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很快便盘算好了一个计划。

于是在当天傍晚,托马斯庄园里的所有客人包括附近的邻居和朋友们难得一见地收到了来自庄园主人于明日共进晚餐的宴会邀请。

之所以用难得一见这个词来形容,是因为一般来说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德雷克都是拒绝和家人以外的人共进晚餐的,一来是不缺单独做饭这点钱,二来是因为德雷克个人本身就挺排斥这类无效率的私宴的缘故,所以即使家里来了客人,德雷克也更习惯于让仆人将每日的饭食送到客人的房间里分别用餐,但今天是个例外,因为在请柬上写着,明天是德雷克的生日。

对于包括阿尔瓦在内的所有客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意外之喜,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于德雷克生日的消息,在他眼里,像德雷克这样的大人物过生日一般都会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至少得是那种提前几个星期就开始筹划,然后邀请大批当地的达官贵人,多到长长的贺礼名单可以铺满整个餐桌,最后再从当地剧院请来乐队,开上一整天的高级酒会,这样像样的流程,而不是像现在这种一发简陋的请柬草草了事的简单晚餐。但无论宾客们怎么想,现实就是这个生日宴会就是这么仓促地就举办了,而且事实上,这也是德雷克来到奥尔敦后办的第一个生日宴会,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真是个低调的人呢。

面对这封有些多余的请柬,阿尔瓦在心里感慨着。

就这样,怀揣着无限的疑惑,时间转眼就到了隔天。

“生日快乐,托马斯先生。”

在生日宴会开始前的一个钟头,阿尔瓦捧着一束郁金香与一瓶包裹好的红酒来到了庄园的后庭同德雷克道贺。

“不必客气,阿尔瓦。”

德雷克点了点头,示意仆人接过贺礼,收进了储藏室,在他的身后,还有着一长队来道贺的客人们。

这瓶酒是阿尔瓦昨天临时匆忙去奥尔敦市郊一个小酒庄买的,虽然算不上多贵重,但这也是阿尔瓦能付得起的最贵的生日礼物了,毕竟自己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住了快一个星期了,趁此机会也应该表示点什么才说得过去。然而即便如此,自己的礼物同那些用礼盒包好的名贵手表大衣等奢侈品比起来,还是略显寒酸了些。但其实仔细一想,这一切也没有什么难堪的,要不是为了叔叔的事情,自己根本就没机会来到这个庄园,说到底,自己其实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嘛。

能有机会见识这种城里人的宴会,还得多亏了托马斯先生的好意。

想到这里,阿尔瓦也就彻底放下了局促的心理包袱,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恰好赶上的宴会了。

更何况,自己还为托马斯先生另准备了一项特别的生日礼物呢~

今天的托马斯庄园格外的热闹,自助餐桌的长棚从庄园门口一直搭到了后花园的泳池边,主菜是鹅肝蛋羹与芝士焗蜗牛,更多的都是阿尔瓦这种乡下人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在庄园的各处雕塑上还特意装点上了节日庆典才会用到的编织花环与玻璃油灯罩,与会的宾客们各着华服散落在庄园的各个角落,加上穿梭在别墅的客厅与庭院之间的女仆和佣人们,让原本还有些宽敞的庄园也显得略显拥挤了。

虽说有些仓促,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算得上是一场但还算得上十分得体的宴会。

这一切都被德雷克看在眼里,却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他所在乎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在会客厅的一角,威尔逊小姐正身着一身紫罗兰色调的丝绸礼服,戴着她来时带来的那顶白色礼帽,安静地坐在一张长椅上,既不走动,也不同宾客交谈,只是仿佛眼前这嘈杂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似的,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很有她的风格。

看到这幅场景,德雷克没有说什么,默默转身走回了屋里。

“诸位,请举起酒杯。”

仆人们簇拥着巨大的生日蛋糕,领着宾客们送上了最诚挚的祝福,在管家先生的祝酒词中宴会正式开始,然而就在这今天最重要的时刻,宴会的主角德雷克却不知了去向。

对此,管家先生的解释是德雷克先生需要在晚宴前处理一些日常公司事务,因此会迟到一小会儿,让宾客们先行享受宴会,对此,宾客们并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像德雷克先生这样的大忙人,有这种需要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个时候作为宾客,就应该好好呆在宴席上,等待主人的现身就好了。

包括阿尔瓦也是这么想的。

但与此同时,在庄园的二楼,一个人影趁着夜色悄悄摸进了此时空无一人的威尔逊小姐的房间里,走到了茶几边,将手头的一摞文件放下,在沙发上缓缓坐下了。而这个人正是消失的宴会主角德雷克·托马斯先生。

德雷克并不是刻意说谎来逃避人群,正如管家所言,他还有一些“公司”的事务需要处理。

一些和老朋友相关的,公司事务。

德雷克瞄了一眼自己带来放在茶几上的那几份文件,那是自己手头仅剩的所有和十年前的事情有关的书面材料了,本来自己是想留下作为纪念或是以备不时之需,但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保留的必要了。在那一叠文件的旁边,是威尔逊小姐还在维修的那台留声机,机器的外壳已经被拆开了,露出了藏在中心冰冷的白色蜡罐,整个蜡罐没有用零件固定,只是松松地搭在架子上。

