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丽?”

  雾雨用小小的拳头轻捶博丽腰间。博丽吸溜几下鼻子,将她的脑袋使劲往下压,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此时的窘态。

  “你啊……你懂什么……”

  博丽选择性遗忘了她比自己还大两岁的事实,心里寻思着,要是真能多个妹妹……哪怕这个小妹不是很乖,经常让自己头疼……博丽想,似乎也不错。

  这是一种博丽从未体会过的奇妙感觉,混杂了友情,爱怜,私欲和用言语无法说清的、只有亲身经历才能辨明的空虚感。幻想乡本来就是一个梦,博丽身处这个梦境之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雾雨了。

  雾雨被她捂得紧紧的,抗议声越来越弱。两人在山阶前无言地相拥,不知过了多久,雾雨可怜巴巴地问:

  “能放开我了吗,博丽?”

  “当然不行,我们是朋友啊。”

  雾雨立时破涕为笑,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明媚到和融化冰雪的太阳比也毫不相让。博丽忍不住想揪住她的脸,想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雾雨如同水蛇一样从博丽怀里挣脱出去,秋风扫落叶般穿好鞋披上大衣,将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跳到距离博丽几丈远的地方,挥挥手:

  “那么博丽,有缘再见了!”

  她转身就要逃走。博丽看见她用手压低帽檐,帽檐下有点点细碎的光闪过,但博丽只是无声无息望着她,一直等到雾雨跨越了许多级台阶,几乎要消失不见的时候。

  “我不姓博丽,我姓浅草。”

  雾雨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声响,回头看她。博丽摆摆手,像没事人似的,遥遥呼喊:

  “走吧!现在就走,不要再回来,永远别回来!”

  雾雨倒退着,一下比一下踩得不稳,让人担心她随时都会从山腰跌落。博丽向后施施然离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雾雨扯动嘴角,彻底不再留恋,大步流星跑下了山,而此后几十年,她就像博丽所说的,再也没有踏进博丽神社的山门一次。

  博丽长吐一口气,扶住脑袋晃了晃,看了眼天空,脑海中似有宿醉的眩晕感。她走回神社前,看到满地的木屑,瞬间又是一阵哀嚎。

  但是清理工作总得有人做,博丽靠着立柱缩成一团,将胳膊缩回袖子里,不情不愿地伸出两根手指,对准地面随意比划了两下。

  倏忽,寒风起。长方形的阴影一闪而过,没给人辨别清楚的余裕,周围的空气已经自动填补空缺,掩盖了那个不祥的黑影,同时带来又一阵凉意。博丽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很好……越来越熟练了,等以后没钱了我就去做家政,保证能赚很多钱。”

  “你还真是容易在奇怪的地方感到满足呢。”

  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声线接过了她的话。博丽抬起头,看向从里屋探出脑袋,从很久之前就在这里的除她和雾雨之外的第三者。对方和她对上视线,一双美丽的紫眸深沉地眨了眨,似乎包含了许多层含义。不过博丽知道,这家伙纯粹只是犯傻而已。

  “她终于走了?那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你们在打架,幸好拆的不是我的住处。”

  就连说话都是这么神经兮兮的。博丽疲倦地打个哈欠,回答说:

  “所以和你有关系吗?”

  “因为很无聊嘛,她在的这几天我都不敢露面,睡觉又睡不着。”

  “怪我?”

  幽紫色的妖精扇动翅膀,飘飘然浮上半空,她那银色边缘的翅膀在太阳照耀下折射出不同寻常的光辉,如同长虹贯日,气吞山河。博丽的视线跟随她飞来飞去,自己心说,这恐怕是天下大乱之象。

  “才不会——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的真名呢,浅草——ちゃん。”

  她的调笑声刚落,博丽就甩出一道黑色的闪电过去。风铃草一样的妖精凭借翅膀和惊人的机动力躲闪开,在空中跳了个蜜蜂的摆尾舞,仿佛在向博丽表示嘲讽。

  但接着她就笑不出来了。闪电经过的分叉轨迹上,黑色慢慢消失,代之以乍看之下正常,细细端详才能发现违和的景色。闪电的边缘仍然保持原样,光线在这里错位,显然有什么东西被博丽一击就抹去了。

  “……这就太过分了呀。”

  妖精哑着嗓子说。

  博丽扭扭身子,往旁边一靠,舒舒服服地躺在雪地里,不自觉眯起了双眼。

  “是你先惹我的。”

  幽紫色的妖精不说话,拿起腰间别着的一束风铃草,如拂尘般扫动空气。需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闪电铸就的字迹被她逐一擦拭干净。博丽在雪地里摊开成大字型,放空眼神,看她看了很久,才终于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你不出去散步吗?这雪景可是百年少有。”

  博丽跟她搭话,妖精却不理会,尽管刚才那次攻击的后遗症已被她完完全全修复好。博丽自讨没趣,却没有死心,继续用言语逗她:

  “喂,算我错了,好吧?要不要陪我出去一趟,我想再买台游戏机来着。”

  “我拒绝。跟‘外面’有关的一切事情,我都不想去接触。”

  妖精双手交叠捂住胸口,厉声拒绝。博丽不以为然,同样大声反问她:

  “那先前我给她用那玩意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出来阻止我?”

