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胡大。”

  “谁?”

  博丽听名字感觉没印象,问。雾雨笑嘻嘻地跑远,只穿单衣,踩在庭院里覆盖的厚厚的积雪上,踮起脚尖洒脱恣意地转了几个回旋。她手心燃起小小的火苗,被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衬托,连太阳都为之黯然失色。

  “波斯国的神明。及时行乐没什么不好的,我可是Magus啊。”

  “那也不是你在神社捣乱的理由,给我灭掉。”

  博丽挥手厌烦地说道。雾雨乖乖停止,做个佛教的合十动作,神情端正庄重。博丽摩挲下巴,努力思考她到底修行了多少种法门,无果。

  “你死后肯定会被各路神仙轮番殴打,雾雨,我很为你担心啊。”

  雾雨对她眨眨眼,Wink。

  “所以我要努力活下去。”

  博丽闻言揉揉自己的肚子,干瘪得不像话,手也早已冻僵,博丽天生体寒,只是自己从不在意。但她显然不能让雾雨也跟着受苦,否则雾雨家主会找自己拼命的。她一点都不想跟那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女人打交道,不过那人对她的印象似乎还行,经常向自己友好地打招呼——扯远了。

  说到年龄,博丽见过那个女人几次。说她年轻得像雾雨的姐姐,属于言过其实,倒是身材远比雾雨这个矮豆丁高大,跟博丽相近,一米七,几乎足以傲视整个幻想乡。博丽自己身子骨薄弱,看上去冷,实则害怕跟人接触,根本没有什么压迫力可言,那人却是十足的生意人派头,往博丽面前一站,再多的善意也得被磨平。——好吧,说了这么多。博丽怕她。

  幸好她女儿没继承到她的半分,除了长相年轻之外。博丽心想。

  “先努力撑过在山上的日子,别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才好。”

  博丽走近雾雨,在她满脑袋的金色波浪卷上面粗鲁地揉了一通,暗自思考,怎么才能让这小家伙回去之后,不在家人面前提到自己。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她们家真的在乎,又怎至于几个月,半年,几年都不来往。

  可能是自作多情吧,博丽唾弃自己。她转身进屋暖和,雾雨拽着她的衣角跟在她身后,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博丽瘫在被炉里,向身后投以死尸般的眼神,雾雨收敛仪容,神情严肃,不知道在回答她哪句话:

  “天上那么多星星,少我一颗也无所谓。”

  博丽扭回脑袋,脑门磕在桌子上,装死。雾雨跟她对坐,仍旧不安分,整个人缩成一团,毛茸茸的,滚来滚去,而后舒展身体,惬意地叹了一声。雾雨又伸出两只小小的脚丫,抵住博丽的脚心,被凉意激得一惊一乍:

  “你的脚好冰,隔着袜子都冰。”

  “……你也没好到哪去。……穿上袜子,你不冷吗?在雪里站了半天。”

 “我有补充维他命,所以不冷。”

  “闭嘴,不许再提这个。”

  博丽冲她呲牙,两手塞进被炉,向前摸索,将她的双足抓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片刻后博丽掀开被炉,不解地问:

  “咦?这是……”

  雾雨也把身子压过来,看着她抬起自己的脚腕端详。冰凉似铁的手指划过末梢最丰富的足尖,雾雨不禁蜷起了脚趾,这时候她倒乖巧得像只玩累了的猫咪。博丽眨了眨眼,又在雾雨的趾甲上摸了摸,雾雨便侧过脑袋,眼神飘忽,不去看她。

  “你的小脚趾甲分瓣啊,真罕见。”

  “唔?”

  “我有个朋友是中日混血,她告诉我说这是汉人常见的特征。”

  “我也不清楚呀,雾雨家应该没有明人的血统来着……”

  雾雨将食指轻放在唇上,一点一点,慢慢说道。博丽打量着她的侧颜,手上又挠了挠她的脚心。雾雨没忍住,笑出声。她为了掩饰,主动转移话题,但是因为她的脚还在博丽手里握着,所以模样反而显得更加滑稽。

  “说起这个,昨夜你向我谈起的哲理,我已经有所领悟。那就是所谓天人合一,是乃明人的玄学。天地是万物的父母,人类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天上的星星能影响到人世,其本质和西方的占星亦有共通之处,但这点明人是不会承认的……”

  “嗯,嗯。”

  博丽并不想跟她谈论这些,所以只是点头应和,一边在她的足背上抚摸。雾雨仿佛也没有察觉到,喋喋不休,博丽实在听得无聊,打了个哈欠,截断她的话:

  “明人?汉人唐人之类的称谓也就算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管大陆那边叫明人?要知道明朝早就亡了,那边一度是满人的天下。”

  “唔……日月双悬谓之明。我喜欢这个字。”

  “果然如此。”

  博丽耸耸肩,Shrug。

  “但是过于追求光明又有偏向琐罗亚斯德、聂斯脱利和摩尼之嫌,所以我并不特别标榜自己的立场。”

  “你刚刚说你是Magus来着。”

  “那不一样,胡大能给人间带来幸福,但是谈起天上的事情,我认为托勒密比琐罗亚斯德和亚里士多德靠谱多了。”

  博丽偏过脑袋,表情非常微妙。她好像又在某个方面超过了雾雨,可惜这种感受难以言明。

  “托勒密……你究竟生活在什么年代?”

