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阿尔瓦,我知道你现在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先听我解释。”

“所以说,您之前在说谎。”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听我说...”

“可是您刚才自己说了。”

在托马斯庄园二楼客房的茶几前,一位年轻人眼神木讷地看着一位衣着体面的绅士,年轻人嘴里满是无感情的对答话语,而绅士的额间,除了冷汗与慌张之外,别无他物。

年轻的小姐正站在一旁,犹如机器一般注视着这一切。

窗外是热闹的宴会,而这里发生的一切,与窗外是两个世界。

德雷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此时会如此地心虚。

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才对。

但这时候面对这个年轻人,他就是拿不出他平时的从容和底气。

为什么那个奇怪的女人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房间里。

为什么阿尔文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女人的房间。

或者说,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来做这件事

又或者说,

为什么多年不见的弗朗西斯,偏偏要以这样一种形式回到自己身边。

所有的问题,德雷克都找不到答案,而且对于此刻的他而言,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不想这一切就这么结束。

冷静了一下头脑,像往常一样,德雷克重新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应付眼前的问题。

“这个事情很复杂...你,需要...好好听我说...”

“您说吧。”

阿尔文平静地看着自己,答应了自己解释的请求,于是德雷克张开了嘴,希望自己那聪明的大脑能马上编造出一套隐瞒自己的罪状让大家都好的说辞,而然在踌躇了大概五分钟之后,寂静的房间里仍然寂静如前。

他明白,他已经做不到了。

这么多年来,他把这件事一直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一直不敢和人提起,就连和自己也是。

在自己内心最深处,德雷克总是告诉自己,这件事对他而是无关紧要的过去,已经翻篇了,不要再去纠结了。

但现在,当他真正要面对这件事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不是真的。

他的愧疚也好,怀念也好,甚至是恐惧也好,那些真实的情感,确确实实,一直在自己心脏的某处存留着,就没有消失过。

他已经没法再说出话语来欺骗自己的内心了。

而真相他说不出口。

看到德雷克不再发声,阿尔文缓缓从沙发上站起。

“我叔叔,是那么地信任您。”

“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原因,我需要一些时间...”

“那是他活着的证明。”

“是的,我知道,但是...”

“您就这么毁了...”

“但是...”

面对年轻人的质问,德雷克口中吞吐的词句中似乎还想反驳些什么,然而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却停留在了嘴边。

阿尔文看了看这个局促的绅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托马斯先生,您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对您很失望。”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转身走向了房门外。

在那之外,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德雷克知道,他要离开了。

看着阿尔文离去的背影,德雷克心中五味杂陈,满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许多年前,在一个破旧的工坊里,他拍着另一个年轻人的肩膀,说着一起改变世界的约定话语,到最后,自己却抛下了对方,只剩一个远去的背影。

远到自己已经听不清,对方说的话了。

那个来自于小小蜡筒中的只言片语,是证明这个男人在世间存在过的最后证据,而就在刚刚,已经消失不见了。

消逝的是声音,远去的是记忆。

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就是仅剩的最后记忆。

今晚过去之后,他依然可以用某些方法买通人脉掩盖自己的行径,他还会是那个奥尔敦的成功商人,但这个年轻人,和弗朗西斯,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阿尔瓦,我很抱歉,我知道我对你说过很多谎,但有一句话是真的。”

终于,在阿尔文即将踏出房门前的一刻,德雷克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

阿尔文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这个绅士,这一次,对方的目光中除了真诚之外,别无他物。

“你叔叔他,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德雷克缓缓地将这句最后的话语交给了年轻人,不再多做解释,毕竟除此之外,他也没法再解释什么。

不是为了补救,不是为了求得宽容。

只是单纯地,他想说这句话而已。

阿尔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托马斯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听一听我叔叔生前留下的话语。”

“我也希望。”

德雷克苦笑着回应了对方。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明明几分钟前自己还在一直在逃避的话语,在失去后却成了弥足珍贵的宝物。

此时此刻,德雷克才发现,在时光面前,人的力量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埋下去的东西,并不能随时随地挖出来,很多时候当你在想要寻找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了,哪怕这本身是一瓶毒药也好,却连尝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和弗朗西斯和解的机会,和过去的自己和解的机会,永远找不回来了。

两人就在房间里沉默着,沉默着,直到从房间的角落里响起了一声沙哑的歌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玛丽有只小羊羔~”

歌声虽然沙哑,似乎还有些跑调,但德雷克还是能第一时间就能分辨出,这就是那个下午自己对着弗朗西斯的那个机器唱出的蹩脚歌谣。

这个时候脑海中回放这种声音可真是让人伤感啊。

德雷克这么想着,摇了摇头,然而就在此时,那段歌声再度重复了一遍。

“玛丽有只小羊羔~”

这一次,德雷克可以确认这并不是什么幻觉,他真的听见了这个声音,而且确定这个声音的确是自己的声音。

“嗯?”

