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己这一等就是三天,罗伯特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年轻人在临走时向自己要的订金是不是在骗自己了。但所幸在第三天的下午,罗伯特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件事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将罗伯特从午睡中唤醒。

罗伯特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拎着皮箱的小姑娘。

准确地说,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甚至更小,个头不高,身材也是同样地娇小。白净而细腻的皮肤上涂抹着明艳却不让人觉得过浓的恰到好处的妆容,一头金黄的长发在脑后用宝蓝色绸缎扎成了一个复杂的发髻,排列紧凑但不失秩序的五官就好像镇上杂货店里卖的瓷娃娃一样精致,在那之中,一对宝石一般蔚蓝的瞳孔正有神地看着自己。

不客气地说,这是罗伯特见过的,除自己妻子之外最漂亮的女性了。

“请问你是?”

“您是罗伯特·奥克弗先生吗?”

“是的,所以你是?”

小姑娘一边作着自我介绍,一边向自己行了一个屈膝礼。

“S·福尔摩斯机巧事务所,机巧医生芙洛伦斯·威尔逊,受您的委托而来,为您维修机巧。”

女孩身着一条浅亚麻色的束腰长裙,裙摆内层是纯白的纱料,因为山路的原因稍微沾上了点泥土,上身则是一件与绸缎同种色系的宝蓝色夹克款式的长袖罩衫,罩衫的袖口用金线编织的蕾丝花边细细地绣了一圈,除此之外,在女孩上衣的领口,裙摆的下沿,双手上的白绒手套上,也都是这样精致的花纹,就连女孩脚上泥泞的皮质长靴靴面上也雕着简约但不失华丽的装饰纹路,那是在镇上的姑娘身上绝对见不到的精美衣料。

这华丽的装扮让罗伯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礼才算不失礼,在凝滞了片刻后,最后只能以微微点头这样简单的动作表示回应。

“那么,奥克弗先生,我们能进去谈吗?”

在门口因为惊讶迟疑了大概五分钟之后,自称威尔逊小姐的姑娘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啊...进来吧...”

罗伯特答应了一声,操纵轮椅向后退了几步,给对方让出了一条路。

女孩用右手拎起了之前一直放在脚边的大箱子,跟着自己走进了房子。那是一个非常大的箱子,大到大概可以装下一个成年人,如果自己的双腿还方便的话,按道理是应该替她拎这个行李箱才对的,然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居然用一只手就将箱子毫不费力地拎进了屋子里,这着实让自己有些惭愧。

事实上,除了大这个特色之外,这个箱子的造型也十分奇异。箱子的外层封包是厚实的皮革,四周布满了奇奇怪怪的方形切口,大概是侧拉屉之类的装置,箱子的正面则是一块独立的木板,看上去可以展开成什么桌台,此外,在箱子的正面合扣处还嵌着一块金属的铭牌,铭牌上是五个独立的字母“F·L·O·W·E·R”。

“花(flower)...”

罗伯特盯着那个引人注目的大箱子,忍不住小声读了出来。

“是我的名字缩写,先生。”

似乎注意到了呆滞的自己,对方贴心地为自己解释了这个词汇的由来。

“哦,是这样么...可是那不应该是‘FLOWIL’才对嘛,呵呵...”

“北方的读写法是这么写的。”

少女眯着双眼同自己友善地轻轻一笑,一股窘迫感瞬间便涌上罗伯特的心头。

“很抱歉,家里没什么招待的东西...”

领着威尔逊小姐走进了空荡荡的客厅后,罗伯特有些尴尬地同对方道了个歉。

如果妻子还在的话,有客人来是一定会准备浓茶和点心的,但现在自己一个人住,而且情况特殊,也就没那么讲究了。

好在威尔逊小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受到的冷落,她只是在沙发的一角找了一片干净的地方坐下,从上衣外兜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准备开始她的工作。

“山路不好走吧。”

罗伯特紧张地寒暄道。

“没有什么问题,马车在路上耽搁了一天,让您久等了。”

少女礼貌地回答道,嗓音和她外形匹配的甜美,但又冷静地出奇,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山里那些白色的野花。

真是有教养的城里女孩...

原本以为来的会是像镇上的铁匠一样的壮硕男性,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全身上下连一点油污都不带的干净女孩,说起来,这种瘦弱女孩真的能干那些机械师才能干的粗活吗?还是说,她只是销售人员?

在权衡之后,终于,罗伯特还是忍不住把内心的顾虑抛了出来。

“额,你,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机械师,叫做,机巧医生的,是吗?”

