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罗伯特便彻底放下了对威尔逊小姐的戒备,两人的交谈也越来越多,相处也越来越愉快。

在这期间,罗伯特的内心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赖感,仿佛只要和威尔逊小姐在一起,妻子就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一样,在这种错觉的影响下,罗伯特甚至萌生出了“如果对方能永远留下来陪伴自己就好了”的奇怪念头。

虽然这与自己想要开启一段新生活的本愿是相悖的...

然而,最终离别的时刻还是会到来的,在第七天的上午,威尔逊小姐如约将那双假肢送到了自己面前。

“先生,需要修理的部分已经全部修理完毕了,您可以先戴上试试看。”

罗伯特接过那双阔别了一个星期的假肢,轻轻用手转了转。

严丝合缝的机械零件清脆地咔咔作响,木质的外壳被重新打上了一层光亮蜡漆,缝隙间的泥渍也已经清理地干干净净的,仅从外观上来看,与原本的旧假肢对比简直一摸一样,只不过现在手中的那对,是翻新过了的。

这工作实在是完美地无可挑剔...

她们俩,连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如此地相似呢...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那么请您在三日内如约支付剩余的佣金,具体账户已经写在回复您的信件中了,那么我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威尔逊小姐一边说着,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罗伯特明白,对方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要自己点头的话,那她就准备好收拾行李离开了。

罗伯特沉默了片刻,没有马上答话,他只是默默地把残肢伸进了假腿的接口处,像试穿新鞋一样起身围绕着屋子走了几步,跺了跺脚,片刻后便坐回了轮椅上。

“感觉不太对呢...”

“怎么了先生?”

“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轻便了...”

看到罗伯特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威尔逊小姐停下了手中正在写字的笔。

“先生,我记得您的委托要求是‘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没错吧。”

“是这样的。”

“先生,一切都是仿造您机巧原本的构造维修的,我没有改动一个地方,所以这就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知道,但就是有些,不太对劲呢。”

“请您告诉我您的直观感受吧。”

威尔逊小姐抬起头,那双蔚蓝的瞳孔直视着自己,罗伯特的脸颊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就是有些地方太紧了,有些地方太松了,唔我也说不清,但总之很怪...”

罗伯特知道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他希望用表情和语气表达,这的确是他现在的真实感受。

对此,威尔逊小姐表示理解不能。

“您再多动一动,或许只是润滑脂没有完全覆盖的缘故。”

“不,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尝试过了,真的...真的就是那样。”

罗伯特肯定地点了点头,将假肢脱下,递还给了对方。

威尔逊小姐咬了咬下嘴唇,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她用那根钢笔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给出了一个解释。

“那是替换件的原因吗?”

“嗯?”

“是这样的,因为您给我的机巧里有些零件已经损坏到无法维护的地步了,所以我手工做了一些替换的零件。”

威尔逊小姐一边说着,一边用笔尖点了点假肢的几个关节处。

“就是我几天前同您说的那件事,或许是那些零件的配合部分的尺寸和原有部件的配合处有着细微的差别吧。”

听到对方口中说出了自己还算能够理解的词汇,罗伯特连忙附和着答应。

“唔,那应该就是吧。”

“那么,我拿回去再调试一下吧。”

在得到了雇主的认同后,威尔逊小姐抱起假肢,向自己微微点头告辞,走回了二楼自己的工坊里。

这就意味着,至少今天她不会再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罗伯特的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放松了。

在此后的三天里,威尔逊医生不止一次把修改完成的假肢交给自己检验,但都被自己用各种各样模棱两可不合适的理由给回绝了,原本一个星期的约定工期活生生向后延后了一半。

每一次,修理完毕的机械义肢都会被威尔逊小姐整理地干干净净送到自己面前,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改动,完完全全就是按照自己假肢原本的结构实实在在地翻新了一遍,依旧完美地无可挑剔。

而相同地,每一次,即使对方的修复的作品已经像印刷机打印出来的那样同原品毫无差别了,罗伯特也都能找到新的理由来说明这双义肢还没有达到原本的预想效果,但就是不说出具体差别在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也不知道到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实想要的,他明白,只要这么做,威尔逊医生就会多留下了几天。

那就足够了。

毕竟这是连接着身体的部分,要修好,没有那么容易的吧...

然而,在第三天的傍晚,完美无缺的义肢第四次遭到自己退回后,威尔逊小姐终于对自己的要求表达出了一丝丝的无法接受。

“很抱歉,先生,我实在不明白还有什么可以修改的地方了。”

“大概就是,和原来的有一些不一样吧...”

罗伯特回答道。

“主要是,您的要求从来都没有一个标准,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算合适,这就像您去鞋店试鞋一样,您不告诉鞋匠到底哪里松、哪里紧的话,他怎么将鞋修改到合您脚的尺寸呢?”

这种近乎抱怨的话语从一向彬彬有礼的威尔逊小姐的口中说出,说明对方的忍耐真的到了一定限度了,但即便如此,威尔逊小姐依旧同自己讲着道理。

罗伯特终于明白,自己的无理取闹有些过火了。

自己出于私心想把对方留下这个念头是愚蠢且幼稚的。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最后再试一试,尝试着能侥幸再挽留对方一两天。

“额,或许是某些地方的零件不是特别的合适,还不太贴合原本的样子。”

面对自己无力的辩解,威尔逊小姐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洁白的额间双眉微微皱近了几公分,在思索几秒种后,她开始了反问。

“那您告诉这个机械原本具体应该是以怎样的状态运作的,我按照您的要求把这个东西改好。”

“我...也说不清,但,就是这样...”

“您的这种要求让我感到有些不解。”

“其实我也一样...”

