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星期后的某天上午,斯玛特租住的公寓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斯玛特从床上起来,摸索着为这个来访者开了门。

“谁?房东太太吗?还是报纸?”

对着门外的人影,斯玛特问话的语气十分不耐烦,之前的一个月是他人生中所经历的最糟糕的时光,在求医的这一个月间,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对东西的色彩分辨能力越来越弱,到最后只能勉强看清轮廓的地步,在这种近乎失明的状况下,他也没有方法去打工谋生,每天都在消耗着为数不多的积蓄过活,而那位医生答应自己找的机巧医生却依旧没有音信,更何况让工匠来治疗眼睛这种事情他自己都觉得不靠谱,然而即便这样,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真是糟糕透了。

绝望的情绪在斯玛特的大脑中蔓延。

所幸此刻那个人影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语气而感到冒犯,对方用一种打趣的语气回应了眼前这个有些暴躁的男人。

“和两者比起来都要麻烦一些呢,斯玛特·劳伦斯先生。”

门外传来的声音非常轻柔,是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从语气的成熟程度上判断对方大概已经二十多岁了,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声线却如同少女般轻盈纯净,让人听到就难免联想到百合花一类干净的事物,一旦将感情沉浸进去,便再也无法掀起波澜了。

安静地就如同风景画一般。

女人温柔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斯玛特不安的情绪抚平了,他收敛了一点不耐烦的情绪,开始询问对方的来意,一边问着,还顺手整了整自己因为常年独居而有些凌乱的外表,虽然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请问你是?”

“我是S·福尔摩斯机巧事务所的机巧医生芙洛伦斯·威尔逊,您是斯玛特·劳伦斯先生吗?”

透过残存的视力,斯玛特大概看清了眼前这个只到自己下颚高度的人影微微矮了一截,下半身的轮廓也稍稍向外扩展了一些,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这似乎是向自己行了一个屈膝礼的样子。

行,行礼了么?...

自从斯玛特出生以来,他享受过的最高级的礼遇不过是点头致意而已,他也只是从书本和闲谈中听说过这些城里人代表着地位与文明的礼仪知识,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获得相同的尊重,这份出乎意料的待遇让他本能地慌张了起来。

“啊,是,我是,唔,所以你就是...”

“是的,所以我可以进去了吗?”

“当然。”

有些手足无措的斯玛特侧身为对方让开了一条路,人影随即弯下了腰,他这才注意到在威尔逊小姐脚边似乎还放着一个一个很大很大的方块,斯玛特猜想那大概是行李箱一类的东西,虽然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医生出行要带着这么大的行李箱,但在自己想要开口询问前,对方已经拎起箱子走进了自己的出租屋。

在进入房间后,威尔逊小姐俯下身,将方块在自己的客厅沙发前放平,开始自顾自俯下身摸索了起来,在那之后,除了客厅里传来的些许机械碰撞“哒哒”声,斯玛特便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动静了。

“你,在做什么?”

斯玛特忍不住发问。

“在准备一些工具。”

女人的回答很简短,甚至带着些许笑意。

斯玛特也就不再好多问了。

此刻的他心里满是不安,在农村出生的他听都没有听过机巧医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职业,也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她真的能治好自己的眼睛吗?还是说只是一个不靠谱的骗子而已?如果可以的话,她要怎么治?医疗费会很贵吗?....

无数的问号充盈着斯玛特的大脑,他像往常一样陷入了无意义的忧虑之中,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来自脸部的柔和触感打断了他的思绪。

通过触碰自己的物体温度和按压形状判断,那应该是一只人类的手,只不过和他所触及过的手比起来,实在是太过太过光滑了,光滑到自己肌肤上的每一根绒毛都能清晰地感受对方的存在,仿佛一块油脂擦拭过了自己的面庞一般。于此同时,那五根柔软的指尖在自己眼睑间缓缓滑动着,力道很轻,只留下阵阵转瞬即逝的温度,以及伴随着这份触感送入鼻翼中一股叫不出名的令人安定的香气。

这是那个女人的味道。

“啊!”

这种突然的亲密接触让斯玛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逃开了那只伸来的手。

“对不起,我忘了您看不见...”

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威尔逊小姐缩回了那只手,向自己道了个歉。

“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刚才在测量您的瞳距,我记得订单上说,您是要制作义眼来着的是么?”

“是啊,但是你碰我之前可以先和我说一声...”

嘴里说着埋怨的话,但其实斯玛特心里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好奇,这还是他第一次被母亲以外的女性触碰,一瞬间,斯玛特浑身的肌肉似乎疲软了下去。

“好的,那能麻烦您坐下吗?医生要做一些必要的检查了。”

听到自己的话语后,威尔逊小姐开了个玩笑作出了回应,同时也示意自己换一种更方便的姿势继续刚才的工作,于是,斯玛特凭借记忆在离自己最近的沙发上坐了下去,也正好掩饰了自己因为紧张而产生了的无力感与不懂行的慌张。

“先生,我要开始了,请不要乱动。”

在看到自己的“病人”配合地调整好了姿态,威尔逊小姐将手重新搭上了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脸,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对方似乎用了一种自己不认识的冰冷器械继续做着斯玛特完全搞不清楚的工作,相同的是,她的动作还是同之前一样的温柔,小心翼翼地就如同自己才是那只拥有柔嫩肌肤的手的主人,让自己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异物所带来的不适。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距离仿佛也在这种过程中越拉越近,近到了斯玛特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鼻息的温度,就好像那个少女此刻就在自己的面前仿佛小说里的恋人一样注视着自己一般,但只有斯玛特的理性还在告诉自己,对方只是在例行公事而已。

只是一个医生在治疗她的病人而已。

“医生你要怎么治疗我的眼睛呢?”

