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也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蘭徹芙蕾爾的房子旁,一條處於夾縫中的巷子。
從下往上數第五行,右手沿着中線一直摸過去,會碰到一個不深不淺的十字刻痕。我抬頭一看天上,月亮已經取代了夕陽佔據着天空的一角。而我指尖所觸及的地方已經變成了淹沒在黑暗中的角落。
這裡就是我昨天晚上睡覺的地方。我一併抓起斗篷下擺與裙角後端,撩到膝上,緊貼着牆壁坐了下來。
明明一點風也沒有,但我卻無來由地感到掌心冰涼。
大概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不,那會感到身體發熱才對吧。也許是因為今晚與蘭徹芙蕾爾的對話吧。
說起來那算得上是對話嗎?只有蘭徹芙蕾爾一直在說,我幾乎沒能——是我自己沒打算開口的。不論如何,被人當作傾訴對象的情況,我還是第一次碰上,完全不清楚該作何反應是好。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在我聽來蘭徹芙蕾爾的一字一句應當只是故事而已,但我彷彿也受到了氣氛的感染。
其實我有些後悔在蘭徹芙蕾爾那裡吃晚餐。
雖然味道很棒,我也很久沒吃過如此豐盛的晚餐,更別提還能有酒喝了。蘭徹芙蕾爾可以說是人類當中極為罕見的好人。但正是因為與這樣的好人同處一席,才讓我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品性上、德行上的卑劣,與蘭徹芙蕾爾之間的巨大差距。
今天蘭徹芙蕾爾之所以會招待我,想必最初的目的並非是找個人傾訴內心的煩憂,應該就如她最初對我的稱呼——苦惱之人——是發現我在煩惱着些有的沒的,才會邀請我到她家裡吃晚餐的。
……飯前沐浴大抵是一種習俗吧。畢竟我是第一次被邀請。
然而我——卻完全不領情,在蘭徹芙蕾爾的面前一言不發、故作姿態,雖說我自己那點煩惱不足為道,但對於向自己伸出了援手的人擺出一副默不作聲的樣子……
真的,很差勁。
到了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再細細回想起來,才猛然發現自己的舉止已經不僅僅是失禮的地步,而根本就是人間之屑的真情流露。
雖然我對自己是個渣滓這件事實一直以來都很清楚,而且也從沒有過什麼不滿。
可是所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面對心地善良的人就要回以十倍的感恩才對。
而我卻……
啊啊算了。
已經沒有臉面繼續呆在這裡了。
哪怕只有一秒,我也再難以承受這份來自心底的煎熬。只要呆在蘭徹芙蕾爾的屋子旁,我就無法靜下心來休息,實在是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厚着臉皮入睡。
要不現在就離開吧。離開喀羅尼亞,前往下一個城邦。
反正遲早都要上路的,這個時機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但是——我仰起頭。剛才還沒注意到,現在已經入夜了。至少在天上完全找不到太陽的身影。
時間過得也太快了吧?
在我印象里,上個瞬間也才不過是夕陽西斜,現在似乎已經是夜深時分了。
大概是因為我在胡思亂想的緣故,所以才沒注意到時間的流逝。不過這樣正好,我現在悄悄離去的話,就不會打擾到任何人了。
走之前別忘了帶上行李。
我將手指浸入身後的黑暗中——啊,碰到了——抓住布袋的一角,強行按捺住彷彿被泥沼包裹牽扯住的噁心觸感,然後緩緩將其拉出。
現在的我,也已經快要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了……嗎。
不能夠習慣啊。我盯着手中攥着的行李。這是絕對不能習慣的事情,我絕不能習慣這個能力。
因為——我是人類。
我是人類,純粹的、單純的人類,我不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只是人類而已。為在異鄉尋找着容身之地、而不斷向西前進、穿行於諸城邦之間的人類。
僅此而已的人類,孤身一人的人類。
——就是這樣!
所以趕快上路吧!
我不止一次的在夜晚走上城邦的街頭,晚上是沒有保民隊隊員進行巡邏的,但城門處會有防止野獸侵犯的守衛。話說回來守衛好像也是由保民隊的人來擔任?似乎是的吧。畢竟保民隊這個名字聽上去就像公安一樣啊。
公安的話……我在這個時候出去會不會被認為是間諜啊?
