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傘掛在門把手上。我轉頭奔跑。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四分。目的地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半個小時之後。我來到故離大學校門口。周六的學院,周六學院的這段道路上,就如同我的記憶那般,行走着各式各樣的人。大學的情侶,附近的一家三口,帶着孫子的老人,被少女牽着的寵物狗,孤傲的流浪貓,冰淇淋的包裝紙,遺失的飯卡,被風吹到路面的小石子。我穿過這許多人,踏過這許多東西,爬上一級級樓梯,來到了我再熟悉不過的房間之前。
掏出鑰匙的瞬間,身後的門開了。
“討厭,你這人。”
“哈哈哈。”
滄寧寧狠狠地掐了一把身旁男孩的腰。
“啊? 你對面不是說沒住人嗎?”
“啊——那個,那個,同學?你是什麼時候住過來的?”學姐俏臉通紅的靠近。
“我讓你小點聲兒吧!”
“你——討厭!”
“啊?同學?那個……昨天我們沒吵着你吧。”
“……”我不知該作何回答,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最接近事實的答案:
“我今天才過來。”
“啊!那歡迎歡迎啊。同學你是大學生?還是高中生?”
“我……今年剛剛升上高中。”
“啊,好巧,我也是。我在一中,你呢?”
“哎呀,人家剛到,你就別纏着人家了。”
“啊?怎麼了,你吃醋啦。”
“是。我吃醋了。”那男人走過來,一把摟過學姐。
“那同學,我們就不打擾你了。嘻嘻。”他狠狠地親了一下學姐的臉頰。
“那個……寧寧學姐?”我不經意的這樣稱呼她。
“恩?”
“請小心一個叫楚相華的人?”
“恩?楚相華?那是誰?”
“是不是你前男友啊?老實交代!”
“喂,同學。”
我終於將那老舊的防盜門打開。果然,是同一把鑰匙。本來我也沒帶什麼東西到那間屋子裡,頂多就是將傢具的灰塵清理到勉強可以使用的狀態。就這樣將門打開,不去用手指擦拭那部分脫落的漆白傢具的表面,面前的一切,似乎和我原來居住的屋子沒有任何區別。我激動地無視了學姐的呼喊,一腳踏進那房間。我彷彿能感到停滯的空氣被我的意外闖入而帶動,陽光下清晰可見的塵埃紛紛脫離原本的位置,在空蕩的房間中如無數有生命的精靈一般旋轉。
“你就別打擾人家了,快點快點,我要餓死了,我要吃肉!”
“……”滄寧寧有些猶豫,她並不記得自己有說過自己的名字。
“去哪兒吃?小春嗎?”
“今天我媽給我打了票子,老公帶你去吃頓好滴。”
與其說客廳變化不大倒不如說客廳本就沒什麼可以變化的地方。廚房和我當初搬進來時到是稍有不同,這時灶台白色的瓷磚上還未蒙上一層肉眼可見的灰,我的那些餐具自然也是並不存在,而我費勁心力清理好的換氣扇,也變回了原來,滿是烏黑油漬的狀態。接着我打開衛生間的門,一股子潮氣襲來讓我感到有些噁心。當初將衛生間打掃過一遍后,我把衛生間的換氣扇開了一整天又噴了不少空氣清新劑,這才讓它達到了“能用”的狀態。哎……如果我此行真的能帶來什麼變化的話……我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將衛生間的門敞開,並搬了張凳子將門抵住,免得在我走時被風吹的再次關上。
主卧空蕩蕩,側卧蕩蕩空。打開的衣櫃里啥都沒有,窗帘旁的課桌上啥都沒有,床上啥都沒有,我當時住進來的時候還有個彈簧墊,現在只是光禿禿的木床板。
怎麼真就啥也沒有啊。那我到底來這兒幹嘛?我有些泄氣的一屁股坐在木床板上。不過,味道倒是一如既往。那種老傢具的陳腐味道,還有凝固了太久的空氣的味道,灰塵的味道。我慢慢躺下,閉起眼睛。
學姐也變成了那副模樣啊。發自內心的微笑,每一個表情都出自自己的意志。和一個帥氣的男孩談普通的戀愛。會因為自己的事情感到臉紅,會猶豫,也會因為男朋友的呼喚而分神。真好啊。
我不知不覺,沉沉睡去。似乎,並沒有夢境侵蝕我的意識。我很單純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
“呀,你醒了?我吵着你了么?”