“就和委托里的合同一样,为您制作一个眼睛的代替品,您没有仔细阅读过我们的宣传单吗?”

“我...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好奇,这种事情真的能做到吗?”

“可以的,我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通过短暂的交谈,斯玛特大概明白了,似乎之前的医生没有经过自己的允许就擅自和这个女人签订了什么契约,这其中当然免不了回扣之类的交易,但就目前看来,找来的医生并不是什么不靠谱的家伙,何况,自己还没有付过一分钱,只是唯一让斯玛特感到困扰的,就是对方居然是一个女人。

而他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应付女人。

在这种酥酥麻麻的触摸下,斯玛特感觉自己体表的温度正在逐渐上升,他从未在一位陌生人面前如此局促过,于是,为了缓和这种奇怪的气氛,斯玛特开始用自己在路边学来的伎俩向这位温柔的女士搭讪。

“威尔逊医生,你是南方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你的名字是很典型的南方人的名字,我去过南边一些城市,用你们那边的方言读起来的话,你的名字其实应该是‘佛里伦萨’,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斯玛特转向了那个人影大概是头部的位置,努力挤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希望自己的话不会让自己显得很“乡下人”。

对此,威尔逊小姐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声,给出了她的答案。

“很抱歉呢,先生,我的故乡在北方。”

这就很尴尬了。

“嚯,这样啊,那你的名字听起来可真是一点都不‘北方’呢...”

“您倒是和您的名字听起来的一样‘聪明(smart)’呢。”

威尔逊小姐有一种幽默的方式回应了自己用以缓解尴尬所说的话语,让自己显得更加局促了。

斯玛特感受到了一奇怪的“搞糟了”的挫败感。

“其实我在北方也呆过一段时间,那里的方言也很有趣。”

“比如呢?”

“比如翘舌的‘r’会被拉扁拖长成‘a’啦,辅音会被吞掉啦之类的,某种意义上还是挺特别的,但是我总是受不了当地人‘斯玛蒂’、‘斯玛蒂’的叫我,听起来很怪,呵呵呵...”

斯玛特尽可能轻松地补充了几句,想要弥补自己之前蹩脚的推理所带来的不好印象,以证明自己的确去过了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斯玛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要炫耀自己的冲动,那和自己向长辈展示画作要奖励的那种冲动不同,这时候的自己完全没有别的杂念,只是单纯地想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不希望在威尔逊小姐面前显得太过土气。

换句话说,他内心是真心在期待着眼前这位女士夸赞自己。

似乎也是感受到了对方内心的那种冲动,威尔逊小姐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答话,大概过了五秒之后,她才取下了斯玛特脸上的器械,同时纠正了自己的发音。

“事实上那应该读作‘斯玛—蒂~’和‘费伦萨’,先生。但是没关系先生,您说的已经很标准了。”

少女委婉的回答让斯玛特倍感窘迫,他的大脑瞬间陷入了短暂的宕机,好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救命的骚动。

“斯玛特先生,你剩余的行李今天寄到了,我给你放在客厅了。”

房东太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指挥了几个工人把几个包裹和几幅装裱好的画作搬进了出租屋,那是斯玛特几个星期前为了来城里求医搬家时寄过来的,是斯玛特为数不多的家当了。

“啊,知道了,房东太太,谢谢...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不过他们送的也太慢了...”

斯玛特向整顿好物件离去的房东太太的方向道了声谢,并趁这个机会赶紧转移了话题,而顺着自己的话语,威尔逊小姐也给予一定的好奇心。

“您的行李?您也是最近才搬来的么?”

“额,对啊,之前我不住在这儿,在城区的另一边,为了...离写生的公园更近一些。”

“您是画家么?”

“对,可以这么说,不过现在还不怎么有名....”

面对威尔逊小姐的提问,斯玛特撒了一个小谎以掩盖自己并不是本地人的事实,或者说,他就是希望对方把自己当成是一位在城里生活的有教养的艺术家,至少,要让她认为自己将来会是一个艺术家,虽然就现在而言,这还只是斯玛特的梦想而已。

但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可以吹嘘的了。

听完自己的话,威尔逊小姐微微一笑。

“那您未来一定会是很出色的作品的画家。”

斯玛特愣了愣。

自从来离开了家乡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鼓励的话语了。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之大,大到足以让所有人时刻抬着头,关注着更远处的方向,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艺术生的梦,除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即便这很可能只是客套。

而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而已。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或许他可以表现地更加自然一些吧...

“所以医生,我的这种病,可以治好么?”

在片刻的沉默后,斯玛特缓缓开口问道。

“没有问题。”

威尔逊小姐一如既往地用波澜不惊的语气给出了让自己放心的答案,一股斯玛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安心感一下就将最初的忧虑给一扫而空了,虽然无法说清缘由,但他在心底就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或许能拯救自己的视力,拯救自己的梦。

如果她也不能的话,那就没有谁可以了。

斯玛特这么想着,便不再纠结于对方的身份与治疗方法,那颗焦躁不安的心逐渐恢复了平静,完全把自己交给了眼前的女人,而看到对方不再说话后,威尔逊小姐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也但在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她还是很贴心地向斯玛特补充了一些事情。

“不过先生,有一个小麻烦可能需要提前告知您一下。”

“嗯?你说吧。”

“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可以允许我在这里住下来么?”

威尔逊小姐很认真地把自己的要求阐述了一遍,让斯玛特陷入了持续几秒的迷惑之中,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呼。

“唔....诶?什么?你要住下来吗?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