龙头龙尾。听说号称新人新地界的三边州明年也打算搞起来光大传统。到时天南五州就只有我们南浈没有一个国际级别的比赛了。

三边佬最叵信。

“那龙舟……是在那里?”

她也伸出手指,也指着我的手指所向的地方。

“是呢。每年五月中挖出来洗干净,上漆。现在还埋在土里呢!”

“那里有多少龙舟?”

“五条。龙就一条也没有。”我试着咧开嘴一笑,可自觉只做到了咧开嘴。一个极富有乡土情结的本地人跟一个让人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半吊子东方爱好者讨论距离当下还有半年不止的传统节庆实在太过现代乃至于后现代啦……我在说什么鬼!

“那我们走吧”

“诶?去哪里?”

“去看龙舟啊。”

她挽上了我的手。

“可是,龙舟还在湖泥里——”

“那就去看湖。”

如此一来,不走不行。

我原本是要打算做什么来着?

当然是回家,我没有忘记。

要是别个——比如我的哪个同学——这样抓住我,拖我走,我不会甩手也会摇头吧?但这个人倒是不妨交个朋友。

萍水相逢客,天涯沦落人,还有比这更适合做朋友的吗?

享受孤独,与想跟别人说说话的冲动并不矛盾。

走到目的地,夜灯已经亮了。

“对了,贵府是……你是在哪里下榻?”

我回过神来。四水这一区,要是突然多出一家西人,怎么可能一点声气都无?她一定是自远方来的住酒店的背包客。附近好像没有酒店吧?

等一下必须去一趟派出所了。现在叫苦也无补于事,而且,谅别人也不会觉得一个初中生是拐子婆。我真是在路边捡的,这可不是为人父母面对孩子们第一次哲学之问所道出的桃色禅机哦。

“你住在哪里?”

“我就住在这里,就在那里,那一头有两盘杜鹃的房子。你过来的时候看见了吗?”

她莫不是要用蒙汗药麻翻我?我猛地想起《水浒》里白日鼠和青面兽的针尖麦芒。无论季节和环境都跟小说有些相似,可我又没有什么生辰纲死辰纲。

“哦……我看到过。那两盆杜鹃是你种的?”

“是旧时买的。”

“是用杜鹃血染的?”

我忍住,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不是说‘杜鹃啼血猿哀鸣’么?”

我本来想说,那其实是人血浇灌的,类似于樱花树下埋死人,不是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么?

“可那是杜鹃鸟,不是杜鹃花呵。”

“杜鹃鸟不就是人化的么?”

“你说的对。”不过,明明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说就会很可爱,单眼眨一下就更好啦,她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让错讹在我的情绪里占了上风。

得到我的认可,她沉默了好久。

直到我们从埋龙舟的湖边往回走。

“扒龙舟是为了屈原吧?你见过他吗?”

“见过见过。”我忙不迭说。

这也不是谎话,语文书上就有,按我说,那幅画上的高瘦老头子一身花花草草才是胡扯呢!

“也就一年见一次,不太熟。”

这就是所谓有的人死了,我们有公众假期的关系,熟是熟,但不如咸肉粽熟悉。

“那么,他的确穿荷花,佩秋兰?”

“你还懂《离骚》?”我也只是以前听姐姐的补习老师说过,据那人说,其实考试基本不考,要考也只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句。

“也学过些。”她邹着眉头,那可能是惨痛的回忆,其实我也是哦。

原来外国的小学生是要学《离骚》的,要不是小女子无德,还真答不上来。

“不会太难吗?”

“不太懂。你认识他,他是不是很难相处?”

这个嘛……其实你应该去问宋玉才对。但是,居然有外国的孩子对古人这么着迷?

“还好还好,也就偶尔有点神经质。你老师是怎么说的?”

她低下头好一阵,还是不松眉。

“露才扬己,非明智之器。”

“也对啦……不过,现在我们一般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

她好像真的能了解我说了什么似的——我可不了解。她其实是什么一跳再跳三级跳的天才小孩大学生吧?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她低声叽咕了一番,扬起头看着我,露出了牙齿。似乎有柔波从她心中渗出,荡漾到我心上,我这才有了一点同龄人的感觉。但因为那八个字而兴奋起来也不对,你以为你司马迁还是苏东坡?

“你觉得他怎么样?”她说。

哦!这嘛……他贵族一个,整天跟楚王那一班昏君谗臣混在一起。不用说,他比谁都惨。但是嘛,贵族还是惨一点好,要是不惨,他不过也就是个吸食民脂民膏的混帐不是?虽然他也食一点民脂民膏,但他是发自内心想为民做事的。这种贵族才叫贵族嘛!一要惨,二要做事,三要做不成。可是他的亲戚们不这么想啊,什么怀王啦郑袖啦,大夫也不喜欢他。他也是个大夫,偏偏又没有力,没有力自然做不成事。不是说吗,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别说造反,就是美政也美不成。美不成他就只好去写诗啦,诗写完了,你说他不跳江还能做什么?而且那什么太卜啦渔父啦也不见得就是个好人。生命诚可贵呵,怎么就不拦住他呢!先哄住他再说嘛,事后扒龙舟吃粽子顶个什么用?所谓客人一走茶就凉,谁复吊沅湘,树转午阴凉。不过也就这样了,现在也算是死他一个人,放假千万家。当然,我不是说别的诗人死了不放假就不好。大家都是诗人,大家都是一样的惨。不论大李大杜还是小李小杜我都很喜欢的,老实说,比起屈原,我还是更加喜欢——

“可为什么是扒龙舟,普通的舟不行吗?”

