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庄园后,德雷克彻夜难眠,紧张的理由很简单,他可不想为了这十年前的破事而去坐牢。

但同时他也想不太通,假如这真的是弗朗西斯的报复的话,他到底会以怎样一种方式来揭发自己呢?毕竟事情太过久远,当年的合作伙伴什么的人证应该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阿尔瓦口中所说的那些当年的账单记录这些文件证据,如果弗朗西斯的确还在怨恨着自己的话,那他的确是很有可能还保留着这些东西的,而目前来看最可能找到他们的线索,或者说和之前那些东西有关的信息的东西,就是那台机器里的留言。

那么,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查清楚弗朗西斯当年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以及防止那个机器里的语音信息公之于众,或者说至少不能让阿尔瓦知道才对。

于是当天晚上,德雷克便安排人去当年那个小镇打探关于弗朗西斯的那个公司的现状的消息,并在第二天一大早趁阿尔瓦还未起,独自一人来到了威尔逊小姐的房间,打算同她说明此事。

“起的真早啊,威尔逊小姐。”

“早安,先生。”

见到自己难得出现在客房,威尔逊小姐从桌台前站起身,向自己行了一个屈膝礼。

德雷克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重新坐下,自己也在对方的桌台前找了一张杉木小凳,在对方的身边坐下。

“住的还习惯吗?”

“托您的款待,一切都很好。”

面对自己的寒暄,威尔逊小姐也微微点了点头,非常得体地做出了答复,德雷克借机环顾了一眼房间,虽说威尔逊来庄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古怪的威尔逊小姐居住工作过的环境,却还是第一次。

威尔逊小姐居住的客房本身并不算狭窄,除了中央一张立柱大床之外,在靠走廊的那一侧墙上放有一个衣橱和一架梳妆台,在房间的另一面,则是一间独立的小阳台和一片摆好了小圆桌和沙发长椅的用餐休息区,从配置上来看,应该说是相当舒适了,但很遗憾的是,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或者说,是压根就没用上。

衣柜的大门就像来时那样还上着锁,梳妆台上为她而购置的假痣、鲜花瓣、口红膏也全都没有开封,阳台的鲜花虽然每天都有让女仆在更换,但似乎威尔逊小姐也并没有过别花的习惯因此每天花瓶里的东西基本都是什么样子送来的就什么样子送走,要不是自己知道内情,别人看到这间屋子,估计都会以为这里没有人住过呢。

整个屋子里唯一被威尔逊小姐改造过的地方就是此刻德雷克手边的这架工作台,桌台不是很大,大概只有平时家里用的茶桌大小,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械工具及存放架,从材质和结构上来看,这应该是威尔逊小姐带来的那个皮箱展开之后变来的,德雷克在弗朗西斯那里也见过类似的收纳式工作台,只是相较于弗朗西斯的,威尔逊小姐的这个要精美的多。

“这个东西,是你自己做的吧。”

德雷克随口问了一句。

“不是的先生,是别人替我定制的。”

威尔逊小姐回答道。

“是朋友吗?”

“是同事。”

“这样么…”

“不过也算朋友吧。”

“真好啊…”

德雷克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看到自己迟迟不切入正题,威尔逊小姐率先开腔,替自己结束了这无效率的寒暄。

“所以,先生,这个时候来找我是有什么特别要交代的事情吗?”

“额,这个嘛...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啦,就是想来咨询一些事情。”

“您请说。”

“那个, 我想问一下,现在那台机器,已经维修到什么程度了?”

“哦。”

听到自己的询问,对方随即起身从工作台上取下了那台被拆开的机器摆到了自己面前,随后开始了细致的解说。

“大体上已经修复完成了,只是用于震颤的细针部分还需要重复加工。”

“现在已经能发出声音了吗?”

