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不是秋遲的男朋友吧。”老太太基本上就是我想象中江秋遲老了之後的模樣,即使眼角被皺紋佔領,雙眼仍是銳利而水靈,灰白的頭髮剛剛到下巴,乍一看甚至看不出來她已是個老人。她笑着問出這個驚悚的問題,手裡正端着裝滿肉泥的不鏽鋼盆子,讓我有種回答錯誤下一盆肉就是我的恐懼感。
“怎麼可能,您千萬別開這種嚇人的玩笑。”她聽完我的回答后將盆放在煮沸的湯鍋旁邊。
“是嘛,我也覺得我家秋池不會找你這樣的男孩子。讓奶奶我猜一猜?你是不是不太喜歡你自己。”老人手掌的皮膚看着格外的乾淨,她用手握住肉泥,擠出一個糰子,另一隻手熟練的接過,放進鍋里,這個過程自然而迅速,沒等我想好回答的時候,鍋里已有好幾個丸子。
這是今晚的最後一道菜,肉泥是陳漢江幫忙剁好的,不久前我在客廳和秋池沉默寡言的爺爺相對坐了一會兒之後,我意識到就算是僅僅出於禮貌我都應該去廚房問問要不要去幫忙。而當我剛走到門廊旁的廚房門口時,洗乾淨手的陳漢江正走出來。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啊,正巧,同學你快過來。”老太太沒等剛要開口的陳漢江說出話便把我招呼進去。
於是就有了現在的局面。
“我……從前有一段時間是這樣的。現在……倒也還好了。”
老太太一邊搖頭一邊恩了一聲表示反對。
“同學,你是叫夏悠對吧。”
“是,夏天的,夏……悠閑的悠。”
“夏悠啊。你看我說的對不對哦,不對的話你就說出來。”
“這……您說。”我的心恍若墜入冰冷的山谷,此時的廚房竟給我一種老師辦公室的逼仄感。我被老太太輕描淡寫問出的問題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的父親母親,對你並不太好是不是。”
“恩……”
“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躲躲閃閃的誰也不敢看,老是低着頭,這也不安那也不安,做什麼都覺得自己做的不好。”
“您這說的……”
“你……”
“奶奶。”廚房外傳來江秋遲的聲音,老太太露出調皮的表情,又把手指放在嘴巴前面,比出一個“噓”的手勢。
“秋池啊,餓了么?”
“不是,廚房還有什麼事情嗎?”
“你同學在幫忙呢,不用你了。”
“我是說怎麼找不着你了,還以為你跑了呢。”江秋遲的頭伸進廚房,我緊張的身子頓時放鬆下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太太。
“你倆在幹嘛?奶奶你不要瞎想哦,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倆純友誼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說有男朋友了第一個和奶奶說嗎?”
“夏悠你在幹嘛?”
“我……”
“他想學學我的絕活兒呢,正觀摩着。”
“是,我也想什麼時候回去自己做肉丸湯。”
江秋遲仍是有些懷疑的看着我和她奶奶。而奶奶倒也撒謊不臉紅,仍舊以相同的速率往鍋里下肉丸。
“今天要不是有漢江這個大小夥子幫忙,你還吃不到這麼好的丸子。”
“哈哈,那我來的還挺巧啊。”我看看江秋遲又看看她奶奶,勉強回應。
“是的,我和她爺爺都老了,沒那勁兒剁肉了,平常想吃肉丸只能在超市買絞好的餡。機器絞得的,沒有那種口感。”
“那夏悠什麼時候學會了做給我嘗嘗,我先去和漢江聊聊。”她對她奶奶吐了個舌頭,接着漸漸變小的腳步聲從門廊傳來。
“你覺得奶奶說的對嗎?”
