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十四歲那年意識到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愛着自己孩子這件事的。起因當然是一次爭吵,原因我已經記不太清。那天,母親難得回來的早,還難得的下廚做了晚餐。老實說她的廚藝十分糟糕,食物對她來說可能首先是營養物質,然後才是食物。她不是為了要做什麼菜而去買什麼食材,而是考慮到要補充哪方面營養再去以此選擇食材,或者說素材更合適。但能一起吃飯,吃到母親做的菜,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遠比吃的好不好重要的多。
我記得讓我失望的事情發生在晚餐之後。我記得我近乎獻媚的主動去將碗碟洗凈,比平時更認真的擦凈灶台和餐桌。但當我放下袖子走到客廳時,母親就和平時一樣看着她的手機。
“你完事兒了?”她似乎反而感到不耐煩。
“嗯。”
“還記得上次媽媽提到的事情嗎?”她拿起我拼好的玩具小車。
“人要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是白白給你的。”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自己想起來。
“這次打針要乖乖的哦。”
“我不想打針。”
“不要無理取鬧,你聽話,很快就好了。”
我其實沒有別的選擇,這一點當時的我已經明白。但我不願面對的其實並不是打針,我真正不願面對的是——母親提早回來,為我做晚餐,以及上次生日送我的小車可能都是作為給我打針的交易——這件事。於是,我就想通過某種方式去證明母親對我,仍有着某種無條件的愛。想來十四歲的我並沒有想到多高明的方法去試探這件事,最終我們吵了一架。我將我的恐懼,我的失落,我的孤獨,我的無人理解,我的悲傷,毫無保留的向這個生我養我的人哭訴出來,那時我似乎看見母親動容了,她不再因為我的任性而生氣,她和世界上所有母親那樣變得溫柔而親切。她說她是我的母親,我有什麼想說的,都可以跟她說。
我記得我說了很多,我也忘了我到底說了些什麼。
當我認為一切結束時,母親輕輕拍拍我說讓我去洗一下,早點休息,別多想別難過。如果一切就在那之後結束,那將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直到我被某個噩夢驚醒感到喉嚨一陣乾澀。我起床,走到客廳喝了一杯水。而回房間時,我經過母親的卧室,我聽見了她和父親的通話:
“你兒子說什麼我們不懂他,說什麼自己很難過。”
“我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反正先哄着去睡了,樣本也都準備好了,明天就送到所里去。”
“有什麼好講的?我哪知道他成天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你反正也不管。”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下次你回來取樣,我是真受不了。”
那一刻,舊世界的庇護所將我驅逐,我站在荒蕪的新世界裡,被無處不在的孤獨包裹。
那一刻,我意識到是已經沒有歸處,虛偽的伊甸園原來只是沙漠中化作綠洲的海市蜃樓。
母親可能永遠不知道我聽到了她的那一番話。但我想即使她知道了,也不會太過在意。
父親和母親的研究,似乎從來沒有順利過。他們都因此處在焦慮之中,每一年,每個月,每小時,每分每秒。他時常找理由向母親宣洩,母親卻並不直接向我宣洩,她總是會利用我,她會說如果父親拋棄了她,她就只能依靠我了,而我往往在她不斷的煽動下向無理取鬧的父親發起挑戰。而每每父親與我敵對時,他和母親的關係會漸漸緩和,最後,他們會把一切矛盾歸結到我的頭上。項目裹足不前,經費越來越少,被學界邊緣化,大學分的房子在遠離市中心的工業區,未來看不到希望,這些事情背後的罪魁禍首都是我。
其實比起母親,父親還能稍微聽聽我的想法。但最後他總會將它們總結為幼稚或是愚蠢。他會用毫不相干的事情,譬如我的某次月考成績,我的某一次作業正確率,我的某一句話,來說明我是多麼的愚不可及,進而說明,我的觀點是多麼的沒有意義。
據說給將低壓電源與開關相連,低等動物經過幾十次,上百次的電擊之後都能明白不能觸碰那個開關。而我已經數不清我有多少次向父親表達想法之後遭到他的貶低嘲諷甚至恥笑。我終究還是像那些被電的奄奄一息的動物一樣理解了那個開關的含義。而從不知道哪一次之後,我學會不再去嘗試打開那個開關。
不再需要打針之後,父母回來的次數自然就變得越來越少。因此我很早就學會了自己生活,也開始適應並找到和自己相處的辦法。漸漸地,我掌握了獨自生活的技巧,並開始享受某種螺旋向下的自由。
nothing really matter,不是說一切都無關緊要,而是專指我自己。
“夏悠,要不你先回去吧。”
“記得前幾天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說nothing really natter。”
“是嗎?我不太記得了。”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要不你去學個吉他?”