“學姐?”我揉揉眼睛,發現視線仍舊非常模糊,只見一個學姐模樣的人正拿着什麼東西在地上來來回回的拖動。啊,對了,眼鏡,現在的我是個重度近視眼。我在床板上摸到眼鏡,戴上。學姐畫了淡妝的美麗臉龐終於清晰。她正拿着拖把在客廳拖地。
“那個……”
“等一下!我馬上就拖完了。雖然很不好意思,看見門沒鎖就擅自進來了。我會解釋的!我絕對沒有惡意。”
“啊……”我撓撓腦袋,看了看手錶。發現現在竟然已經是下午五點左右。
學姐將客廳脫完之後用不知哪兒來的拖把轉筒利落地將拖把洗乾淨,搭在衛生間的門旁邊。接着,她又在衛生間將手洗了兩遍,並用自己的濕巾擦乾。插着腰,又審視了一圈后,她才放下袖子,走向卧室。
“看見你這兒這麼亂,你過來又沒帶什麼清潔工具,就想着幫你打掃一下。”
“……這。”
“當然,是有條件的!”她嘻嘻一笑。
“如果到時候啊,有人問你我在這兒表現的怎麼樣,有沒有帶男孩子回家,那個……你懂的。”
“其實我……我只是過來看看,並沒有打算住下來。”
學姐微笑的表情凝固住了。接着她閉起一隻眼,扭過頭,用自己的小拳頭輕輕敲打自己的腦袋。
“哎呀哎呀。這,好尷尬啊。”
“……對不起。麻煩你了。”
“嗨,也沒事兒?其實我也挺喜歡打掃房間的。恩……對了。”她在客廳搬了張凳子放在我面前坐下。
“你認識我嗎?”
“……不好說。”
“……好可疑啊。我記得我沒提過我的名字……嗯……還有,你為什麼總叫我學姐?你是外國語學校畢業的?但你不也是今年升高一嗎?”
“這個……事情還挺複雜的。”我沒打算對學姐撒謊,即使她十之八九不會把我的實話當真。
“你等一下。”她向我伸出一隻手,示意我先暫停。
接着她掏出手機。
“你晚上一般吃些什麼?炸雞吃嗎?”
“我……沒什麼偏好。”
“好,姐姐今天請你吃炸雞。”
“不用了吧,我……”
“你都叫了我那麼多聲學姐了,可不能白叫。恩,你說吧,有什麼複雜的。”
“……”我撓撓腦袋。
“就是……有這麼樣的一個漂亮女孩,就和學姐你……我還是叫你學姐吧。就和學姐你一樣漂亮,她的家庭雖然富有,但是,說不上幸福。因為她的母親,因為一些事情,精神上變得非常……非常不健康。她開始過分的……更準確的說是病態的關注自己女兒的一舉一動,女孩做出任何超過她預想的反應,她都會變得歇斯底里,即使只是微笑,即使只是悲傷,即使只是害怕,即使只是面無表情,都會讓她瘋狂,讓她暴跳如雷……久而久之,那個女孩,開始試着不再去以自己的意志表現情感,而是去按照母親的期望,按照母親理想中的樣子去笑,去哭,去難過……直到某一天,父親終於決定送母親去相關治療機構接受心理治療,但是,那時,那個女孩似乎已經缺失了某些東西……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並不想這樣,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修復自己,她開始找各種各樣的人,希望他們身上強烈的情感能讓自己失靈的部分恢復過來,但至始至終,她面對他們,就和面對母親一樣……”
“……”一滴眼淚劃過滄寧寧的臉龐。
“學姐?”
“我……”她有些慌張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背過身將自己的眼淚擦拭乾凈。
“這就是……我認識的,我所知道的,滄寧寧學姐的人生。”
“……不好意思”學姐起身離開,留下我默默地坐在光禿禿的床板上。學姐確實已經不是那個學姐了啊。
看了看錶。快六點了。這裡什麼也沒有,該回去了。
當我剛起身時,學姐走進客廳。
我倆站在客廳的倆角。
“那個,同學。”
“啊,我叫夏悠。夏天的夏,悠閑的悠。”
“夏悠同學。我,還是不太能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要簡單點說,就是我認識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女生,她的名字也叫滄寧寧。但是,她沒法像你一樣表達自己的感情。”
“這麼巧?”