  雾雨歪了歪脑袋,不明白她意所指。

  博丽捂住脑袋长叹一声,她感觉自己正在加速衰老,跟雾雨更是没法比,虽然雾雨还年长她三岁。她瘫成一滩,半死不活,阴沉沉的,许久才冒出一句幽怨的台词。

  “饿……”

  雾雨从被炉钻出来,手脚并用爬到博丽身旁,摇晃着她:

  “呐,呐,博丽巫女,我们去打猎吧?昨天不也是这么过的吗?”

  “……你先把电话给我拿来。”

  博丽举起一只胳膊,疲软无力地挥了挥。雾雨听从吩咐给她取来,博丽按了几个数字,之后,没聊过三句,博丽就狂怒地把电话一扔,站起身,对雾雨一甩脑袋,扬起了下巴。

  “我们走。”

  雾雨咧嘴笑。博丽其实挺讨厌她这幅模样,因为会凸显出自己的暴脾气。但是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博丽转了转眼珠,压低脑袋,居高临下地问她:

  “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想带着累赘出门,你确定自己有自保能力吗?”

  “诶?有是有的,昨天你不也看到了吗?”

  “那不一样。须知,妖怪也分很多种,你昨天碰到的蛊惑人心的是最弱的一类,能打倒它没什么可吹嘘的。”

  “可你好像被它纠缠了很久……”

  博丽一手刀敲在她脑门上,神色愠怒。

  “还有一种妖怪叫做魔法使,专以显摆知识为乐。”

  “安啦,安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骄傲栽跟头的。”

  雾雨满不在乎。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说起这句话,虽然博丽半个字都不信。

  几分钟后博丽发现自己错了,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光是到手的晚饭没了,博丽还犯不上跟雾雨计较,毕竟雾雨也是担心她,才会在昨天那只妖怪试图从背后突袭的时候,拍出御柱那么粗的光球,吓跑了野兔不说,整座山的生灵都被震慑得安分了数日,博丽也接着饿了许多天。这是后话。

  “For with thee is the fountain of life,and in thy light we shall see light……Let not the foot of pride come against me,and let not the hand of the wicked remove me……”

  雾雨举着光球念念有词。博丽提步上前,连工具都没拿,赤手空拳,打算好好教训对面那个不长记性的家伙。这对她们俩来说不过是场热身运动,如果一切都按既定的轨迹发展的话。

  她就不该踏这一脚的。两人都是顾前不顾后的家伙,博丽这一踩下去,细细的喀嚓声便随之响起。博丽回过头,迎着能把眼睛刺瞎的光芒,奋力睁大眼看去,发现雾雨满脸惊恐无助地望着她。那表情仿佛在说,救我。

  博丽这才发现脚下是结冰的河面。没容她思考,河面骤然炸裂,雾雨甚至连挣扎都不曾有过,傻傻地落入了河里。失控的光球仍停留在空中,其光芒越发旺盛,然后,结果可以预料。

  博丽毫发无损,她察觉不对早早就溜了。远方那个妖怪尸骨无存,河水也被蒸发了一层,可想状况是多么惨烈。说起来她很对不起雾雨,所以她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确定雾雨还活着没有。

  好在雾雨只受了些凉。先前冰雪蒸发补充的水汽过于富裕,不久天空重新下起了大雪,博丽背着雾雨蹒跚许久,才回到神社。雾雨发了烧,咳嗽个不停,还说起了胡话,博丽对此却一筹莫展。

  “……虽然哪里有些不对,不过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我们算是两清了。……我不欠你的。”

  博丽跪在榻榻米边握着她的手,如此低喃。雾雨从昏睡中惊醒,将博丽的手抓出了血,用几近哽咽的腔调回答她:

  “不,不要两清好不好,不要两不相欠……”

  博丽沉默不语,扭头看着窗外的雪花飘落。雾雨用被子蒙住脑袋,啜泣许久,逐渐平息下来,继续对博丽说: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博丽复又听到这句话,觉得脑子里断了根弦。她终究是没能忍住。

  雾雨在睡梦中都能感受到她的愤怒,还有她背着自己匆匆往外赶,由此扑面而来的凉意。但这些都比不上博丽止住脚步时,从跟她说话的另一个女人身上传来的,深入灵魂的无边无际的恐惧感。这段记忆,雾雨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不可以哦。就算你非常重视她,你也绝对不能带她去那种地方。”

  “……”

  博丽踢碎了路边的石头,然后费了不少口舌跟她纠缠。这些雾雨都没听到,因为博丽将声音压到最低,只让雾雨在睡着之前听见了几句。

  “幻想乡是容纳被遗忘之物的地方,那些‘家伙’还远远谈不上被遗忘,所以别想把它们带进幻想乡,回去吧。”

  博丽的拳头差几公分就要贴上去,被对方的下一句话拦了下来。

  “但是我可以给你援助。”

  困倦中夹杂着嘲讽的女声让博丽火冒三丈,饶是如此,博丽也不得不压制住暴脾气,卑躬屈膝地讨好对方。这是多年以后,雾雨从对方那里亲口听来的,那时雾雨扭曲的表情,跟博丽现在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