“现在恐怕还不行,主要问题在于这台机巧的调频的机构还没有完成,暂时还不清楚声音录入时的转速,因此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尝试呢。”

威尔逊小姐向自己介绍了一堆专业名词,德雷克略微明白了对方说的意思,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所关心的东西,在结束了这最后的过度后,他还是掏出了那个他当下最在意的问题。

“所以,我比较在意的是,这会影响到机器里的声音的完整性吗?或者说,这里面的信息,我能不能提前知道呢?”

“这个...”

威尔逊小姐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但在片刻后,她用她那只灵巧的机械手将机器中央横构的那个蜡筒拆了下来,说出了其中的原因。

“先生,如您所见,对于这台机巧来说,声音信息的实质其实是刻在这个蜡筒上的振动纹路而已,和机巧本身是无关的,换句话说,其实只要这个蜡筒还是完整的,里面的信息就不会有损失,但是要读出来的话,就只能靠这台机巧了。”

在听完威尔逊小姐的介绍,德雷克双眉紧蹙,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重新开口,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那,我能问一下,我能现在取消这个委托吗?”

在说出这句话时,德雷克是这样打算的,既然预先知道弗朗西斯遗言的内容这条路是行不通的,那就先找借口悄摸地打发走这个来自己家的修理工,然后再向阿尔瓦编造一个对方无能为力放弃修理之类的理由,最后让对方把机器留在自己这里让对方先回家去,彻底结束这件事。

就像自己当年做的事情一样,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都瞒过去。

听到自己的这个要求,刚刚还在一本正经地替自己解说的威尔逊小姐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短暂地波动之后,她便很快恢复了平时的那种平静表情,开始追问起了缘由。

“先生是对于工期进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不是。”

“还是修理工作没有达到您预期的要求?”

“也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呢?”

“额,不为什么,就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突然不太想修理这台机器了。”

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内,虽然有些无理取闹,这却是眼下德雷克能找到的最好搪塞对方的理由了,在陈述完这一切之后,德雷克有些心虚地看向威尔逊小姐,同时充满歉意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有什么合同上的违约金什么的,我会及时支付补偿您的损失的。”

听到这里,威尔逊小姐也就不再坚持。

“好吧,如果先生您执意这样做的话。”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然而,就在德雷克觉得所有事情都在朝向自己所期盼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威尔逊小姐却提出了一个自己意料之外的要求,破坏了自己所有的安排。

“那么,我会拟一份终止合同的契约,下午您和埃迪斯先生来签字就可以了。”

说完这句话后,威尔逊小姐便开始着手收拾起了工作台上的修补工具,似乎是打算就此结束工作。德雷克愣了两秒,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诶?阿尔瓦也要吗?”

“是的,先生。”

“他,不来可以吗?”“怎么,埃迪斯先生不知道这件事吗?”

威尔逊小姐停下了手头的活计,蔚蓝的双眸看向有些惊慌失措的德雷克。

这下德雷克更慌了。

“啊…是啊,这是我单方面的决定,他不知道,怎么有问题吗?”

“那恐怕……您之前终止委托的要求,我无法答应呢。”

“啊?为什么?”

“因为订金单上的签名是您和阿尔瓦先生两个人的,如果终止账单上的签名不是同样的两个人的话,我是没法结束委托的。”

“可是订金其实都是我付的呀,这样也不行吗?”

“但是签字是两个人的,不管怎么说阿尔瓦先生作为委托人,也有权利知道此事。”

“这件事我事后会和他说的,你可以不用担心这个。”

“先生,这是规定,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那就稍微变通变通吧。”

“很抱歉,先生,规定就是规定。”

在一番交涉无果后,德雷克发现自己实在是无法说动眼前威尔逊小姐,而威尔逊小姐也弄不清楚自己内心真正的意图,于是绕了一大圈后后,两人的对话又绕回了最初的核心问题。

“所以,说到底,您到底是有什么原因,突然不想继续修复委托了呢?”

说这话时,威尔逊小姐本能地歪了歪头,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德雷克会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可爱,但现在他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眼前这个如同机器人一般地女士就是不肯放弃她那奇怪的规章制度,这让德雷克着实感到十分头疼,而眼下他又不能将自己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商业纠纷而已,却搞得那么复杂。

就和那个人一样,根本不可理喻。

德雷克在心里埋怨着,可是事情该办还得办,于是思索再三后,他在脑中酝酿好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重新开了口。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能保证不会吧我们之间的对话外传吗?”