“您說的,我聽着挺難受的……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我這人……就這樣了。”
“你要就這樣了,就真成不了秋遲的男朋友了哦。”
“不是,我倆本來,也才剛剛認識。”
“沒有哪家小姑娘會把不喜歡的男生帶到自己家裡來的。”
“這……我只能說您是真的想多了。”
“自信一點。至少看奶奶的時候能抬起頭嘛,我又不會吃了你。”
“夏悠同學。如果你是覺得你自己就這樣了,今天就不會來我們這兒的。”
“你已經很不錯了。”
“可是……”我抬起頭,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感到似乎從沒有過的溫暖,可一想到那雙眼睛可能會馬上變得失望,我又低下頭不再去看。
“可是……我僅僅是邁出這一步就覺得很痛苦了。我也不知道要再邁出多少步,經歷多少痛苦才能變得好起來。萬一到最後……”這些話脫口而出,奇怪的是,每說一點我都彷彿變得輕鬆了些。
“不會的。奶奶能看出你是怎麼樣過來的,只要你不再走回來,你很快就會變成你想成為的那樣的人的,很快很快。”盆里最後的餡被捏成圓圓的丸子投進湯里。幾十顆肉丸在透亮的高湯中翻滾,由紅變白,接着幾根洗好的青菜被放進鍋里,火勢被調小,肉丸開始圍着鍋邊轉圈,而青菜則作為唯一的亮色如小動物般的在鍋里騰挪。
“好啦,洗把臉去客廳找秋遲他們吧。”
“唉?”我抬手撫摸臉頰,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眼淚。
上桌之前,奶奶將一個盛滿飯菜的保溫盒交給陳漢江。
“漢江,你先給瑩瑩送過去。”
“那我就不客氣了。”男孩起身接過,默默地點點頭。
“跟她說,奶奶有時間會再去看她,奶奶也一直等她來奶奶家坐坐。”
“她已經能從房間里出來了,她會好起來的,肯定,很快就能和我一起來奶奶家幫廚的。”
“挺好的挺好的。”
陳漢江拿着飯盒走出門。剩下的人圍着桌子坐下。但所有人都沒動筷子。
“瑩瑩就是陳漢江的女朋友,叫沈瑩。她的家庭情況比較複雜,現在是漢江一直在照顧他。”
“那他的父母呢?”
“漢江,秋池,瑾兒還有昔年那小子。他們的父母當年是一個單位的出來的,分房子也都分在一塊兒,所以打小認識。”這是我聽到的江秋遲她爺爺說的第一句話。
“昔年他爸媽聰明,很早就辭職做生意去了,現在也發了財。”
“漢江,瑾兒,還有我家那一對,說是說升了,工資多了,不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秋遲還有我們,瑾兒和漢江就真是一個人孤孤零零的長這麼大的。”
“爺爺……”江秋遲面露難色。
“還好你們是從小認識,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小孩子怎麼能這樣養嘛!我當初這這麼把你爸爸養大的嗎?”
“爺爺……爸媽還不是為了我們一家子,他們也……他們也不容易。”
“你就別當著秋遲同學的面說了,你還讓不讓人家好好吃飯啦。”
“同學你是和趙瑾同班的對吧。她最近怎麼樣?生活上學習上有困難嗎?”
“這……她在我們班還挺受歡迎的,人每天看着也開開心心的,朋友很多,上課也認真……應該沒什麼困難吧,我猜。”
“秋遲你怎麼也不把她一起叫來。對了,同學你住在哪?”
“我就住在……”
“爺爺!”奶奶拿筷子敲響瓷碗。老大爺立刻就一轉口風。
“同學那你,你是怎麼和我家秋遲認識的,倆人認識多久了?”
