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单手甩开纸扇。

  “猜猜援助是什么?”

  鹅毛大的雪花堆积满天,狂风将底层的雪卷至高空,又婆娑彷徨地失去方向,任其纷纷扬扬下落,仿佛夏日海上升起的龙卷。雾雨印象中,此后几十年唯有一场雪能与之相比,那次她同样生了重病,却无人照顾,几乎一睡不起。

  自那之后她就讨厌冬天,更讨厌冬天的自己。自然的力量是如此宏伟,尘世间的讨价还价、勾心斗角对比日月星辰的运转是那么可笑,可是在灰暗不见天日的漩涡最底层,人只能卑微地活着。卑微如她开始小声哭,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高天的哪位神仙。

  博丽气得肺都要炸开,明明是跑一趟外界就能治好的小病,奈何对方不肯放走她们。雾雨正高烧不退,像背着个火炉似的,博丽本就体寒,冰火相遇不会有好结果。而且之前博丽也受了凉,她快坚持不住了。

  女人不再卖关子,晃了晃手心的一个小小的曲颈安瓿,明摆着要让博丽上钩。

  “你确定不接受吗?要知道我现在握着的,可是能救她命的宝物。选择权在你手里。”

  博丽一瞬间咬紧了唇,死死盯着所谓神药。她多少学过点外语,不用雾雨教,她也认得出瓶子上的标签,Penicillin,半个世纪前由弗莱明爵士窃取到人间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几十年来它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但至少对于现在的雾雨它还管用。

  “……就不会和你的使命冲突?莫非这东西也算被遗忘之物不成?”

  永远都睡不醒的紫衣女人用纸扇作掩,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

  “谁知道呢,都快半个世纪了,忘就忘吧。”

  

  所以博丽没有选择。几分钟后她把青霉素拿到了手,对八云紫微微鞠了一躬,不超过十度,这已经是她自尊所容许的极限。

  “……多谢。”

  博丽复又在风雪中,背着雾雨,一步一个脚印返回了神社,结束这趟让她全盘皆输的旅程。雾雨从来都不知道她付出过什么,不过八云紫是个守信用的商人,遵守等价交换,唯一能决定博丽的出价的,是她自己。

  塑造博丽本人的,又有很大一部分是雾雨。对冷漠的她而言,能如此跑前跑后照顾一个人,简直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改变了,但感觉还不坏。

  “你啊……”

  最终博丽的感想化为一声长叹,情绪尽在不言中。雾雨迷迷糊糊地感觉博丽扒她裤子,本能地捂住凉飕飕的下面,声音软绵绵的:

  “不要啦,博丽。很难为情的。”

  “……再乱动抽你。”

  博丽扬起手,狠狠地拍了她一巴掌。雾雨哼唧几下,蠕动身躯在她的双膝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继续趴着。

  博丽在她水灵灵嫩嘟嘟的肉上揉了揉。神社珍藏的烈酒被博丽加以利用,浸透棉团,涂在上面消毒。雾雨吸了口凉气,冰的。

  “咿——”

  凉丝丝的针头戳进肉里,博丽的眼神则更为冰冷。注射器里的液面一点一点下降,如同那些被博丽扔在脑后、再也回不来的过去。博丽心里却在庆幸,值得。

  这是个恶魔尚在襁褓,众神还不曾衰落的时代。比起若干年后肆虐人世间,全称又臭又啰嗦、收割起人命来却绝不拖泥带水,被凡人半是敬畏半是绝望地冠以『MRSA』之名的瘟疫之王,雾雨这次的病实在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到什么程度呢,第二天她就好了。雾雨身体里流着的血几乎让她百病不侵,这次感染不止是心理作用,另外有着更深刻的背景。博丽在日后从扼腕叹息的八云紫那里得知真相时,又暴躁了许久。而雾雨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之后的事情谁都不记得了。冬天的雪一场接着一场,山路断绝,博丽在神社里翻箱倒柜,把不知道储存了多少年,不属于日本人主食的小米找了出来,又去外面奔波打猎,用这仅有的食材做了碗小米瘦肉粥,亲手喂给她。博丽自己是饥一顿饱一顿,却并没觉得很饿。

  几天后粮食店的老板终于发了善心,挑了个云消雪霁,阳光明媚的上午,给神社送来了过冬的粮食。雾雨在被炉里睡得死沉,没能看到四个轮的钢铁“牛车”上山,否则又得大惊小怪不可。

  不过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等着她。她醒的时候博丽已经料理好年货,手里拿着一包炸蚕豆,只穿单衣高高坐在神社的鸟居上,简直不像个巫女。哪家神职人员像她似的都得被判渎神,倒是非常合雾雨的胃口。

  “希腊人和希伯来人认为气是生命之源,pneuma,或者ruach,空气、风、精神和灵魂是同一个词,而它也正是拉丁文pulmo——肺的来源。呼吸新鲜空气有助于排污除垢,你那边的空气新鲜吗?”