“我?算了吧……”
“你別這樣。”
nothing really matter。既然我的一切都無關緊要的話,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做什麼都可以呢?我真的可以嗎?如果搞砸了怎麼辦?如果努力了,向前走了,卻仍然跌回原點怎麼辦?如果經歷了痛苦與折磨,卻仍是原地踏步怎麼辦?
nothing really matter。無所謂吧。反正,一切都不重要的。
我抬起頭。
學姐一隻手撐着臉一隻手玩弄着插進咖啡里的吸管,帶着禮節式的微笑盯着我看。
“我覺得你的內心裡有着別人沒有的熱情,也正是因為這個樣子,你不會刻意通過行為展現這種熱情,除非遇到足夠承載你那熱情的事件發生。”
我轉過頭。
火車如從斗獸場衝到觀眾席的失控野獸,漆黑的頭顱將穿着白色校服的學生們無情吞噬,身後背負的行囊傾倒,如海水一般的鹽晶如海浪般涌到我的腳下。
我走向前。
“所以你解決張婷蘭問題的辦法,是替她做學校的……怎麼說呢……老大?”
“對啊。”他往身後看了眼。
“大家都很服我,也不會再去找張婷蘭的麻煩了。事情也能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中,基本上就是一箭雙鵰。”
“但你沒有解決問題。你只是借坡下驢,進了別人設好的局裡。”
“夏悠,可能你還沒那麼了解我。我是可以把你們……”他看向江秋遲和我,又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接著說道:“和我們分開來的。但是如果你硬要參和,我就不會再幫你什麼忙了。”
“秋遲,你也一樣。”
“你還是沒有解決問題啊。”
“你們兩有完沒完!”
“不要着急,大不了逃節課嘛。跟着我的各位,有哪個怕上課遲到的可以先去。不過我跟我的這兩個朋友應該很快就談完了。”
“那哥幾個,我先回了,有事兒群里聯繫,討論出結果直接通知我就行了,我全聽你的。”
“行,有事兒群里聯繫。”
他簡單的和身後的人談完,再度看向我和江秋遲。
“有個很俗的寓言故事,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應該是公元前三百三十四年,那位亞歷山大大帝帶兵打到了一個名叫戈爾迪烏姆的城市,那座城市裡有一座供奉宙斯的神廟,廟裡有一輛獻給眾神之神宙斯的馬車。而不知道哪個缺心眼的呢?把那車的車軛和車轅用山茱萸繩系在了一起,還打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結,據說一眼看過去,甚至找不到結的頭與尾。無數心靈手巧的人過來,都沒法解開這個結。”
“然後亞歷山大就一刀把結劈成兩斷對不對。”
“bingo。”
“你還是這麼自戀啊。”
“你們倆是拿我沒辦法的。江秋遲這一點作為我青梅竹馬的好友你應該是明白的。你就帶着我的這位新朋友走吧。我和我的這幾位新朋友還有事情要談。”
江秋遲想說什麼,可又沒再開口。
“我們的事情,還是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吧。我現在,到也無所謂有沒有被卷到什麼事情里去了。”
“哈哈哈哈,是嗎?那挺不錯的嘛。”譚昔年拍拍我的肩膀。
“那你加油啊。”我和他擦肩而過。走到樓梯口時,我看向默默跟在我旁邊的江秋遲。
她皺着眉頭,見我看向她,眉頭稍微舒展。
“如果把譚昔年也加到我白板的圈圈裡,事情會變得更複雜還是更簡單?”
“對我來說,會變得完全無法控制。”
“這麼誇張嗎?”
“一點都不誇張。”我們到達她班級所在的樓層時,她深吸了口氣。
“放學和我一起走,晚上去我家那邊一趟,好不好。”
“行。”她的語氣並不確定,我如此快速地答應讓她有些詫異。
“真的?那你不要反悔哦。另外……我們可能還得去找漢江談談。”
“漢江?”我對這個名字些微有點印象。
“就是跟你提過的,那個現在在二院有點影響力的人。”
江秋遲這麼一說我就記起來了,陳漢江,二院的頭頭,同時也是那位趙瑾喜歡的人。
“他就住在我奶奶家旁邊。我們吃完晚飯,就可以去他家找他。”
“那放學我在樓道口等你。”
“……夏悠。”
“怎麼了?”
“謝謝你。”
“這……同學,一開始是我和譚昔年把你請來幫忙的吧。”
“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兒。”
“那這樣吧……”她站在樓梯口想了想,我站在樓梯轉角看着她。
“在這個越來越混亂的事件里,謝謝還有你和我一起面對。”
“求你別這樣,太肉麻了。”
她嘻嘻嘻的笑出聲。我有些無奈地向她揮手告別。
“放學見。”
“放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