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當第一縷晨光射穿門扉之時,羅伯特再度醒了過來。
他眨了眨被刺眼朝陽喚醒的雙眼,調整好視線,環顧四周。
茶几上還擺放着沒有收拾的茶具,桌台上的油燈里的火苗在玻璃罩中跳動着,被用作被子的大衣就這麼胡亂地蓋在自己身上。
一副醉漢宿醉后的場景。
這麼看來,昨晚自己的樣子還真是狼狽啊,這要是讓威爾遜小姐知道了,估計自己的形象又得掉下去一個檔次吧。
羅伯特自己也笑了,但很快,一股孤獨感便湧上心頭。
今天就是她離開的日子了。
在那之後,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了。
想到這裡,羅伯特微微嘆了一口氣,推動輪椅,將大衣掛回衣架上,掐滅了油燈的燈芯,開始做起了昨晚自己睡前沒做的整理工作。
得在威爾遜小姐醒來之前把客廳收拾好,給她一個體面的道別。
羅伯特是這麼想的。
但就在羅伯特將茶几上的茶杯疊好,準備端進廚房清洗的時候,一陣來自耳旁的鼾聲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
羅伯特循聲望去,就在客廳一角的沙發上,威爾遜小姐正低沉着腦袋,打着瞌睡。
威爾遜小姐的身上還穿着昨天傍晚時穿的那套像禮服一樣的淺灰色長裙,臉上依然覆蓋著日常的淡妝,如同木雕一般一動不動地靠在沙發椅背上,在客廳里昏暗的光線下,同這木屋的色調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如果不是剛才那輕微的呼吸聲,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在客廳的一角還沉睡着這麼一位女士。
她怎麼在這裡?
羅伯特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叫醒對方,但好在片刻之後,威爾遜小姐就揉了揉雙眼自己醒了過來。
“唔...先生,您醒啦,早安。”
對方同自己問安的語氣有些小迷糊。
“額,早安,威爾遜醫生...”
羅伯特緊張地回應着對方的問好,從對方身上那副裝扮和眼角的血絲來看,威爾遜小姐應該是一夜沒睡了。
誒,這是什麼情況?
雖然很想知道對方在自己的沙發上過夜的原因,但出於禮貌羅伯特還是先進行了一些日常的問候。
“要吃早餐嗎?”
“麻煩了,先生。”
威爾遜小姐點了點頭,理了理睡得有些蓬鬆的髮髻,拍了拍臉頰給自己提了提神,就像一個剛睡醒的小女孩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挺可愛的...
對方難得露出的這幅少女姿態讓羅伯特忍不住將視線多停留在了對方身上幾秒鐘,而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威爾遜小姐也歪着頭看向了自己。
“嗯?我臉上有什麼污漬嗎,先生?”
“沒什麼。”
羅伯特見狀趕忙將視線挪開了,推着輪椅向廚房挪去。
天哪,這傢伙不會昨晚就這麼坐在沙發上看了我一夜吧...
從廚房吊籃里取下一塊粗麵包后,羅伯特用餐刀將它們切成了三個小塊,又倒了一杯牛奶,做成了一頓簡陋的早餐,端到了對方的面前。
“打算什麼時候走呢?”
一邊用着早餐,羅伯特詢問起了對方今天的打算。
“不着急呢。”
威爾遜小姐咽下咀嚼了一半的麵包,回答道。
按照約定,這是威爾遜小姐在自己家裡度過的最後一個清晨,在那之後,她就將和她的工作一起,離開這個小木屋了。
“好吧...”
羅伯特撓了撓臉頰側邊的絡腮鬍須,低下了腦袋。
他已經在心裡開始盤算起道別的話語了。
這幾天來承蒙對方的關照自己過得很開心之類的話是一定要說的,除此之外,就是關於一系列路上小心之類的寒暄話語了,平平淡淡地道別,一如對方平平淡淡地到來。
平平淡淡地為這段回憶畫上一個句號。
其實羅伯特是想說一些別的東西的,但到這一刻羅伯特才發現自己對於威爾遜小姐的了解是如此之少,除了對方的名字之外,她是哪兒的人,多大年紀了,已婚未婚,甚至包括她的右手,都是一無所知。
一切的關係,都是源於那毫無來由的,與妻子的相似。
最終也將和自己的妻子一樣,成為自己人生中一段難以釋懷的回憶,被永遠地封存進那個小屋裡。
成為折磨。
羅伯特沒有再說什麼,他起身將自己餐盤周圍的殘渣掃凈,轉身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需要時間來平復心情,迎接這一刻。
但就在這時,威爾遜醫生卻叫住了自己。
“哦對了,先生,關於那對人形機巧,我重新修理了一遍,您試試吧。”
“哦,那對假肢嗎?已經沒有關係了。”
“您之前不是覺得有些不合適嗎?”
