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每天的饭点之外,威尔逊小姐都呆在她的那个小房间里工作,伴随着偶尔从屋里传来的金属碰撞的沙沙声,从早上自己醒来开始,一直到自己睡下,房间的灯光才消失。而威尔逊小姐的业务水平也是等比例的高效,不到一天时间,对方就向自己缕清了在这个被称作【机巧】的假肢中合计171个零件的损伤情况,画出了几个需要受损严重的零件的示意图并向自己说明了维修的方案,熟练地就像一个从业多年的钟表匠。

那只有力的金属机械右手也充当起了对方最得力的助手,在它的帮助下,威尔逊小姐轻松就能完成许多人手所不能完成的工作,修理工作变得简单而便捷。

而每当自己有空闲的时间时,罗伯特也会选择坐在那间被她用作工坊的房间里,观看威尔逊小姐为自己维修义肢的过程。

威尔逊小姐也从来不会介意自己的这种监工行为,或者说她极少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最多偶尔抬头对自己笑一笑,像第一次那样,更多的时候是在埋头干自己的活计,并没有理会自己。

一如当年自己在工坊里看着妻子做手艺活一样。

每到用餐的时间,罗伯特也都会额外多做一份饭食,而威尔逊小姐也都会准时坐在餐桌前,从来不用自己上楼去提醒,从不给自己添麻烦。

在这期间罗伯特同威尔逊小姐的大部分交流都是在餐桌上进行的。

“还合口味吗?”

“嗯,有劳您款待。”

即使是煮豆子拌面条这样的简单晚餐,威尔逊小姐总是一点儿不剩地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完,而后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把嘴边的食物残渣擦干净,然后向自己道谢。

怪不好意思的。

“说起来,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应该是,师傅...吗?”

“您叫我医生就好了。”

“哦,好的,威尔逊医生,你吃的开心就好。”

威尔逊医生的到来就好像风中飘落的一片金黄枫叶一样,给这片寂静的林场增添了一抹明亮的色彩。两人在餐桌上对坐的时光让罗伯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之前的日子,之前在这个屋子里和妻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本来只是希望能借由这双新腿和过去的生活告别,但不知为何,这短暂的同居生活却让他觉得无比地幸福。

每次饭后,威尔逊小姐都会主动留下收拾好餐桌,虽然罗伯特已经表示过好几次了这些活他自己能干,对方还是坚持要做着这些属于自己工作以外的事情。

“还要烦劳您为我额外准备食物已经很失礼了。”

威尔逊小姐是这么解释的。

每次听到这句话,罗伯特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愧疚感,毕竟人家已经在从早上到深夜没停的工作了,还要为自己考虑这些事情,而自己每天除了坐在轮椅上虚度光阴之外,什么也不用干,实在是说不过去。

如果妻子在的话,就该生气了。

为此,在威尔逊小姐来到自己家的第三天,罗伯特特意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去镇上走了一趟,将家里空了很久的茶叶罐重新填满了。

“这是?”

“本地产的茶叶。偶尔也稍微休息一下吧...”

看着对方手上端好的一杯红茶,威尔逊小姐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接过了茶杯。

就这样,罗伯特家又恢复了已经消失了一年多的饭后饮茶时间。

在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里,罗伯特也会偶尔同对方聊一会儿天,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关于法尔宾思德小镇的话题。

“威尔逊医生应该是第一次来这么乡下的地方吧。”

“之前有到过一些类似的乡村。”

“是去旅游吗?”

“是工作。”

“看来这份工作还挺有趣的...”

谈到这里,罗伯特也就不再继续下去了。威尔逊小姐极少主动谈起自己的事情,他也不好多问,毕竟他们只是雇佣关系。

但是关于威尔逊医生的一件事,罗伯特还是很在意的,在意到了他必须忍不住问出口的地步,那就是关于对方坚持让自己称呼她医生这一件事。

一般来说,和生物打交道的职业才会被称为医生,但是威尔逊小姐的工作看起来和生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顶多算是一个修理工,可为什么她还是执意称呼自己这一行为医生呢,莫非是这里面有什么门道不成?

带着这种困惑,在一个午后的茶话时间,罗伯特提出了心中憋了好久的疑问。

“威尔逊医生,介意我问一个关于你,额,或者说关于你们的,问题么?”

“您请说吧。”

“就是,为什么你们会管自己叫医生呢?”

“嗯?”

“就是,我看到你手上也有那种东西,是不是,只是猜测,你们这个职业总是和身体的这部分打交道呢?”