應該不會吧。
畢竟我是人,而戰爭的另一方卻是龍。連種族都不同要怎麼……不,種族不同也並不能排除當了人奸的可能性。
雖然我確實是問心無愧,而且這輩子還沒親眼見過龍長什麼樣子。但是萬一呢?萬一我被保民隊的人懷疑作為龍的間諜而來到的喀羅尼亞,怎麼辦?
喀羅尼亞是軍事重鎮,特別是在戰線逐漸東移的這段過程中,喀羅尼亞的重要性也愈發明顯。十八年前,隨着人類歷史上最大的防護系統“佛西斯之星光”的竣工,連接了包括喀羅尼亞在內數個中大型城邦的佛西斯防線正式完工。喀羅尼亞自此成了東西方道路上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中的一處關鍵節點。
正因如此,在喀羅尼亞城郊,常駐着為數不少的人類軍隊士兵。當然軍營本來就沒辦法設在城內就是了。而這些士兵的存在則證明了一件事——
不知何時就會成為前線呢,這個地方。
就算被當作人奸懷疑也是沒辦法的,對吧。
我雖然不是什麼好傢夥,但果然還是不想被逮捕入獄。不在任何一個城邦、任何一個地方滯留過長時間,算是我的信條一類的東西,真要說起來,應該是不得不照辦的事情。
所以今晚是不能離開喀羅尼亞了。
不過也不能熬夜。
所以還是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將就一晚上吧,等到明天一早再動身離開也行。
我看了看周遭,發現自己正站在居民區的邊緣,前面就是城邦一頭的商業區。從天空中月亮的位置來看,大概是喀羅尼亞三大商業區中的北區——簡單來說就是猜的。
商業區里不會住人,所有店鋪都是空的,令人更難以置信的是,這些店鋪的主人甚至還不會關門。
準確地說,是不會關窗,或者說,窗戶上沒有鎖。不論是木栓還是鐵鎖,就只有一層薄薄的牛皮紙,只要揭開就能進去。該說是缺少防範心嗎……總之我在最初發現這個現象的時候,為自己一瞬間產生了想要鑽進別人家店鋪里休息的想法感到相當羞愧。
今天也是不能進去啊。但話說回來,人們會一大早來到商業區里準備開店事宜吧?城邦中央的公共區有過於開闊。這樣一想,果然只有居民區之間的巷子能夠休息嗎?
要隨便找個什麼地方住下來嗎?
可以是可以,但地處居民區與商業區的邊緣,要是第二天一早被人看到就麻煩了。很有可能會被看到的人嘲笑。就算那些人不會在意,我自己也羞於被人看到一大早躺在巷子里的落魄模樣——畢竟我的故鄉不在這裡。人需要有家,需要一個在無邊夜幕降臨后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這才是我的觀念。
所以我不希望自己無家可歸的模樣被人看到、受人可憐。
而且這天上的月亮也過於耀眼了,即使是站在巷子里,我也有種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雙雙眼睛視——這個亮度,不管怎麼說也太過異常了吧?
再怎麼說,月亮與太陽的亮度相似那也實在是——
我抬起頭看天,那裡沒有月亮,是白色的太陽。
那是什麼……我瞪大了眼,幾乎失去了思考的餘裕,視野里只剩下愈發熾烈的白。
啪。
我彷彿聽到了一記悶響。
隨後,天空碎裂了。
如同教堂中隨處可見的彩繪花窗玻璃被子彈穿透一樣碎成了斑斕的雨點,乘着從空隙中擠出的颶風向這片大地上撒播着主的光輝;從純粹的白中醞釀出一點令人無法忽視的黑——那不是黑夜的顏色,而是更加令人膽顫、更有壓迫力的……它像是不慎落入了水裡的墨汁一般,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開始蠶食起周邊的天空,僅瞬間就有如黑色的巨浪向著我迎面撲來。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異象。我的心臟猛然收緊。因為我發現那片黑並不是在啃咬着天空,而是在侵佔着我的視野。
一點、一點、一點。那浪濤每靠近一公分,身上的黑影就褪去一縷。天空正成片成片的崩壞着,燃燒着那眩目刺眼的白,同時也帶走了空中那個巨大身影的攝人心魄的黑。
直至它表面的黑煙完全消散的那一剎那,一陣狂風迎面將我拍倒在地,我才從獃滯中驚醒過來,慌忙扭過頭看向空中的那東西——
龐大的雙翼,健碩的四肢,稜角分明的鐵甲,鋒芒銳利的豎瞳,曲線優美的尾巴,充滿壓迫感的體型。
那就是龍。
不是神話傳說中會動的天災,不是英雄騎士眼裡角逐的榮耀象徵,不是齊格弗里德劍下的亡魂,不是被聖瑪達制裁的惡獸。
那些吸收了月光而將它們的身形隱匿於黑暗之中的灰暗裝甲,在不時綻放的白色閃光之下才偶露出其本身的銀灰色澤。
這算是相當高級的迷彩服了吧?