“啊,這個,其實沒有多大問題,我自己適應適應就好了...”
“不,請您務必再試試吧。”
說著,對方已經將假肢從客廳抱到了自己面前。
和上次見到時的模樣不一樣,這一次,威爾遜小姐捧來的這對假肢的外觀有了很大的變化。流線型的外殼已經不再光滑平整,取而代之的像補丁一樣隆起的小木塊和金屬蒙皮,而原本精巧可愛的整體關節也變成了一塊又一塊大小不規則的齒輪與滾珠。從外形上來看,就像一件用一堆補丁和邊角料縫補起來的衣服一樣,和自己要求的“原來的樣子”完全不搭邊。
“這是?”
“我昨晚稍作了一些修改,您先戴上試試吧。”
雖然對方嘴上說是做了“一些”修改,但只要是個正常人都看得出來,這修改的程度和“一些”這個詞彙相去甚遠,即便外行如羅伯特,也能光憑肉眼就判斷出,要做出這樣一個奇怪的機械的確是很花時間和精力的,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威爾遜小姐會一夜沒睡覺了。
看來自己那份可笑執拗還在影響着對方呢...
但是,這一次對方給出的東西也實在是太丑了點吧。
羅伯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方手上的玩意兒,甚至開始懷疑這長相古怪的玩意兒是否真的能動起來。
但是最終羅伯特還是苦笑了一聲,用雙手接過假肢,鬆開紮緊的褲管,準備像以往一樣將殘肢伸進了假肢中。
然而,這一次,一雙纖細的小手卻在這時接過了那對冰冷的機械。
“我來幫您吧。”
羅伯特抬起頭,目之所及是俯在自己身前的威爾遜小姐那清澈的目光。
對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溫柔地替自己套上了假肢的接口,將連接處的皮帶扣束緊,還順帶替自己整理好了小腿附近的衣物。
整個過程中,威爾遜小姐都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勢,絲毫不介意自己淺色的裙擺沾染上地面的積灰,就這麼保持在自己膝間的高度完成了整個動作。
而這種事情,只有妻子曾經為自己做過。
羅伯特的眼眶再一次濕潤了。
他不在乎那雙機械假腿的外觀是精緻還是醜陋。
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假腿是否能真的回到從前那樣輕便。
他真正在乎的,就是那份,與妻子的獨一無二的相似,那才是真正阻礙着他回到生活的東西,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這一次感覺如何?”
在合上最後一個皮帶扣后,威爾遜小姐關切看着自己。
“嗯,很好。”
羅伯特回答道。
“您不試一試着走一走什麼的嗎,這可是最後一次了。”
“沒問題的,你可以走了。”
“您確定咯,如果再有什麼問題的話,委託可是不會負責的。”
“我確定。”
面對對方的詢問,羅伯特肯定點了點頭,他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對方給出怎樣的答卷,他都會打上一個滿分。
畢竟羅伯特明白,那個獨一無二的人已經再也回不來了,再糾纏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不如就這麼結束這段回憶,放自己一個人繼續沉淪在泥潭中好了。
但似乎這個草率的答覆並沒有博得威爾遜小姐的滿意,她較真地向自己確認了一遍自己工作的成果。
“您還是再確認一遍吧。”
沒有辦法,羅伯特只得順從對方的要求,扶着輪椅扶手站起了身,幾乎是同時,自己的機械假腿處便傳來了像是風鈴搖晃時發出的叮噹聲。
“額,這是?”
“請不要在意,您繼續吧。”
羅伯特困惑地看向對方,但似乎威爾遜小姐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困惑,她只是沖自己微微一笑,鼓勵自己接着走下去。
於是羅伯特順着廳門間瀉出晨光鋪成的道路,向屋外走去,而每走一步,那雙假腿便發出一聲悅耳的叮噹聲,連接在一起,就是一曲美妙的富有節奏感的音樂。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羅伯特的心間,如同妻子第一次送給自己這雙腿時的感覺一樣,那輕盈的軀幹,靈活的步伐,美妙而又新奇。
就好像妻子再度回到了自己身邊,為自己重新做了一雙假肢一樣。
這是之前無論威爾遜小姐將自己的假肢修理地多麼相似都沒有出現過的感覺,但為什麼這一次卻是如此地美妙呢?
好奇怪呀...
帶着這種驚喜的心情,羅伯特走向了屋外的陽光,在路的盡頭,伴着明艷的晨光,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的這雙新腿,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精美的雕刻浮紋,浸染過的芳香,手磨的痕迹...