罗伯特的语气有些略微紧张,威尔逊小姐听完对方的问题,放下了茶杯伸出了那只机械右手,和善地解释起了原委。

“您在说这个吗?这只是一次事故而已,您很在意吗?”

“额,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威尔逊小姐的回答让罗伯特更加紧张了,他赶忙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叙述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我就想知道,对于这类东西,你们这些工匠的看法是什么呢?戴着它们是什么感觉?真的和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吗?”

说完,罗伯特便满怀期待地注视威尔逊小姐。

“确实呢。”

威尔逊小姐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红艳的双唇在瓷杯的上沿上留下了一个鲜艳的玫瑰色印迹。

“大概是因为,医生只负责生病的身体,而我们负责治疗那些生了病的机器吧,所以戴着它就和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吧。”

罗伯特的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之前的疑虑瞬间被一扫而空了。

她说这话的表情,简直和妻子一模一样。

“罗伯特,你自己平时也要注意照顾你的那双腿啊!别老踩进那些湿乎乎的泥地里了,稍微注意点绕着走呗。”

那是一次妻子在替自己给假肢上润滑油时对自己的抱怨,在那之后,是一句自己当时觉得有些可气又可笑的话语。

“不然你的那双腿会生病啊!”

但现在看来,妻子的担心是对的,自己现在着实病的不轻呢。

要是她还在的话,或许也会这么责备自己没照顾好这双腿吧...

想着想着,罗伯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呢...”

然而就在罗伯特想要结束这次茶话会时,威尔逊小姐却难得地主动叫住了自己。

“那么先生,能允许我也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吗?”

“啊?什么?”

“这双义肢机巧,到底是谁替您做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罗伯特原本松弛的敏感神经一下就被重新绷紧了。

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问自己工作之外的事情。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只是问问。”

“哦,这样啊,是我的一个....亲戚,之前替我做的。”

“那ta现在还在您身边吗?”

“不,ta现在,在比较远的地方。”

“那您为什么不选择直接找ta来维修这双义肢,而是选择找一个机巧医生来帮忙呢?”

威尔逊小姐轻轻歪了歪头,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标志性的恬美微笑,但很明显可以看出这件事让她困扰了。

因此罗伯特更紧张了。

他一在内心搜索着理由,一边也故作轻松地呵呵一笑,希望掩饰内心的紧张。

“这很反常吗?我买的门锁坏了,肯定是找一个当地的锁匠,而不是每回都寄回我买的厂家那儿修吧。”

对于这个回答,威尔逊小姐没有直接否定,但也给出了近似否定的看法。

“这个嘛...其实,先生,并不能完全这么理解,您这种手工做的机械和那种工厂里靠标准加工出来的机械,其实是不太一样的。”

“有什么很大区别吗?”

“有的,至少您应该明白,每一件手工制作的机械零件,理论上都是无法复制的。”

威尔逊小姐的话语再一次让罗伯特陷入了沉思。

因为这句话,他似乎也从在哪里听过。

关于这个话题,对方详细地做了一个补充说明。

“在我们这个行业,有一个专门用的术语叫做公差,用以形容机械零件尺寸上的细微变动量,虽然这个变量非常微小,但对于需要精密配合的零件来说影响是很大的。所以工厂会通过机械的方式控制零件的公差在一定范围之内,生产处一批可以替换的零件,这也是为什么近在您家附近的锁匠能用自己的零件修好远在他国生产的锁头的原因。

但对于手工制作的机械就不一样了,每一件手工生产的零件,它的公差只有那个制作它的工匠师傅自己知道,所以这些零件,理论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想要修理替换的话,应该去找制作它的那位师傅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说完,威尔逊小姐喝一大口杯中的红茶,这是罗伯特第一次见她一次性说上那么多话,也是第一次见她对于一件事情如此地有兴致。

就像当年在这个小木屋里的另一位女性一样。

就连她们口中说的话语,也是一模一样...

听到这里,罗伯特低下了头,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不少,片刻之后,才又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

“修理的‘原来的样子’呢...”

“是的,‘原来的样子’。”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那双假肢除了制作它的那个人之外,修不好了是么?”

“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虽然避免不了和原件有些偏差,但我会尽可能把机巧修理到让您满意的原样的。”

威尔逊小姐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对自己很认真地同自己做出了保证,罗伯特也半开玩笑地点了点头做出回应。

该死,她们倆实在是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