我腦子裡突然竄出來這樣一個念頭。但隨後便意識到剛才在自己頭頂發生的事情:那是一條巨龍從我頭頂掠過。
它雙翅扇動產生的巨大嗡鳴聲在我腦子裡回蕩,帶來了幾乎令人窒息的嘔吐感。我強捺下自腹部而起的衝動,再次觀察起身邊的情況,以便尋找一個逃跑的方向。
天空中除了那些龐然大物噴吐下的白光以外,還有偶爾從地上射出、或是在空中爆炸的各色彩光——這應該是保民隊士兵們的反擊吧。但這無力的反抗並不能產生什麼效用,反而在發出攻擊的不久后,就會遭到數只巨龍的集火,然後沉默下來。
看來保民隊是指望不住了。
再怎麼說,喀羅尼亞畢竟是佛西斯防線的關鍵節點,巨龍派來進攻的部隊也理應是擁有極強的戰力,保民隊的組成成員畢竟不是職業士兵。
但是話說回來,城外不是駐紮着人類軍隊嗎?
那群傢伙只吃餉糧,不幹正事的嗎?還是說,既然巨龍士兵已經突入了喀羅尼亞內部,那就代表着……
人類軍隊,已經全滅?
這樣的話,我得趕緊逃離這個地方才行。
畢竟誰也不清楚在巨龍把喀羅尼亞完全佔領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是會成為巨龍們的奴隸,還是成為它們的口糧,抑或是被驅趕出城。前兩者我不希望落在自己的身上,那還不如現在就憑着自己的雙腳離開。
不過要離開喀羅尼亞,就得穿過商業區,而橫越在商業區與居民區之間的,卻是一條寬約四十米的敞亮大道。
這大概就是天塹的寬度了。
四十米,以我的跑步速度應該要花上五秒左右時間。
只有五秒,漫長的五秒。貿然穿過道路的話,也許會不待我觸及商業區的邊緣,就被巨龍的——那大概是叫做龍息的東西——甩到臉上而被炸死。
不過,這不重要。畢竟有句話說得挺好。
上帝不會擲骰子。
當然上帝會不會擲骰子我不知道,但是我會擲硬幣。
接下來就是擲硬幣的時間了。正面是生,背面是死,硬幣落下的時間是五秒鐘。天空中遊盪着數十隻巨大的惡龍。接下來沒有騎士拯救公主的劇情,只有村民——流浪漢甩着胳膊狂奔的五秒鐘。
我側身看了看道路左右。沒有在道路上奔馳着的龍。我覺得我應該感謝大自然為這些大傢伙安上了一對翅膀。
一隻手扶着牆壁,一隻手五指點地,我將行李掛在胸前,俯下身,擺出類似蹲踞式的起跑姿勢。
然後用力跑!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左手抓住店鋪窗戶,右手掏壞牛皮紙,接上一個背躍式——等等為什麼是背躍式!?
在一個下意識的起跳動作后,我飛進了房屋裡,從一張桌子上滑下,“啪”的一下摔到了地上。
疼疼疼疼……雖然很疼,不過我還是竭力壓抑住自己的聲音。
不清楚巨龍的聽力如何,但很顯然它們的視力是足夠好的,畢竟能夠精準沉默保民隊的火力。我現在只能祈禱自己剛才的動作沒有被它們中的某一個發現了。
在保持不動等待了大概三十秒后,我長舒了一口氣。
應該沒被發現。
很好,要是明天能回家的話,我馬上跑去特區買彩票——
“疾走之人啊。”
身後似乎傳來了一個莫名熟悉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看到了在風中湧起的金色波浪。
我現在把彩票退掉還來得及嗎?
……啊,我沒買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