每一處都像昨日重現一般歷歷在目。
每一部分都是如此地熟悉。
威爾遜小姐用那個房間里的妻子做好的“玩具們”為自己重新“拼”成了一雙新腿。
來自那些八音盒,那些獨輪車,那些自鳴鐘的零件,這些本應該毫不相干的東西,卻在一雙巧手的休整重組下,恰到好處地拼湊在了一起,獨一無二地合適,只因為它們都是來自同一個人。
而它們從未離開過自己。
耳畔彷彿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看,羅伯特,我已經成為你的雙腿了哦。”
羅伯特環顧四周,發現妻子就站立在木屋前的空地上,沐浴在晨曦中,臉上是燦爛到不能再燦爛的微笑。
原來如此...
充滿了皺紋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眸,只是為了不讓眼淚就這麼流淌下來。
“先生,還合適嗎?”
威爾遜小姐背着雙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自己身邊,或許是因為未經自己許可就拆掉了那個房間里的許多東西而感到抱歉,白皙的臉上微微透露出了些許紅暈。
“不,很好,很好,這樣就很好......”
羅伯特仰着頭,抑制着自己行將崩潰的情緒。
“您傷心的話,就哭出來吧,沒有關係的。”
威爾遜小姐抿了抿下嘴唇,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是否合適,在思索片刻之後,她還是伸出自己那隻機械右手,輕輕替羅伯特拭去淚痕。
“就像您的妻子留下的東西一樣,它們也會一直陪伴着您。”
淚水,再一次從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眶中噴涌而出。
是啊,原來,一直都在啊。
那些回憶,都不是虛幻的,即使已經遠去了,依然有在陪伴在自己身邊哦。
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人。
自己的執念也好,這幾年的思念也好,都不是無用的包袱。
只是自己一直沒有發現,其實,那些尋找的回憶,妻子留下的,她在這個世間活過的痕迹,從來就不是用來讓自己悲傷的東西,而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啊。
一直都在自己身邊,和那些獨一無二的,不會被取代,也無需取代的東西。
“對不起...”
羅伯特像個孩子一樣抹着眼淚,面對着的朝陽,哽咽着,痛哭着。
這句道歉,即是對威爾遜小姐說的,也是對妻子說的,更是對自己說的。
對不起,
對不起,
自己一直沉浸在過去的“原來的樣子”里。
卻忘記了其實妻子明明一直在自己身邊...
相比之下,自己封閉的心臟,是多麼地脆弱和幼稚啊...
明明對方已經把她的一切都刻進了自己的生命中,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給了自己,自己卻還是這樣地軟弱,真是不應該呢...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大概是因為,壞掉的,從一開始就不是這雙腿吧...
妻子走上前,伸出那雙看不見的雙手,替羅伯特擦去淚水。
“你可是要帶着這雙腿,把我的那份,也一起活下去的人哦。”
大概是因為山間的小木屋裡,住着的是一直都是兩個人吧...
男人的抽泣聲回蕩在樹林中,這是他這兩年來第一次哭的這麼痛快了。
楓葉落下的時刻,正是深秋。
......
在那之後,威爾遜小姐便搭乘馬車離開了法爾賓思德小鎮。
雖然直到最後,羅伯特依然除了對方的名字芙洛倫斯·威爾遜之外一無所知,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而那雙只要走路就會發出音樂聲的雙腿,也伴隨着羅伯特度過了接下來的歲月。
“你的這雙新腿,很有趣呢。”
每當他的新工友走過他身邊時,都會忍不住對着他的那雙假肢讚歎幾句。
羅伯特一直按照威爾遜醫生臨走時交待的注意事項保養着這雙腿,之後也就再沒有請過機巧醫生,但每當和朋友談起這事,他還是會忍不住對威爾遜小姐稱讚有加。
“真的是一個城裡來的大美人哦,不騙你。”
“怎麼可能,羅伯特,你自己說的,不過是個修理匠人吧。”
面對朋友們的鬨笑,羅伯特不想多加辯解,只是低頭喝了一口杯中的啤酒,搖着手指輕輕笑道。
“不,她可是真正的醫生。”
說完,羅伯特便起身離開了酒吧,伴隨着一連串悅耳的鈴聲。
那聲音彷彿是在提醒着自己。
“羅伯特,我就是你的雙腿啊。”
......
【機械這種東西,就是為了取代人類而存在的。】
不知從何時起,這句源自1852年懷特·約翰遜所造出的那對機械義肢所引申出的句子已經不再帶有歧視感和有關末日危機陰謀論的意味,成為了一個人盡皆知的現實。
一個好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