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盐晶包裹,渐渐失去肺里最后一点空气,最后,完全无法呼吸。我活动肚皮,用力吸气,但却将盐晶吸入,我张嘴,盐晶便也进入我的口腔。我越来越难受,却什么也干不了,我想闭眼,却发现预想的黑暗没有出现——当我闭上眼时,我看到了存粹的光明。而再睁开眼睛时,我透过一粒粒透明的盐晶,看到被深埋其中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掩藏在深深的眼眶中,那是一颗人头,长着高挺的鹰钩鼻,留着一下巴又厚又长的络腮胡,脸颊内凹,一头卷发从两侧垂下,是一个外国人,准确的说,像是一个俄国人。此时,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完全不觉得可怖或是奇异,这种对视似乎非常自然,似乎早已有之。仿佛从创世之初我和那颗头颅便已存在于此,并一直这般对视,直到现在,直到世界凋亡,直到一切化为虚无……
我醒来。
今天是初中入学的第一天,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下意识的看看手表,还没到八点。四周环顾,我惊讶的发现我一旁同样趴着睡觉的娇小身影。她坐在靠墙的位置,被阴影覆盖,穿着红色的外套,一头似乎刚刚洗过的黑发散在背后。她仍睡着,我能听到她有规律的呼吸声。
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和新同学打招呼并介绍自己时,一种极其古怪的既视感涌上来,很多事情灌进来让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慌张的起身跑出教室,想去厕所,可走廊尽头却是一个花坛,拐角本该存在的厕所变成了上楼的楼梯口。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初中,初中一年级时的厕所在教室正对面,但我已经实在是无法忍受,哇的一声就吐出来,但好在我胃中无物,除了灼烧喉咙的胃酸之外就再也没吐出什么其他东西。
从兜里掏出卫生纸擦擦嘴,我狼狈的走回教室,班主任向我投来不满的目光,我只得无奈的的解释刚刚身体不舒服,出去吐了。这时她的眼神才变得柔和,问我要不要紧是不是太紧张了,我简单应付后,拖着身子坐回座位。而这时,我的同桌已经醒了,她牢牢地盯着我坐下,突然笑了。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掏出课桌里的水壶,好好地喝了两口。
其实并没有好,我仍能感到有东西在大脑里晃悠,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到达正确的位置,可又始终没法吻合。
“谢谢……”我把脸贴在双手上,轻轻地吸了口气,又揉揉眼睛。
我这是怎么了?虽然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但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可以用醉宿来形容。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先合上眼躺一会儿。我揉揉头发,把桌面稍作整理,然后懒懒地趴在桌子上。
我好像很快就入睡,又仿佛很快就醒来,我睁开眼时根本就无法判断我闭眼了多久。
我醒来。
门外的男人弹着悲伤吉他,嘴中唱着“我问为什么,那男孩传简讯给我,而你为什么,不解释低着头沉默。”烦死了,烦死了。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我的大脑无比疲惫,眼前的现实也似乎因为这个原因显得无比暧昧。我在床上摸索,却怎么也抓不到我平时带的耳机,我想起身,可眩晕感却让我分不清上下左右,我似乎在向面向天花板的虚空发力反倒让我与床铺结合的更加紧密。那无趣的歌声让我无法安睡,而我此时又对此无能为力,我无能地发出叫声,叫着叫着甚至流出眼泪,然后汹涌的悲伤涌来,我开始嚎啕大哭,我挣扎,在床上如将死的蜈蚣般扭曲身体,我不知何去何从,不知还有多久才能陷入永恒长眠,而在这漫长的未知时间中,我的愤怒却始终无法发泄,我为什么还要存在,我痛苦,我折磨着自己,折磨着其他的一切,我憎恨,我鄙视,我厌恶,我抛弃,我将所有情绪大哭出来,仿佛一场盛大的呕吐,将混乱无序地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全部倾倒之后,再呕出腐蚀一切的酸苦。我彻底失去力量,身体将意识拖入黑暗。
我醒来。