“从保护客户个人信息这一点来说,我保证可以做到。”

威尔逊小姐点了点头,语气一如既往地坚定。德雷克看到对方这幅态度,便缓缓将事情的原委说出了口。

“好吧…”“其实,事情是这样的。阿尔瓦,他,其实是我的一个过世的朋友的侄子,然后,这个东西,其实是我那个朋友留给我的东西。那是一个和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是在十年前,有一个人曾经做了一些对不起他的事情,害他破了产,在这其中我也有些许责任,因此,我和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他去世。虽然这件事双方都不太对,但我本人对于这件事当然是很后悔的,也想补偿些什么,可是你也知道,毕竟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所以….”

说到这里,德雷克摊开了双手,指向工作台上那架机器。

“其实我也没有想过他到那之后还会记挂我这么一个家伙,给我留下这么一个东西,这可能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样礼物了,所以我希望…能让它保持最初我那个朋友送给我的样子,即使是现在的状态也好,至于里面留下的,真的不重要,就让那个老朋友留在我心里保持最初的样子就好…你看这样…可以吗?”

在支支吾吾说出自己编造好的有些牵强的理由后,德雷克苦笑了一声,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面一半,其实是真心话。

“我知道这个理由有些奇怪,所以也没同阿尔瓦商量,毕竟,这个东西本身并没有坏掉不是么,只是少了点什么而已,不需要修理,不是么?”

说完,德雷克轻呼出一口气,看向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希望这番话能博得对方的同情。

这就是德雷克的想法,通过打感情牌的方式希望能把对方糊弄过去。

毕竟自己这么一说,就算是机器人,也该让路了吧…

然而,在听玩自己的陈述后,威尔逊小姐却并没有如自己所料地让步,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继续一板一眼地回答着自己的问题。

“不是这样的,先生,未完成,对于机巧来说,也是一种损坏。”

天,又来了…

对方的回答将之前自己准备好的气氛一扫而空,德雷克实在克制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但好在他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理智,没有让自己当场发飙,带着最后的耐心,德雷克还是将对话继续进行了下去。

“所以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先生,我的意思是,它是一件需要修理的损坏品。

“并不是啊,这只是一个未完成品而已对吧。”

“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没有完成,本身也是一种损坏呢,先生。”

在自己的追问下,威尔逊小姐开始一本正经地同自己解释起了缘由。

“这就像生物一样,没有长全的部位,是一种残疾,所以对于机器来说也是一样的,没有完成的部分,就是机器的‘疾病’,而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填补上这些空缺。”

德雷克有些无语。

“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

威尔逊小姐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那样子,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机巧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人类的延伸,替人们去做人们做不到的事情,这就是一条道路,没有走到终点的机巧是没有存在的意义的,您的那位朋友把这架机巧留给您,一定也希望您能看到它‘健康’的本来面目吧,无论他有什么话想对您说,只要声音还存在,那他的存留就还有意义。”

嘶——

听完对方的话语,德雷克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对方极有可只是在努力挽回自己合同上的金额,德雷克很想反驳,但是不知为何她口中所说的那些话语,却是如此地扎心,以至于自己都忘却了最初来到这里的目的了。

正如威尔逊小姐所说,迄今为止,自己同弗朗西斯的道路就像这台机器一样,只有开头,却从未走到终点,而终点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德雷克想知道。

但又怕知道。

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呢?弗朗西斯真正想做的事,不过就是和威尔逊小姐口中所说的一样,用自己的声音,作为记忆的延伸,给这条不太平摊的道路,立上最后的一个站牌呢?...

真是的,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里进行这些尴尬的对话啊…

“好吧,那,你就继续工作好了。”

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德雷克放弃了说服对方的工作,从木椅上起身,离开了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