“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就是,看起来不太像...我以为,这种粗活会是男人干的...”

听到这句话,女孩放下了手中的皮箱,一本正经地回答了自己。

“也没有法律规定机巧医生必须长什么样吧,而且,人形机巧医生是一份很精细的工作。”

一股自觉失礼而带来的窘迫感瞬间涌上罗伯特的脸颊。所幸在那之后,少女补充了一句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为您更换男医生出诊,只是可能要等上几天。”

“那就不必了,既然没问题的话...”

罗伯特尴尬地挠了挠头。

“那我们就来谈谈您的委托吧。”

女孩将笔帽揭下,目光投到了笔记本上。

就像镇上储蓄所的会计一样正经。

“额...好的。”

罗伯特忍不住也跟着收回了之前紧张的神情,开始了同对方关于委托的交谈。

“奥克弗先生,我想再确认一下,您是想修理一对,腿部义肢是么?。”

“是这样的...”

“委托信上写的要求是‘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是么?”

“是的。”

“有什么特殊的时间需要吗?”

“没有。”

......

就像信中所说的那样,这一次让对方前来的目的,就是要把这双腿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求。而威尔逊小姐也非常懂行地,除了关于工作的问题,什么也没多问。

如果只是销售人员的话,可以说非常合格了。

但在那之后,就是委托的核心内容了。

“确认完毕了,先生。那么介意让我看一看那对义肢么?”

在问完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威尔逊小姐终于向自己提出了一个申请。

“好的,不过,就是,情况可能有点复杂,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就是了。”

罗伯特答应着,弯腰卸下了穿在脚上的假肢递给了对方,威尔逊接过了假肢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钢笔尾部特制的类似螺丝刀一样的东西熟练地在关节处轻轻拧了几圈,便拆开了假肢的外皮。

说老实话,在那一刻罗伯特有些害怕眼前这小姑娘会被这假肢里的情况给吓到,毕竟这是连镇上经验最丰富的工匠都无能为力的机械装置,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没见过世面是很正常的。

然而对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她只是用抱着假肢转换了几个角度,查看了一番内部的情况,时不时用笔尖隔着空气在丈量着什么,就把外壳装上将机械腿递还给了自己。

“我大致明白了,完全修好翻新大约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您看可以吗先生?”

罗伯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星期?”

“是的,因为,这里面很多零件都是手工制作的,没有标准件作为参考,处理起来会花上一些时间,您是觉得一个星期太长了么...”

“不不不,我是说,你认真的?”

“是的。”

“一个星期,就够了?”

“是的呢,先生,大概我会画一天时间理清楚修理的图纸,两天时间...。”

虽然对方在一五一十地同自己解释着,罗伯特依旧不太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口中所说的话。虽然对方一眼就看出了假肢是手工制作的这一观察力的确有些厉害,但这种自己钻研了半个月都没有研究透的玩意儿,对方居然承诺一个星期就修好,的确有些太夸张了。

为此,罗伯特做了最后的确认。

“你真的有把握吗?我的意思是,这可是很金贵的东西,你不是在说大话吧。”

罗伯特的这番话已经质疑到了一种近乎失礼的地步了,威尔逊小姐闻言收回了询问的目光,随后脱下了她的右手上的手套,将右手递到了对方眼前。

罗伯特眯着眼往对方递来的右手上瞅去,看到了一只精美的银白色机械义肢。

单从外形上来看,这只手看起来简直和真人的手毫无二致,关节、指尖、每一个细节都用细小的机械结构还原地栩栩如生,比自己那双木腿还要精细上一个档次。罗伯特之所以能分辨出这是一只机械手,完全是依靠着那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可以肯定,如果威尔逊小姐没有摘下手套的话,他是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机械工艺作品的。

这居然是假肢吗?真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呢...

“你的手...”

看完了对方的展示,在惊叹之余罗伯特还是关切地关切地询问了一句。

“请不用在意,这是我们事务所自己设计生产的人形【机巧】,也是我自己修理过的一种,如果您还对我的业务水平抱有怀疑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将这个义肢重新组装一遍给您演示。”

威尔逊小姐一边说着,一边翻转手腕向对方展示了这只手的另一面和手指部分的细节,同时从大皮箱侧面的抽匣里掏出了一卷工具,准备把自己的右手拆开。

“人形【机巧】是机巧分类里最基础的一种,这一点请您不用担心。”

“额,不用了不用,你自己有把握就好。”

对方的动作让罗伯特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他尴尬地扶了扶额头,制止了对方的行为。

 

没想到现在的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果然自己已经是被时代抛弃的人了...