但睁开眼我看到的却仍是梦境,我看到白鸽的羽翼沾满血红的污秽,在扇动翅膀时从不高的空中直直落下。我看到蚂蚁们为了争夺一粒盐巴互相撕扯,满地是它们黑色的躯干。我看到深深的水底,子弹向下沉,鲜血向上浮。我看到根本无法想象出的华丽宫廷,以及袒露胸脯的高贵夫人。我看到高脚杯中血一般的红酒里透出四周的人影幢幢,我感到恐惧,那是来自周围人的巨大恐惧,那种恐惧比美酒更让我愉悦和满足。我看到我踏过雪地,拖行身躯,背着阳光朝见贵人。我看到水面映出陌生的脸,我从那瞳孔中看到令人肃穆的智慧。我看到漫天的云朵散去,阳光也失去威力,我看到群山俯首,看到星空上移,我一直看到宇宙的深处,看到巨大的星体消融,看到渺小的元素聚合,看到生生死死的边界,然后我终于也开始下坠,开始收缩,开始寻找大小合适的皮囊,然后,我再次看到星空,我看到星空褪去,平地上长出巍峨连绵的高山,看到太阳升起,而接着阳光被游云消减,我跪倒溪水边,清洗我脏乱的头发与胡须,我披装前行踏雪寻找助我高攀的贵人。我身着华服搂着袒露胸脯的高贵夫人,我接过高贵的酒杯尽情地在华美的宫廷里,在恐惧的包围中,畅饮危险的美酒,我沉进深深的河水中,子弹穿过我的身体,血液从弹孔中逃开无情的将我抛弃——我看到我被如同一头畜生般的分解,我的头颅被深深地埋进来自死海的盐晶之后,我从此再也无法与我的躯干共鸣,我被迫在大地上行走,一刻也没法停留,我被运到遥远的国度,群星的力量从此将我抛弃,我需要停下来,我需要宇宙深处的智慧与我一同入梦,我需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RAS……IN……”
火车早已远去,警铃已经沉默好久好久,而四周则空无一人。我呆呆伫立,意识早已恢复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一个名字从脑海中跳出来,而接着,我便将她念出口:
“江……江秋迟?”我自己的声音如同一根绳子,将我从深深的井底一把拽上来。
“江秋迟?”我移动身子,左右四顾,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她去哪了?是回去了,还是和那群人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身处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仍是不知所措。我试图走到路灯下,却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狠狠绊倒在地上,我勉强支起身子,终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江秋迟。
她死了吗?这居然是我找到她的第一个念头。而当我靠近她时,当我拍拍她的肩膀试图叫醒她时,她身体的温度和均匀的起伏让我松了一口气。
“醒一醒。”
“别睡了……”
可无论我怎么拍打呼喊,她都没有一点反应。
这让我怎么办。现实巨大的困境让我一时甩拖了刚刚经历的事情,而我似乎也本能的在避免去回忆那些事情。我现在只需要思考怎么应对这个叫不醒的花季少女,这真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
我掏出手机,想着是不是有必要打120急救电话,点亮手机屏幕时发现现在居然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报警或是打120时,江秋迟终于发出声音。
“……你”
我蹲下身。
“没事儿吧,要我帮忙吗?”
“你……扶我一下。”
我怪别扭的靠近,让她的一只手穿过我的脖子,同时又揽住她的下腋,用力把她拉的站起身。接着她的重量一下子负担到我身上,她身体的温度和触感,她稍显急促的呼吸,都让我十分不适。
“你感受到了吗?刚刚的。”她的声音很虚弱,但就贴在我的脸颊旁,让我的后脖根子顿时一麻。
“我不太想去回忆……”
“我也一样……”
“你家住的近吗?”我问到。
“不算近……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还是,不太使得上劲。”
“那……”我环顾四周,所有店铺都已经关门,包括那家号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你介意去我家歇息会儿吗?不过……我是租的房子,就我一个,哦,对了,隔壁的学姐跟我挺熟的,你可以在那儿……”
“没事儿……大晚上的……就别吵着别人了。”
“好吧。”于是我便扶着她,一点一点往回走。两人都没再说什么,直到走进大学,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
“对不起……”
“怎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过去了……还把你也卷进来……”
“这……也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嘛,这么说我也该向你道歉……就别说这些了。”
“你的身体还好吗?说真的,实在不行就去医院吧。”
“只是,使不上劲,没事儿,休息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打开房门的时候,我颇有几分忐忑。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是这样一种情况,我甚至本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做出带女孩子回家这种事情。
把江秋迟搀到沙发上后,我在厨房烧了壶热水。
“喝茶吗?铁观音喝吗?”
“嗯,麻烦了。”准备好杯子和茶叶之后,我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等待水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