这时,她打断了我。

惨也、惨也。

从她开口第一句就问起龙,还要去看龙舟,我就应该意识到,她不是个普通人,是那种在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的迷雾中迷失了自我,特意来到遥远的东方,寻找诗歌与真实的无伤大雅而尚可挽救的东方主义者,往上百年,未必不能成为国王的安娜,或者是大猩猩中长大的猛男的妻子。我应该更加谨慎口舌才对。但所谓人贱没药医就是指我这种人吧!非但不说些神魔鬼怪来满足她的中二气,反而说了一通浑话。

所幸我只是失去了一个朋友,甚至这样说也嫌太过,她只不过是一个潜在的朋友。

没有朋友是一个恶性循环。交朋友、说错话、没朋友;继续交朋友、继续说错话、继续没朋友,一次错次次错,次次错次次没朋友,好好说话的能力就是这样失去的。而我比起失去,更像是病变。

“说不定,大家是想靠龙来吓跑水里想吃屈原的虾兵蟹将?”她自言自语。

那屈原吃不吃鱼?

云梦泽方九百里,要是我早就吃到厌了。

“本来龙就是幻想出来的嘛!不过也有说法,说本来就没有屈原这个人哦,此君是汉朝人造出来的。那些什么兮来些去的也是汉朝人的手笔,反正一家之言,兼而听之啦……”

随便啦,我只要有假放,有粽子吃就行。

“你真有学问,只比我的老师差一些。”

对不起,自认为跟老师不太对付的我实在不太喜欢这一句彷佛嘲讽的赞美。不过有机会我还真想见识见识那位让她说古文,还懂屈原端午的人物。那一位总不会嫌弃我了吧?

再次经过我们相遇的大石,我才想起,我漏了很重要的事。这比什么龙船、屈原都重要。

“真对不住,说了这么久都忘记问你贵姓名了……”

“千岁,一千岁的千岁。”

她大张旗鼓地停下脚步,松开挽着我手臂的手,双手抓着裙子,稍微提起,弯腰下去行了一个礼。

她腿上的白色是长筒袜。可是,那双腿也太细了。在旅行中没有好好吃饭吗?

“还真是骨子的名字呢!”我给予弥补刚才的失误。

“是吗?不会很俗?”

我这么说绝不是讨好她。她本来不算好看,当然,要是跟我比,她自然光彩照人鲜艳夺目,最吸引我眼睛的,是她蹙着眉头有一些别样的风情——像不像林妹妹夺舍反穿?这么一想,我悚然心惊,总觉得受到了什么打击。

“怎么会呢……正所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啊不,我是说——

千岁的脸色微变,我真希望但那只不过是黑暗中看不清,对方其实笑得甜蜜蜜。我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像猫爪一样挠着脑袋。糟透啦!言为心声,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怎么也憋不出第二个“千岁”来。我记得最认真的,还是语文书上写的,考试要考的那些。

“万纪载弦吹,千岁托旒旌。这一句怎么样?”

“好、好……”

我发现,她不仅眼光毒辣,发现我情绪的变动,而且还很有学问。我可没听过这句。

“这是颜延之的,不过,我更喜欢你说那两句。那什么唐诗宋诗,我不大懂。”

“真是不是猛龙不过江啊!”

“呵呵呵,猛龙吗……对,我就是猛龙了,你又是什么龙?”

千岁笑起来的笑容值千金。

“我?”

太跳脱啦……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龙呢?”

“不觉得龙是所有神之中最强的吗?”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不时提醒自己,应该先将她送到派出所再回家,但派出所距离我家还有好一段距离。

“难不成,你想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龙吗?”

“要是有的话会很惨吧?人龙大战,总觉得不是冰封万里就是赤地千里。你们不是也有屠龙的勇士么?听说你们那里的龙专偷金银珠宝?”

虽然常说你们的龙跟我们的龙不同,我们的龙是神兽,你们的龙是蜥蜴,可我们对龙王爷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一点我早就发现啦。

再者,看看你们的上帝就知道,十字架上那一张垂头没气的脸,枯瘦残损的四肢。以前我姐姐还整天哼哼“Godisagirl”,那也不过是简单的变性手术。费尔巴哈说过,鸟的上帝是鸟,牛的上帝是牛。龙再猛也就是加封护法,到顶啦。

“你说的很对。”她很有气度。

千金也不过是小屁孩。

“难道你们那里就有龙吗?”我随口说。

“以前有,后来骑士们杀了一批,现在都不见了,大概是躲起来了吧?大家到最后都抢起了宝藏,自相残杀,所以才让龙神有机会逃跑……那么,你是什么龙呢?”

还真是坚持设定啊!我也有些中二,但看夹在书房书架中的黑皮笔记本就知道,自己对世界观很不用心。

“……那我起码也是应龙了。”

“是么,这应龙又有什么说法?”

“说法么……有!”看到千岁那么执着,我也忍不住兴奋起来了。“应龙未起时,乃在渊底藏。正所谓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我这么一说,自己便觉得有味了。据说曾文正为癞龙,从词语结构上看,癞龙大概跟角龙同级。小女子在文正公百年之后,总要青出于蓝。

说话间,已经到我家了。我的胸中嗖嗖喷出请她进来坐坐的冲动,但在心口交相冲撞,就是冲不上喉咙。

夜色渐渐四合,杜鹃花在灯下显得更加孱弱,这大概是入夜之前热力未散的缘故。

“这里就是我家了。你要不要赏面……对啦,我叫——”

真是够失礼的,临到家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报上姓名,我还蛮想听听她叫我的名字呢!

可还没说出口,眼睛一花,我的胸前就插上了一柄小刀——手段看起来颇有点像那位姓李的探花。

“那么,再见,好好上路,应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