  雾雨好了伤疤忘了疼,也学博丽,赤足坐在鸟居外的台阶上,小脚丫一晃一晃。她抬起头向博丽灌输知识,博丽却非常不以为然。

  “照你这么说,那些在矿井下靠生命换钱,终日见不到太阳,双肺比抽了一百年烟还脏的工人……灵魂难道都是污浊的吗?”

  雾雨回答不上来,只是嘿嘿地笑。博丽松开手让一粒蚕豆落下,雾雨仰着脖子蹦起来,叼住那枚蚕豆,玩得挺欢。十几分钟过去,沉迷于这项运动的博丽猛然惊醒,发自内心感到羞耻,于是悄悄转了个弯,背对神社俯瞰起了幻想乡。

  “你——喜欢——这个——幻想——吗——?”

  雾雨双手张成喇叭,对她呼喊。

  “我——喜——欢——”

  博丽也拖长声音回应她。

  “我——也——喜欢——”

  雾雨说完一顿,然后脱了外套,扑到神社没清扫的积雪上,站起来,再跳出去,如此一笔一划,用身体压出すき两个字。博丽面带微笑,直持续到雾雨玩累了,第不知道多少次跑到塞钱箱前面,摇了摇铃,用极为真挚、极为虔诚的语调高声拜谢:

  “感谢八百万众神让我生活富足,感谢昊天上帝祛除我的病痛,感谢无量光明佛免除我的罪业,感谢苍穹腾格里赐我心灵自由,感谢我们在天上的父……”

  不用脑子博丽都知道她在干什么,早知道她会来这么一出,却没料想会听到这么多富有冲击力的内容,一时间博丽头都大了。博丽将怀里炸得香酥的蚕豆通通泼向雾雨,让她抱头鼠窜,就算这样博丽也还是不解气。

  “拜神,拜神!拜神有什么用?你的膝盖是豆腐做的吗?站起来!”

  博丽尖锐的咆哮声在整座山都能听到。她从鸟居一跃而下,大步流星,把挡道的雾雨蛮横地推搡到旁边,绕到塞钱箱后,对准木箱,狠狠地、抱着她这辈子前所未有的怒气来了一脚。

  咔嚓。塞钱箱碎得七零八落,一路高高飞过神社参道,沿着台阶滚下了山。博丽心情大好,扭头对雾雨畅快地说:

  “求神不如求己,泥塑的神像自身都难保,谁还有空来护佑你不成?”

  北风呼啸。雾雨面目呆滞,衣裳凌乱歪坐在雪里。很久之后她吐出一句:

  “……你说得对。”

  博丽知道自己不该砸醒她,就该让她继续在这个梦里安稳地睡过去。但可能是博丽自己耽溺在虚假的梦境中太久了,知道拖得越久,想清醒,就要付出越大的代价。

  博丽仰天长吐一口气:

  “我送你下山,免得你哪天脑抽去河里冬泳,冻死在山上,我可没法和雾雨大小姐交代。”

  “不要,我还想和你探讨魔法。”

  雾雨突然向她冲过来,紧紧抱住了她,脑袋埋在博丽腰间,声音又小又难过。

  

  “和巫女探讨魔法,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奶油蘑菇浓汤吗?”

  博丽气极反笑,从后面托着她的脑袋,径直往山下推。雾雨誓死不从,博丽怕她滚下去,没办法,改用言语劝阻她:

  “快走,想见可以以后再过来,哪有在朋友家住着不走的。”

  话说出口,博丽就预感到不对。博丽的眼皮一跳一跳,牙齿硌到了舌头,鼻子突然堵塞,喉咙发干,心脏开足了马力咚咚咚撞个不停,数不清的征象同时向她袭来,无一不昭示着她大灾临头。

  博丽低头看着雾雨。琥珀色的外国小姑娘似乎不懂日本礼节,把眼泪全抹到了博丽衣服上。她一抽一抽的,博丽举起一只手想摸摸她的头顶,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抖得更为厉害。

  “……我们是朋友吗?”

  她果不其然还是这样问了。

  博丽没法回答,张了张嘴,脸上、眼神里是明显的不可思议。她知道雾雨为什么会有疑问,却不明白雾雨为什么非要点出来不可。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哭吗?”

  “现在就哭给你看。”

  雾雨把帽檐往后一掀,小小的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咬紧下唇,眼里已经满是雾气。博丽被这娴熟的变脸技巧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着了她的道,居然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紧到让雾雨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