“所以我猜,可能是平行世界吧。”
“啊?”
“那個學姐好像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所以我也……我也不打算對學姐你說謊,即使是這麼個情況。”
“同學,你讓我緩一緩……”我轉身,把學姐搬到卧室里的凳子放回原位。然後將屋子裡我動過的東西收拾整齊。
“我其實是準備回去了,本來也沒想到會遇見學姐你的。”我站在門口不遠處,看着站在鞋架旁的學姐。
“……吃完炸雞再走吧。”
“學姐幫忙打掃了房間我就已經很不好意思了。而且,學姐你根本就不認識我吧……”
“這和認不認識你無關,我男朋友回去了,我炸雞一個人吃不完嘛。”
“這……”
“而且……我的母親有段時間確實是那樣的一個人,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我多多少少還是相信你的話的。”
“……相不相信其實也都無所謂。”
“但是炸雞真的很好吃!你就把我當做你的那個學姐,和我一起吃一頓飯嘛。”
“萬一我另有所圖呢?另外,學姐你的男朋友肯定也會介意吧。”
“吃個炸雞又不是吃你。安啦。嗯……你這房子太寒磣了,還是到我家來吧。”她往我這邊邁了一步,然後拉起我的袖子。
“走!悠悠學弟。”
“我……”被學姐拽進她家的我不由得想起學姐約我出去喝奶茶的那個夜晚。
學姐房間的布局和我那兒一模一樣,可除開結構之外,再無任何相同之處。
進門是一塊方形的地毯,旁邊鞋柜上整齊的擺着六七雙鞋。進門左手側的牆上掛着一台掛壁電視,下面是一條奶白色的矮長桌,矮桌上擺了幾盆被精心打理修整過的綠色植物。客廳的牆壁上被貼上一層茶綠色的牆紙。正中央有一張幾乎覆蓋三分之二地面的地毯,地毯正中則是一張日式矮桌,周圍擺着四個軟墊。客廳靠近卧室的一角擺着一台小冰箱,學姐進門換上她的那雙藍色的棉布拖鞋,給我找了雙白色的。接着她拿起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空調,從冰箱里拿出兩罐可樂,啪啪放在日式矮桌的兩邊。
“正好,快遞到了。”她把我推進客廳,硬是把我按着坐到了坐墊上。
“別逃跑哦。”門被啪地關上。我這才感到我砰砰跳動的心臟。但是沒等我整理好心情,門再次被打開。學姐提着一個大紙盒走了過來。抄起長桌上的另一個遙控器,將客廳的那台掛壁電視打開。
“這個片子昨天和男朋友看了一半。”
那是一部當時很火的迪士尼動畫片,不過按照現在的時間線來說,應該是最近很火的一部迪士尼動畫片。
“你要是不喜歡看也請將就一下啦。”她見我沒說話,便再次補充了一句。
“不是,我很喜歡。”
我看向電視機屏幕。
噗呲。學姐將可樂打開,放到我面前,又把我面前的那罐可樂拿到自己面前,噗呲打開。
“哎……你不會,第一次進女孩的家吧。”
“……”細想最近的遭遇,我不僅和江秋遲在房間共度了一晚,還在她的房間一起討論過今後的局勢問題,甚至和老師在神秘的列車裡發生過曖昧的肢體接觸,和女混混在小樹林里見過兩次……還真不能說是完全沒接觸過女生的社障阿宅。我也不清楚我的社交等級到底有沒有實質性的提升,雖然我現在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緊張的流汗發抖,但我認為這隻不過是有另一種情緒以一種烏雲壓城的氣勢讓我無暇估計其他,那是一種陌生感,一種孤獨感,一種無助感。我總是和人說,我是夏悠,夏天的夏,悠閑的悠,但事實上,夏悠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要是我就這樣死掉會怎麼樣?那個被我佔據身體和人生的夏步凡現在又是什麼狀態?許許多多一深思便讓人覺得害怕的問題,像一座座大山一樣壓着我。我開始無比後悔和那個我握手了。
“我感覺你壓力還蠻大的。”學姐一邊拆開外賣餐盒一邊將塑料手套遞給我。
“……確實是這樣。”
“我猜多半不是因為馬上要開學的緣故吧。說起來,你是不是還沒告訴我你是哪個高中的啊。”
“啊,不好意思。我在二中。”
“恩……也不是很遠嘛。喏,吃!”