“......”

在一番纠缠之后,威尔逊小姐终于放弃了同对方讲道理打算,抱着实在谈不拢就告吹的心态,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这个机巧原本的制作者,您的那个亲戚呢?他应该会说的清这个东西‘原来的样子’吧。”

一刹那,像是被一道电光击中了心脏一般。

这个问题,罗伯特哑口无言。

原本在脑海里已经盘算好了的几种说辞在这个话题面前,全都失去了用处。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样面对这个问题。

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威尔逊小姐没有任何恶意,她并不清楚在这个家中发生过什么,自己也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事情。

她说的话都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自己。

罗伯特在害怕。

从一开始他就在害怕,

害怕自己承认了这一切。

承认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无法走出妻子离开自己的阴影。

然而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他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坚强...

“好吧...”

在沉默了大概十分钟后,罗伯特终于开口了。

“医生,请跟我来吧...”

“先生?”

“带你去见这个做木腿的人咯。”

罗伯特的嘴角终于浮上了舒展的弧度,在下定决心之后,似乎一切都变得轻松多了。说完他便领着对方来到了小屋二楼一间封闭的房间前。

那是自己的书房,妻子曾经的工坊。

“这是?”

面对威尔逊小姐的疑问,罗伯特没有立刻答话,他只是掏出了腰间的一把钥匙,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房门。

在一阵咔咔咔的金属碰撞声后,在威尔逊小姐有些讶异的目光注视下,封闭多时的陈旧房门终于被再度开启了。

“咳咳咳...很抱歉,这里很久没有清理了。”

一边用手拨开房间里浮散的扬尘,罗伯特一边向威尔逊小姐递来了一个歉意的目光。

事实上,用很久这个词语来形容不太恰当,准确地来说这里已经两年没有人再来过了。

桌台上的尘埃已经积了一个指头那么厚了,木框里放着的扳手也都长出斑斑锈迹,在一旁的书柜上,则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机械工艺品,有会绕着磨盘自己行走的小木驴,会报时的啄木鸟,有完成的,有未完成的,但无论是哪一种,它们无一例外都是那个人的作品。

都曾经是他最珍爱的宝贝。

然而自从妻子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和妻子相关的一切,也都被自己封印在了这个房间里。

“这是我妻子原本的书房,她原本也是个喜欢摆弄机械的工匠。”

“这些都是您妻子做的?”

“这些,还有屋子里的那些,包括这双假腿,都是她做的。”

罗伯特指了指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又指了指外头那些家具,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威尔逊小姐双眼中的惊讶开始转变为了钦佩。

“奥克弗太太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手艺人呢。”

“是啊...”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呀,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远到回不来的地方...”

说说着,罗伯特望向了远方的山岳,语气渐渐低沉了下去。

威尔逊小姐似乎也猜到了这背后发生的一切,原本张开想要说些什么的双唇,又尴尬地合上了。

“抱歉....”

“没关系...”

在这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后,罗伯特缓了缓神,望向周围,无比怀念地娓娓说道。

“你知道吗?她还在的时候,每天24个小时至少三分之一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是真的喜欢这里的一切,喜欢这个家,但是自从她离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来过这里,因为对于我来说,这里就是诅咒,因为我害怕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让我想起那旧日时光,然后一旦沉进去,就再也无法走出来了。”

罗伯特看着身旁的姑娘,苦涩地笑了笑,一边怀念地抚摸着那些陈旧的工艺品们。

叮铃铃、叮铃铃...

每摇晃一次,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就像往常一样如同活物一般发出了阵阵悦耳声响,但每一声碰撞发出的金属音乐都像是一根针扎在罗伯特的心中,刺痛着罗伯特对这些宝贝背后那双手的主人的思念。

终于,控制不了了。

“你也有那样的义肢,你明白那对你来说是什么,那就是身体上无可取代的一部分......我原本以为修好假腿,我就能忘了她,就能独自开始新生活了,这也是我找了来你的原因,但是结果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其实我也没有恶意,就是觉得,你真的和她非常相似...从你到这儿的第一天起,你就让我回想起了关于她的一切...我就是...就是...没办法...让她就这么离开这儿...”

罗伯特陈述的话语中开始带上了丝丝的颤抖,很难想象这是从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口中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像是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的小孩式的啜泣,伴随着如碎珠般降下的淅淅沥沥的水滴,和强忍着的扭曲容颜。

即使脆弱,也试图强撑着不希望展示在外人面前,这是属于男人的泪水。

“很抱歉,提起您的伤心事了。”

威尔逊小姐从群兜里掏出了手帕。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很抱歉我找了那么多借口把你留在这儿这么久。”

罗伯特犹豫了片刻,颤抖着接过手帕,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重新恢复了一个成年人的尊严。

“假肢没有任何问题,你可以回去向你的老板交差了,只不过现在这个时间估计离镇的马车已经没了,不介意的话,呆上一晚再走吧。”

说完,他便默默离开了房间,留下威尔逊小姐一人独自站在原地,和那满屋子的狼藉。

在那之后,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了。

无论在哪儿,在什么时候,他都无法离开妻子。

妻子就像她口中所说的那些手工制作的小零件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无法替代。即使再细微,但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妻子的感觉,罗伯特都能感受出来,在那之后,就是无尽的思念,和无助的孤独感。

没有她,就不行。

那种藏不住的,想要让生活回归“原来的样子”的渴望,和过去的美好回忆一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自己。

越美好,越痛苦。

谁也无法替代。

就这样,罗伯特痛哭了一场,躺在客厅的轮椅上,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山间小镇,那个木屋,那个他魂牵梦绕的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