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之里。

  炊烟让天空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细小的雪晶不再像之前那么纯粹耀眼,正如这片天空下的灵魂,与污秽伴生,也在污秽中死去。雾雨因为寒冷而打着哆嗦,雪花在她两瓣嘴唇上化开,被她吸进嘴里,苦得让她满脸皆是愁容。

  “看看你干的好事。”妹红则说。

  她们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雾雨脚步越走越慢,彻底停下,妹红试图拽她进村,但是雾雨哪有那么好对付,何况她已经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要走了。哪有挂引魂幡一路挂到村外面去的,混账东西。”

  雾雨跳到树枝上,三两下将白纸剪接的旗子撕得粉碎,而后想从树林里溜走。妹红急了,在她身后大喝:

  “——回来!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是吗?!”

  雾雨顿住身形。妹红以为她回心转意,谁知道她说:

  “……有人来了。”

  雾雨麻利地脱下黑大衣,她这身衣服大有讲究,外面是黑色,翻过来就是纯白色,实在是冬天最好的伪装。雾雨反穿外套在雪地里一卧,神仙也别想看出来这有个人。

  妹红嘴角的烟没夹牢,掉了。

  来人走到了她面前,将烟头捡起来装好,恭敬地换成一根新的,点上火,慢吞吞地送回来。妹红等得不耐烦,但对方是个老人,出于尊老爱幼的情节妹红只能忍着。——尊老是假,爱幼是真的。妹红接过烟,踮踮脚尖,看看天,脑袋晃来晃去,装作不经意:

  “你来做什么?”

  “打猎。”

  老仆如实回答。

  “猎什么?”

  “猎麻雀。”

  妹红乐不可支,看了看他背后半人多高的巨大的箩筐,打趣他:“用猎鹰的筐子装麻雀?你这是准备逮几只?还是稗田家晚上要开烧烤大会?”

  

  “就逮一只。”

  这老头属于少说话多办事的性格,放下箩筐,支起了捕麻雀的摊子,还在雪地上装模作样撒了些饵食,而后他就坐在两步之外的矮石块上,耐心等候。这样能逮到麻雀就有鬼了,妹红吊着死鱼眼,像个混混似的蹲着,看着雪地的方向。不多久,还真有了动静。

  老头居然还拉动绳子,让簸箕扣下来砸到猎物的脑袋。他跛着脚一瘸一拐迈过去,连连叹气:

  “哎呀,没逮到麻雀,逮到了一只乌鸦。”

  “老东西,信不信我让稗田解雇你?我看稗田家也需要见见血了,免得嘴欠惹来麻烦,你说是吗?”

  “是,是,请您这就跟我去见稗田家主一面。”

  老头把箩筐放倒,让雾雨钻进去,整个过程中雾雨都骂骂咧咧的,着实是讨了便宜还卖乖。说她讨了便宜,是因为她手里紧紧攥着几块银元,最开始她还想咬个牙印试试真假,后来妹红说她也够不嫌脏的,所以雾雨就放弃了。话虽如此,她还是止不住惊叹:

  “Jesús,Cristo,稗田家真有钱,双柱这种古董都能找出来。”

  “妹红大人您谬赞了,雾雨家也不差。”

  明明是雾雨出的声,老头却假装她不存在,而是对妹红回话,显然已经入戏。妹红又呛得咳嗽,直笑:

  “竖子(こども)。”

  也不知道妹红是在骂他,还是骂筐子里的雾雨。雾雨蜷腿坐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妹红训斥呼喝,而老头唯唯诺诺,只点头称是。她听得心烦意乱,从盖子的缝里悄悄观察外面,却只能看到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的墙头上都挂着白幡,多到触目惊心。

  雾雨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妹红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吞云吐雾,像个逍遥的仙人似的,发表些遗世独立的废话:“有钱的确是了不起,能让别人家挂上自己的幡,呵。”

  “至少稗田家没有挂。”

  老头一本正经地回复。而后他顿了顿,用极其微弱,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人根本就没死,他们想诈你出来。”

  雾雨沉默。

  各怀鬼胎的三个人回到了稗田家,照理说稗田家是比雾雨家要热闹得多的,因为经常和铃奈庵和寺子屋来往,但现在已经是冬初,人们都窝在家不愿出门,干活的仆人也都各自找了地方打发时间,结果都没人注意到妹红来了。妹红相当郁结,毕竟稗田家特别重视防火,一旦进了里屋,就绝不会再有人给她敬烟,可把她难受得不轻。