“謝謝……”
“悠悠學弟,其實算起來不算是學弟吧。哎,不過你有種學弟的氣質,就這麼叫了……你是怎麼知道我母親的事情的。”
“另一個學姐告訴我的。”
“那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女……女……不是不是。我們只是……只是鄰居吧。”
“看你這臉紅的。不是說不會對我說謊嗎?”
“我……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覺得我可能只是學姐的又一次嘗試……”
“你呀,你這不就是想成為特別的那個他嗎?”學姐舉着可樂呵呵呵地笑出來。
“可能吧……”我也喝了一口可樂,冰鎮過後的可樂特有的涼爽感覺從喉嚨一直延伸到身體的各處。
“你說我不認識你,其實不對哦。”
“啊?”
“我小時候和你見過的。”
“這……”
“我的父親資助過你父母的研究,我的母親,也是研究的最早受益者。”
“……”腦袋開始嗡嗡作響,渾身感到一陣發麻,我把可樂灌入口中,而那冰涼也於事無補。
“我們小時候見過,那時我母親的情況剛剛好轉。”
“是什麼研究。”
“只知道是關於夢的。你自己也不清楚嗎?”
“關於夢的……”關於夢的。關於夢的研究。夢。
“如果說我們確實只是在一場夢境之中呢?只不過並非我們自己的。假如有一個強大的意志,做了一個包含很多很多的夢。就連部分的現實也被他的夢境所詮釋,解構,篡改,扭曲。”那個東西蒼老的聲音在我腦海中的深處遊盪,迴響。
“悠悠學弟?”
“……不好意思,請,請讓我緩一緩。”噁心,害怕,頭暈目眩。我喝下一大口可樂。
“我一直吧,就挺想再和你聊聊的,要不是你的父母,我說不定就真的成了你說的那樣了。”
“不是……”我站起身,因為缺血眼前一黑。
“我,我得回去了。”
“悠悠學弟,你冷靜一下。我又沒說會怎麼樣?”
“不是的,不是這樣。”
“你先給我——好,好,坐,下!”她啪地用可樂罐敲擊桌面。
“我……”
“嗯!”她撅起嘴,一指坐墊。
“可是……”
“姐姐我真的會生氣哦。”
“……”
“好,現在冷靜一下啊,吃一口炸雞,喝一口可樂,然後和姐姐好好說。從頭開始說。”
電影結束了,一紙盒的炸雞變成了一紙盒的骨頭。
“悠悠你真的很不容易呢。”
“我只是,一直被推着走而已。”
“所以,你現在應該是叫做夏步凡對吧。”
“恩。”
“所以,在你原本的那個世界裡,你父母的研究一直沒有成功,而我的母親……也一直沒能治好,我就成了你說的那個樣子,然後還被一個叫楚相華的男生,綁架了?恩……恩……我不能說我完全相信你。”學姐一隻手指撐着可樂罐讓它在矮桌上慢慢旋轉。
“不過有什麼要幫忙的就跟你寧寧姐說就好了。”
“我只想——學姐你不要再牽扯其中就好了。”
“楚相華對吧。我會小心的。”
交換了聯繫方式之後我終於離開這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老居民樓。
剛過七點。路燈已經亮起。但一路上仍有不少行人。大多是大學或者高中生情侶。他們一對一對的和我擦肩而過,享受着周六的夜晚生活。列車會到來嗎?會在此時帶着巨大的轟鳴聲與令人瘋狂的鳴笛聲到來嗎?我這樣想着,卻罕見的並未發抖。我意識到那東西已經從更加深遠的地方影響到了這個世界,而這個影響對於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一種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走到站台前。我打開手機。學姐給我發了條消息:“到家了給我報個平安哦。”
“瑪利亞老師?”收起手機時,一個金髮碧眼的異國女郎從我面前走過,我幾乎條件反射地開口到。
糟了,當老師回過身看向我時我這才想起來在這個世界裡她根本就沒我這個成天上課睡覺摸魚的差學生。
“你為什麼在這裡?”
“恩?”她的問法讓我感到有些奇怪。
“你為什麼叫我瑪利亞?”
“老師你認識我嗎?”
我迷迷糊糊的從床上醒來。感覺腦袋有些疼。戴上眼鏡,環視左右。是我還不太熟悉的夏步凡的房間,我支撐着起身,發現一個陌生的女人正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