德雷克疑惑地环视四周,房间一如既往地黑暗无光,看不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玛丽有只小羊羔~”

那沙哑的歌声第三次响起,这一次,德雷克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在声音传来的角落,威尔逊小姐正站在床边,用左手轻捂着自己喉部的机械,在这其中,似乎填充一个圆柱状的部件,机械上的指针划过白色的圆柱,发出了那样的歌声。

“额,威尔逊小姐,刚才那段声音是你发出的吗?”

“是的。”

“那是什么?”

“这是留声机里的内容。”

“什么?”

德雷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威尔逊小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刚才没有听错。

“是的,先生,这就是留声机里的全部内容了。”

“不是,你说,你刚才发出的声音,是留声机里的,内容?”

“是的。先生,蜡筒一直被我随身带在身边。”

“那我刚才烧掉的是?”

“用来测试的复制品。”

威尔逊小姐给出的解释很清晰,却是自己从来没有想到的结局。德雷克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是高兴还是生气。

“那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您刚才一直在和托马斯先生交谈,我不方便打断。”

机械般标准的回答就如同她的嗓音一般平和温柔却令人无话可说。

德雷克的表情就如同内心一样,无语到无法怎么表达。

今晚命运对自己开了太多的玩笑了。

“所以你早就听过了?里面的东西。”

“我早就听过了。”

“那,这里面还说了什么?”

德雷克看着眼前在这一个晚上给自己带来了太多的意外的女人,目光中满是期待,渴望她能给自己更多的意外。

“先生,我已经说过了,我刚才说的,就是这里面的全部内容了。”

“全部?”

“全部。”

威尔逊小姐第二次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原本还十分严肃的阿尔文突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德雷克不解地看向这个年轻人,不明白对方在笑什么。

“生日快乐,托马斯先生,您的歌声可真有趣。”

稍微克制了一下情绪的阿尔文面对着目瞪口呆的自己送上了祝福。

德雷克终于明白了对方笑意里的意思。

他早就听过了这里面的内容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要给自己准备的另一份生日礼物,

就是弗朗西斯想对自己说的全部的话语。

只是当年的一个玩笑,一个承诺。

没有心机,没有怨恨,直到最后对方都还在把自己当做是一个朋友。

即使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懂的玩笑。

在这一刻,德雷克仿佛看见了那个年轻人长满了雀斑的脸,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得意地再向自己炫耀。

“D哥,我做到了哦,是不是很棒。”

即使在自己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这个少年依然还把自己当做是朋友。

自己都做了什么呀...

德雷克低下头,用手掌托住自己的眼眸,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眼窝里中有些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

即便你抛弃了我的身影。

即便你遗忘了我的声音。

但只要你还在那个地方。

有些东西,就不会过去的。

因为那是我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托马斯先生,生日快乐。”

威尔逊小姐缓缓走上前向自己道贺。

窗外的音乐还在继续,喧闹的宴会还在进行。

昏暗的房间里,绅士默默抽泣着。

这真是自己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

两个月后,奥尔敦市新成立了一家叫做“托马斯·埃迪斯通用电气公司”的企业,大家只知道这是德雷克·托马斯先生和西部一个不知名的年轻人一起创办的发明公司,却没有人知道那个获此殊荣的小子到底是何方来历。

而在短短的几年间,这家新兴的机巧企业不断地将一个个新颖实用的机械发明推广向了奥尔敦的大众,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机械品牌,而他们最初推出的产品,就是一种叫做留声机的装置。

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德雷克·托马斯先生非常欣慰。

这一切,都还得从某种意义上,都还得拜那个叫做芙洛伦斯·威尔逊的古怪女人所赐呢。

一个古怪地和机械一样死板的女人。

偶尔在闲暇时,德雷克也会和阿尔文谈起此事。

“那个小姐,其实也古怪的。”

“是啊,她可能真的是一个机器人吧。”

“哈哈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应该去和那家公司订购几个型号回来好好拆开研究研究,毕竟那么栩栩如生的产品可不多见呢....”

【无论这家伙在何方,应该都会一直存在下去呢。】

毕竟机巧存在的意义,就是人类的延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