罗伯特在内心感慨着,但脸上还是尽量装出一副镇定的表情,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太没见识。但同时还是忍不住往对方那只手上多看了两眼,连带着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没有摘下手套的那只手。

手套口展露出的是白净的皮肤,左手是正常的啊...

只是没想到这样漂亮的女孩居然也是...真是可惜了...

在得到了罗伯特的肯定之后,威尔逊小姐这才收回了那只银白的右手,将注意力重新投回了笔记本上。

“那么,先生,没有疑问的话,一个星期这个期限能接受吗?”

“可以的。”

“费用就和报价单上的一样。”

“好的。”

“那可以的话,我想今天就开工。”

威尔逊小姐说着,合上了笔帽连同笔记本一起塞回了上衣兜里,看向自己。

“哦,好的...那请跟我来...”

罗伯特从轮椅上起身,夹着两根拐杖领着对方走上了木屋的二楼。

根据广告单上写的信息,上门服务的机巧医生会在雇主家里一直负责到完成工作为止才会离开,在此期间雇主要负责机巧医生的食宿和工作场地。为此,罗伯特特意在两天前把二楼自己常年不住的房间收拾干净(这两年他已经习惯了睡客厅),被褥和床单也托弗莱去镇上临时买了套新的,虽说家具有些破旧,但只要对方不嫌弃,对于一个人居住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很抱歉...已经有些时间没人住了,但是床铺上的东西都是新的,你别嫌弃就将就用着吧。”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底,但在嘴上罗伯特还是客套了两句。

“没关系,已经很好了。”

威尔逊小姐也礼貌地回应了自己,但同时也快速扫了一眼房间后,夸奖了一句。

“您的家具很别致呢,都是您手工做的吗?”

又一次,对方一眼就看出了这一切的做功来源,就和观察那个义肢时一样。

罗伯特有些困惑了。

“是啊...不过这不是我做的就是了。”

“是请工匠师傅来定制的吗?”

“也不是。”

“那是家里人做的?”

“算是吧...”

“和做义肢的工匠师傅是同一个人么?”

“诶?你是怎么知道的?”

威尔逊小姐对自己微微一笑。

“好的手艺总会留下自己的痕迹的,可以看出,这一定是出自一位爱着这个家的有心人之手。”

随后,她便再一次向自己行了一个屈膝礼,将皮箱放了在房间中央的空地上,弯下腰用指尖拨开了放在身前的那个巨大的皮箱的锁扣。

“那么,我就开始工作了。”

啪嗒两声金属碰撞声后,皮箱的箱盖伴随着哒哒哒哒的机械转动声缓缓开启,一块块翻板和支架开始在链条与齿轮的驱动下一一从皮箱内部的暗格里有序舒展开,经过不到半分钟的机构运作后,一架半人高的精美工作台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这是罗伯特见过的最神奇的皮箱了。从锉刀到手钻,从火炉到风箱,几乎罗伯特能想象到的所有和工匠有关的工具他都能在这个皮箱展开后的小平台上找到,但更多的是一些罗伯特不认识的东西,在工作台的两侧支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和参考书籍,锯条和齿轮等标准零件则被按照大小有序地存放在一间间小抽屉中,就像一个微型的机械市场。

果然这东西就不是什么简单的旅行箱嘛!

不过话说回来,这姑娘居然可以用单手把它拎上二楼,力气够大的呀...

在罗伯特吃惊的目光中,威尔逊小姐从工台下掏出了一张折叠四角凳,挽好裙子端端正正地坐下,将那对假肢固定在了工作台的正中央,点亮台架上的油灯,将成排的放大镜调到要做“手术”的假肢前,从一旁的工具架上掏出一把镊子和螺丝刀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开始了她的工作。

时间正处下午,阳光顺着窗棂爬进了罗伯特那算不上敞亮也不算昏暗的房间,与威尔逊小姐工作台上发出的淡黄色的灯光融合在一起,将小屋点亮,威尔逊小姐金黄色的发髻在这金黄色的灯光中伴随着那散落的细微浮尘轻轻飘动着,洁白的下摆放肆地散落在多年不打扫已经积了不少尘埃的木地板上,像极了盛开的百合花。

这个场景让罗伯特呆滞在了原地。

在某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工作台前,手上拿着同样上的工具,对着这些零件写写画画。

真是太像了......

在凝滞了好一会儿,罗伯特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提了一个自己认为有些过分的要求。

“介意我坐在这儿看看吗?就一会儿。”

女孩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

“您请便。”

山间的斜阳照在罗伯特的脸上,温暖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