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應該會同我愛人有許多共同語言吧。”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女主人微笑着,看上去相當開心的樣子,“他很喜歡喝這個酒,而且也像你一樣,喜歡住在外面:巷子里、廣場中間、競技場台上。哪兒都能住得安穩,感覺他在外邊住着比家裡還要舒服。”

不好意思,我想我跟您愛人沒什麼共同語言。

——我這是迫於生活不得不住室外好嗎,要是有好地方住誰願意吹冷風啊!我沒錢啊,窮困潦倒啊,沒錢要怎麼住大房子里啊?

別說房子了,就連旅館我也沒辦法住下。真沒錢了。身無分文。

要想賺錢的話,還得再次跑到城外山區里,找各種有藥用價值商用價值的植物,或者撿一些動物屍體之類的帶回城裡賣掉。對於沒有特殊能力的我而言,這已經算是極限了。

因為在這裡,就是想當個服務員,沒幾個特殊能力都辦不到。

這裡的人類分為四個族系,其中天生擁有變化能力的一種人類被稱為湖靈,大概是因為他們的血液在接觸空氣后很快就會發生不知名的化學反應而變成湖藍色吧。

湖靈的變化能力多種多樣,有能變成火焰的、變成灰熊的,還有像女主人這樣,能夠變出一堆蝴蝶來的——她應該是湖靈人吧,畢竟不需要口中念叨着咒語一樣的話就能使身體的一部分發生變化。

如果是能夠變出一堆手或者是變成水的人,我想飯館也許會很喜歡。但像我這樣本身既不是熟練工,還沒有能夠用來洗碗端盤的特殊能力的廢物,是沒什麼地方會收留的。

“對了,知道為什麼我會想要給你嘗嘗他釀的酒嗎?”

為什麼?這句話我是不會說出口的。因為女主人看上去也沒有想要我回應的打算,她是想起了與自己男朋友曾經的快樂回憶,打算找個人訴說而已。只這點信息我還是能夠看出來的,我也算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人啊。

“是因為眼神啊,你那恍如深陷迷霧之中、為前路無期而苦惱的眼神。”女主人兩手將酒杯輕輕捧到嘴邊,卻遲遲沒有下口,“我是墨蘭透斯的女兒,瑟里亞的蘭徹芙蕾爾。我的愛人,曼丁尼亞的珀西瓦爾。在三十年前的瑟里亞一個黃昏,在同樣璀璨的夕陽之下,當我將要關上外門時,看到了身材雖挺立、眼中卻全無方向而漫步在街道上的珀西瓦爾。”

開始了。

在影視劇中常常能夠看到的,喝醉酒之後的女性,會對着陌生男性傾訴心腸狂吐苦水的情節。

來吧,讓我聽聽你會說什麼。我兩指捏起一顆橄欖放進嘴裡。

……啊,這樣是不是不大尊重人?

雖然已經幾乎可以確定女主人——蘭徹芙蕾爾不是名為阿南刻的女神了,但畢竟我是較起一般人類都難以觸及其絲毫光輝的渣滓,這麼做果然稍微有些不好吧。

不過也沒辦法吐出來。還是算了吧。

於是我將注意力轉回到蘭徹芙蕾爾的話上。

“……在落日餘暉散盡的那一刻,珀西瓦爾問我:‘蘭徹芙蕾爾。你說,履行同自己、同他人的誓言,與保護自己的家人,哪邊更重要一些呢?’我沒辦法解決他的困惑,因為我不是一名哲學家,或者是一個充滿智慧的人。但當時的他正瑟瑟發抖,猶如在大雪中饑寒交迫步履蹣跚的孤狼一般。我忍不住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腦袋,但卻想不到任何用於安慰他的話,只能一言不發,靜靜地抱着他。珀西瓦爾似乎也被我唐突的動作嚇傻了,居然就同個木偶一樣呆住不動了。說起來,當時的那個樣子相當惹人憐愛呢——”

而且,也十分的讓人心疼。在蘭徹芙蕾爾說到這裡的時候,我注意到她捧着木杯的雙手不自覺間加大了力氣,緊緊地將杯子握在手中,她一雙細長的眉毛也緊緊皺了起來。

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也並沒有那麼難以解答,當那個名叫珀西瓦爾的男人問出“哪個更重要”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想必他的話,一定是已經做出了選擇,只是在對自己的決定感到迷茫與後悔而已。如果是我的話,如果是現在的我也面對着同樣的抉擇的時候,我想我會毫不遲疑地選擇後者。因為我所擁有的東西並不多,非要擇二者其一留下的話,我會拼盡全力守護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