對於我來說,這個問題比上面那個難回答的多得多得多。而好在我正想着該怎麼回答的時候,陳漢江打開之前沒關上的大門,換上鞋子走進餐廳。
“吃飯啦吃飯啦。”江秋遲用了個很複雜而酷炫的方式將手裡的兩隻筷子轉到一起。
“啊,都還沒開始吃嗎?不好意思啊。”他看着我說道。
“大家快動筷子快動筷子。悠悠來,奶奶給你夾丸子。”
“謝謝謝謝。”我手忙腳亂的放下筷子,將碗捧起來。
接下來,奶奶又替我夾了土豆絲,青椒煎蛋,回鍋肉炒豆乾,醬鴨,每一次都將我吃飯的節奏打斷,整頓飯吃的我真是費盡心機,渾身難受。不過難受歸難受,那粒粒飽滿圓潤軟糯可口的米飯,配上每一道味道恰到好處的家常菜,這種感覺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過了。而那肉丸……對於我這種喜歡吃肉的人來說,簡直是某種致命的誘惑,你能感覺到肉餡是有肥有瘦的,瘦肉的口感配合肥肉油脂的香味,然後加上一點點鹹味,一點點湯的鮮味,還有一點點湯里的生薑味,這似乎就是豬肉最讓人感到幸福形態。吃完碗里的飯之後,奶奶如同能讀出我的想法一般給我盛了滿滿的一碗肉丸湯……
這是我這幾個月以來吃肉吃的最舒服的一次。當我們都吃完,陳漢江和我同時提出幫忙洗碗的時候,奶奶和爺爺堅定的將我們拒絕。他倆把我們三個年輕人趕到客廳,兩人各拿起桌上一半的碗,奶奶在前,爺爺在後地走進廚房。
我們三人坐在客廳,智能電視上爺爺看的老電影正處在暫停狀態,一個帶着領巾的男人騎在馬上,一隻手把着腰間的左輪手槍——似乎是一部西部電影。我們就這樣坐着,一人捧着一杯熱茶,陳漢江左看看我右看看江秋遲,又轉過頭看看我,突然笑起來說到:
“同學我是不是成電燈泡啦。”
“去我家說吧。”江秋遲在這時站起來,對我倆說到,接着又對着廚房大聲說到:
“奶奶,我們先回我家去了。”
“別玩得太晚啊。”
“知道啦。”
在江秋遲的帶領下,我們三人離開爺爺奶奶的家,陳漢江剛出門就向樓下走,被江秋遲一把拉住。
“我們倆有事情要找你談。”
而這個時候,陳漢江的眼神發生微妙的轉變。
“她怎麼了?”
“和瑾瑾沒有關係。是昔年的事情。”
老居民樓里的聲控燈在三人沉默片刻之後開始閃爍。江秋遲一腳踏上上樓的第一階樓梯,讓通向樓上的樓梯被燈光照亮。
江秋遲的家在五樓,這個公寓一層有四戶,江秋遲的家住在最靠里的那一側,她打開門,我們換鞋進去,我發現進門之後就直接是寬闊的客廳。一台六十英寸的屏幕掛在鞋櫃旁的牆上,正對着一排咖啡色的組合沙發,沙發中間,有個半米高的圓形玻璃茶几,茶几上空無一物。
“是就在客廳還是去我房間?反正都沒人。”
“算了,還是去我房間吧,客廳啥都沒有。”
我們什麼都沒說,就接着被江秋遲領進她的房間。
那並不是我想象中的粉色房間。當那扇貼着叼煙斗的福爾摩斯剪影的門被推開之後,引入我眼帘的,是羅納河上的星夜,那副梵高最出名的畫作之一,當然不是油畫,而是一幅拼圖。
“這是我哥哥送給我的……哎……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過的怎麼樣?”
我走進少女的房間——梵高的畫旁邊就是卧室的窗戶,窗戶被兩張有着單棕色花紋的乳白色窗帘覆蓋,而窗帘正對着衣櫃,江秋遲鋪得還算整齊的床就在兩者之間,同時兩邊留有一人寬的空間,靠近窗戶的一邊是一個床頭櫃,靠近衣櫃的那邊是一個造型簡單的落地燈,乍一看只有一根黑色支架,一個柱形燈罩,以及一根從燈罩邊緣垂下的拉環,僅此而已。床的正對面,也就是和梵高名畫拼圖呈九十度的牆面被兩個書櫃佔據,其中床鋪正對着的書櫃還配有一個書桌。順帶一提,整個房間基本上是一個旋轉一百八十度再鏡面翻轉的L型結構。也就是說剛進門時,書櫃那面牆的對面還有一面平行的牆,再往裡走一步才能看到江秋遲的床。而那面牆上除了房間吊燈的開關之外,還掛了十來張照片。上面是年幼的江秋遲和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男人的合影。
“你剛剛是不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句不得了的話。”
“有嗎?”房間里床和書桌之間的地板上鋪了一層看上去就很厚的毛毯,上面放了三個坐墊,和一個瑜伽球。
“照片里另一個人就是我哥哥,大我六歲,在我初一那年就失蹤了……啊,現在都兩年了啊。你倆坐着吧,漢江你就別假客氣了,又不是第一次來。不過球球留給我哦。”
我走到那副拼圖前,仔細觀賞了一陣,發現羅納河上的星夜裡的某顆星缺了一塊。
“怎麼少了一塊?”
“我也不知道,拼的時候怎麼也找不到。”她端來水和零食,我們三人坐在毛毯上。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她撕開一袋薯片。
“先說結論吧——譚昔年目前已經成為了附中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