德雷克挪动身子凑近那台机器,伸出两根手指将蜡罐从架子上扣了下来,放到自己眼前细细端详了一番,借着窗外的月光,德雷克看清了这个小玩意儿的全貌,那是一个拇指粗细的铜棒,棒身周围裹上了一层熔融白蜡,在白蜡的光洁表面上,还刻着些许细微的凹槽,这应该就是威尔逊小姐所说的那个,存储着弗朗西斯声音的痕迹了。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小玩意儿,居然让自己难受了如此之久。

嘴角发出了一声轻笑后,德雷克放下了那个蜡筒,起身走向壁炉,用柴火棍将壁炉里的干柴略微翻了翻,从炉架上取下了引火的油火柴,轻划了两下,将火升起,随后便将那摞文件连同蜡筒一起丢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这就是德雷克想出的解决办法。

利用生日宴会的噱头将基本不出房门的威尔逊小姐调离这个房间,然后趁机溜进来销毁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后再出去,等到外面的宴会进行到差不多的程度了,再装作酒醉走错房间闯进来,到时候即使威尔逊小姐发现了问题,也解释不清了。

整个计划谈不上有多高明,对于德雷克来说,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如果被发现了甚至还有些丢人,而且恶意损坏维修合同内委托物品这种事还是有欺诈性质的违法行为,但这是德雷克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是没办法的办法。

想到这里,德雷克的手突然颤抖了两秒,倒不是因为害怕被追究什么法律责任,而是正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如果阿尔文知道了,会怎么样?

如果阿尔文知道了,他会怨恨自己吧,然后离开吧。

他当然会,但是,没关系的。

只要这一切不为人知,自己就还是阿尔文可敬的托马斯先生,在那之后,他还能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继续补偿着这过去的一切。

这样更好。

于是,抛下了最后的顾虑后,德雷克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苗,阵阵安心感渗入心中,仿佛十年前的一切都随远去了,弗朗西斯,公司,十年前的承诺,都随着壁炉里蜡筒上的白蜡的一起,永远地融化在了火光里。

永远,永远…

“...我希望能把我身边的美好带给其他人,和我的发明一起,越长久越好。”

曾几何时,弗朗西斯说过这么一句话。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啊。

美好都是有时限的,我的朋友,就像这声音一样,迟早会消失在人的记忆中的。

只是过客而已,留下的,只有当下的生活而已。

德雷克朝逐渐熄灭的壁炉挥了挥手,转身打算照计划离开房间,然而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先生,火灭了,还需要再生一堆火吗?”

那是一个冰冷的女人的声音,德雷克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但是出于自己大脑发出的难以置信的判断,德雷克还是环顾四周寻找了一番声音的来源,以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而在目光扫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后,德雷克也终于在房间中央找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在房间的中央,威尔逊小姐正地坐在四柱床的床边,淹没在阴影之中,在说出那句话之前,既没有动作,也不发出声响,甚至连呼吸都感受不到,就如同这个房间里的装饰品一般,与这份夜色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这…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这儿的了?!为什么是现在?!

“你…你怎么在这里?”

有些发懵的德雷克发出了一声像是惊呼的疑问句,他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个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更糟糕的是,这个人还是自己最不想在这个屋子里见到的那个。

“我原本想去找您的,但在庄园里没找到,就自己回到房间了。”

威尔逊小姐平静地回答道,但很显然,这并不是德雷克关心的地方。

“这不重要,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先生借给我使用的房间吧…”

威尔逊小姐冷静地有些过分的态度让德雷克更加抓狂了,他本能地揪起了西服的上衣角,连说话的语气也跟着扭曲了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就在这儿了?”

“大概十分钟前。”

“你没有在外面参加宴会吗?”

“准确地来说只是缺席了就这么一会儿。”

“不是,什么叫一会儿?你不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只是有事情想回房间了,这…有违宴会礼仪吗?”

“不是……好吧,所以刚才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嗯,所以先生,您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

面对自己的追问,威尔逊小姐天真地歪了歪脑袋以示不解,让德雷克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故意装出这幅样子在嘲讽自己还是真的木讷到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想来也是,一个像机器一样古怪的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这种“作为宾客就一定要呆在宴席上”的人类规矩对她而言根本就不适用。

自己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解决问题,回头再算账吧。

一瞬间,无奈和愤怒便替代惶恐占据了德雷克的内心,搞清楚状况的他努力地稳定了一会自己的情绪,用最克制的语气同眼前这块木头说出了商讨的话语。

“那我们不谈这些,你开个价吧。”

“价?”

“就是关于刚才的事情,你就当成一个意外,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可以么?相应地,我会给你一些报酬的。””

“这是有违合同的。”“你都看到我做的事情了,你觉得我还在乎合同吗?”

“那,能告诉我您的理由吗?”

“因为这里面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那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要烧了它呢?”

“因为重要,所以才要烧掉。”

“可是那不是埃迪斯先生的叔叔留给您的礼物么?您把这东西烧了,那里面的信息不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么?”

“对,这就是我想做的。”

“我理解不了您说的话,那您想要埃迪斯先生叔叔和解的事情…”

...

一遍又一遍,威尔逊小姐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就如同工厂里的金属碰撞声一般聒噪刺耳,在这无休无止地纠缠下,终于,德雷克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吼出了自己最后的理由。

“就是因为我不想让阿尔瓦知道,十年前那个故事里卷走了他叔叔公司财产的家伙,就是我,明白么?!”

不再遮掩,没有借口,德雷克一次性地把自己多年来憋在心中的那股气,一股脑地放了出来。

与此同时,虚掩着的房门也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而房门口站着的正是呆滞的阿尔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