  “因为你用或不用,结果都是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博丽瞬间瞪大了眼。

  妖精翩翩落地,摘下一片花瓣捧在手心。冬天的狂风总是时不时造访,这次,山风卷走了花瓣,她站在鸟居前望着花瓣飞走的方向,久违地陷入迷茫。博丽也爬起来,想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个方向是雾之湖。

  “……能被治好的是‘病’,不是‘死’。”

  妖精如此呢喃。

  博丽仔细咀嚼这句话。大多数时候她说的话都富有哲理,毕竟她可能是这个幻想乡唯一会思考的妖精。她太过喜欢思考了,哪怕只是粗看上去都和普通妖精有着相当大的不同。博丽自己是不善用脑的,所以很羡慕会思考的人,但博丽想不明白,妖精会思考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肯定不是,妖精脸上的哀伤已经给了博丽答案。

  “能被治好的是病,不是死……”博丽重复她的话,觉得太过沉重,于是谈起了不相干的事。“雾雨家的血统真是神奇。”

  “没办法,她身上的外界气息太浓了。”妖精看上去终于从伤春悲秋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叹口气。“我必须要过去,你随意吧。”

  博丽摇摇头,既不肯定,也不反对。

  再说雾雨这边,她对背后有人谈论自己的感觉非常敏锐,所以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她本就疑神疑鬼的,走在无人的树林里,凛冽的北风从袖口钻进胸前,激得她浑身一个哆嗦。

  “什么人?!出来!”

  雾雨摆低下盘,抓着一团火焰,喝道。她离村子已经很近了,碰上人类也不奇怪。而可能的人选,雾雨在脑海里逐一排查,越想就越心惊胆战。

  “……还不露面?”

  雾雨踩着小步挪过去,进入一片空旷地带,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大蝴蝶结,白色衬衫,背带裤,大咧咧盘腿坐在岩石上,可能雾雨来之前她还在打坐,但她现在的姿势太过痞气,一看就是随时预备着打架的。

  雾雨马上向她飞奔过去,拿着火焰的手动作不停,气势骇人,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在衣服里拼命翻找,终于,她扑到了少女面前,一手拿烟,一手点火,毕恭毕敬递到对方嘴边。

  “妹红姐,来抽烟,话说你在这地方干什么?”

  说完,雾雨将烟卷强行往对方嘴里一塞,绕到背后替她捏肩捶背,脸上堆满了虚情假意的甜美笑容。对方任其动作,嘴角的弧度逐渐积累,最后化为一声冷哼:“呵。”

  雾雨知道大事不妙,跳下岩石想溜。妹红揪住了她的后衣领,将她拎在半空,雾雨无力地挣扎着,妹红咬着烟卷,嘴角上下抖了抖,雾雨感受到杀气,禁不住缩起了脖子。

  “……别叫我姐,你母亲都没这个资格,你倒好,直接把我的辈分拉低了。”

  妹红轻声说。

  不知是不是吸了太久的烟,妹红的嗓子也蒙上了一层缥缈的尘雾,朦朦胧胧,十分好听,还兼具安抚人心的作用。雾雨不再挣扎,妹红将她放到地面,血色的双眸凝视她许久,然后妹红吐了口烟圈,说:

  “他们那家人给我发了帖,我想核实一下。”

  “……”

  “说了很过分的话?”

  雾雨彻底不肯言语。妹红用手指勾去她眼角的水珠,摸了摸她头顶的金色波浪,继续问:

  “跟你父母有关?”

  妹红其实已经猜到了。人有42块表情肌,而雾雨现在正用最少的肌肉摆出最狰狞的表情。妹红狠狠地吸一大口烟雾,拍拍她的脑袋。

  “我都听说了,想说,干得漂亮。——哦你是洋人来着。——Well done。”

  妹红对她比个大拇指。雾雨像扑倒博丽那样扑到妹红怀里,紧紧搂住不肯撒手。过了片刻,她用颤抖着的泪音说:

  “……妹红姐,吸烟对身体不好。”

  妹红将烟头一扔,笑笑。

  “回家吧,我陪你过去。八成我不用去吊丧了,真是,哪有不死人去给死人吊丧的道理……”

  雾雨松开她,低着脑袋,跟在妹红身后,一路都再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