……啊啊、真是的,我在這裡糾結什麼。

我既無家可歸,也已經不會遇到這種難題了。

“……結果他沒幾天就再次來到了我家門前。這次來是為了向我的父親提親。”蘭徹芙蕾爾大概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偷偷翹了起來,於是輕輕抿了一口酒。

“我們之間才見過一次面,對彼此說過的話一隻手能數得過來,誰料到他竟如此魯莽。他提出希望儘早舉辦婚禮的想法時,我還對此頗有微詞。直到訂婚酒宴結束之後我才知道,他是摩里亞同盟的十將軍之一,在瑟里亞駐留了不過二十天就要動身行往前線,那就在我們訂婚酒宴結束后的第三天。

“我欠他一場婚禮,欠了三十年。在他離去的五年之後,我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於是便來到了喀羅尼亞,打算在這裡與他舉辦婚禮。結果那傢伙卻說什麼至少要我母親在場才能辦——我父親沒辦法離開瑟里亞——喜鵲面朝大樹尚知轉彎,他卻不懂變通。那時候真是讓我很氣憤。”

即使嘴上在埋怨着身在遠方的男朋友——未婚夫,但眉眼間的笑意是掩飾不住的,蘭徹芙蕾爾的臉頰被即將沒入地平線那一端的夕陽塗抹上紅暈。

我盯着蘭徹芙蕾爾的表情,嘴裡細細咀嚼着一枚橄欖。

要說完全不妒忌是不可能的。但我也很清楚,我是沒有資格享受到類似的幸福的。沒有犯錯的人無法體悟到幸福的感覺,而總是在犯錯的人會失去感受幸福的資格。我屬於後者。因為我就連從她分享的幸福中接受一星半點也做不到。不過我還是希望為他們之間的愛情送上祝福,即使我並不清楚他們的愛情從何緣起、又因何維繫。

我默默將木杯里剩下的酒喝……完。是不是酒桶漏風了?為什麼剩下的這部分會帶有些許酸味?

不過檸檬的清香確實稱得上一記妙筆,在滿嘴的苦澀里自舌尖上彈起,就像是裸露着的肌膚與萋萋芳草親密接觸時所感受到的,混合了輕微的刺痛感的——愉悅——大概是那樣的一種感覺。我很喜歡這個味道。

這邊是沒有那樣子的草坪的,那種有着堅硬身骨的小草。這裡的草是更加柔軟、更加細長的品種,雖說躺在上面睡覺也很舒服,但不免會感覺有些遺憾。

“而這些年來,西方的戰事也愈發緊張。原本一年春秋冬每個季度都能回喀羅尼亞休息幾天的,結果到了這幾年,回來的次數用一隻手也能數得過來。”蘭徹芙蕾爾一點點地啜飲着酒杯中再次倒滿的酒,兩條柳眉連成了一條直線,眼睛向旁瞥去,“只有我一個人呆在這房子里,說實在真的很無聊,所以我才興起了辦自由酒會的念頭。

“一個星期有十一天,我有五天會在前廳置辦酒會,其餘的六天都用來想你了。你可是親口對我說過不想死在戰場上的。所以……一定要活着回來啊。笨蛋。”

啪嗒。

我聽到了水波蕩漾的聲音。

我垂下眼睛,蘭徹芙蕾爾手中酒杯里的一圈圈波紋正要回到杯子的中央。

“……不好意思,我失態了。”蘭徹芙蕾爾的聲音又將我的視線拉回到她的臉上。她揉着眼,酒杯里已經空空如也。

“真是抱歉……大概是今天喝了不少酒的原因。一不小心就想到他——不說他了。二樓還有客房,你要不要在我這裡住下來?看天上雲運動的速度很快,今晚應該會有大風。”

“不用了……謝謝您的招待。”

我下意識回應道。

“好吧。希望能在後天的自由酒會上再見,到時候,我會拿出我的拿手作品的。”

蘭徹芙蕾爾對我晃了晃酒瓶,微笑着——眉頭卻沒有舒展——抱起餐具與酒瓶邁向了柱廊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