  她只能在院子里先把烟抽完,老头回了堂屋,把箩筐放下,又拿了一包好烟,到外面去塞给妹红。他们俩结伴回来的时候箩筐依然是静悄悄的,老头掀开盖子,喂,喊了一声。

  雾雨这才将脑袋从膝盖里抬起来。妹红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什么都没说。

  他们去了后花园,跟煮茶自弈的稗田家主打了个招呼。距御阿礼转生还有好些年,这段时间的代家主不好不坏,是个毫无特色的家伙,雾雨懒得记他的名字,但这并不代表雾雨轻视他。两家的交情摆在那,雾雨认认真真朝他鞠一躬,他摆摆手,招呼她俩落座。妹红再次拎起雾雨的后衣领,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告辞。

  她们走了地道,从稗田家直通雾雨家。雾雨一不留神,脑袋撞到出口的石板,顿时大气不敢出,生怕被人发现。更惨的是石板被人掀开了,随阳光一起照下来的,是老管家茫然的脸,他看看雾雨,又看看妹红,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嘘。”

  雾雨连忙让他噤声。管家心领神会,摆回原先练剑的招式,替她们俩打掩护。结果雾雨偷偷摸摸溜到一半,旁屋里就传出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声音来:

  “すささん,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怎么感觉有奇怪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霜(しも)小姐。可能是塞尔茜又跑出来了。”

  须佐贺不慌不忙地回复。雾雨吓得赶紧跑进对面的屋子里,而那个大嗓门的女人停顿了几秒,继续说:

  “麻烦你找人把它抓回来!这大冷天的,别再冻死在外面!”

  管家连声应下。雾雨趁他们说话时无声无息地推开房门,一看就是溜门撬锁的好手。妹红眼睛都不带眨的,认真观摩她的手法,天知道是为了以后干什么用。

  雾雨偏过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看她。妹红将烟在石阶上碾灭,说:

  “放心,我走窗户。”

  雾雨不再关心,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首先就雀跃地扑到床上,来回翻滚着,慵懒而满足地嗯哼几声。妹红冷眼看着,雾雨自顾自玩了半天,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事没做。她翻身倒挂在床上,掀开床帏,往黑漆漆的床底下小声呼喊:

  “塞尔茜?”

  没有动静。雾雨又重复念叨了几遍,听见书架发出细微的咯喳声。有什么东西从书架连通外墙的暗格里爬了进来,让雾雨禁不住欣喜:

  “塞尔茜(Selcis),过来。”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安静燃烧的壁炉,视线很暗,只能听见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妹红习惯性咬着嘴角,虽然没有烟也不妨碍她思考,但她的头脑究竟能有平常几分清醒,难说。

  “……真搞不懂你的爱好。”

  妹红嘟囔着,与此同时雾雨伸开手臂,搭在地面,让塞尔茜爬进她的手心。她们稍微靠近了壁炉一些,让火光能够照亮,又不至于刺激到昼伏夜出的塞尔茜。雾雨将手举到自己面前,这样才能看清塞尔茜,妹红又默默抱怨了几句,心说还真是难为她了。

  “你去哪里了,塞尔茜?怎么不睡觉?”

  可能是还没到晚上,塞尔茜有些恹恹的,只将那根粗大的蝎尾来回摇晃,书写了几个僧侣体文字。雾雨对这种文字不很熟,巧的是妹红却能完全看懂。

  “……仪式……死……冷?你去了他们家吗?”

  塞尔茜点点尾巴。这回它换成了世俗体,让雾雨也能辨认。雾雨眨眨眼睛,脑袋慢慢地又垂了下去。

  塞尔茜收起尾针,用尾巴的侧面敲敲雾雨的脑门。雾雨蓦地抬头,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塞尔茜指指妹红,雾雨按照她的要求,把她放到妹红肩膀上。塞尔茜又进一步爬到妹红的头顶,惬意地趴着,居高临下巡视几圈,仿佛占据了什么优势地形一样。

  “……妹红姐,她很亲近你诶。”

  “呵,她是妖怪,我是人类,我可受不起。”妹红再次冷笑。

  来自古埃及的黄肥尾蝎女士无辜地摇摇身体,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整个雾雨家上下,除了照顾她的雾雨小小姐,都以为塞尔茜是只普通的蝎子妖怪。妹红可不这么觉得,会写僧侣体的妖怪,岁数怎么说也得比妹红大个好几倍。

  “乖,妹红姐,乖,塞尔茜,要好好相处哦。”

  雾雨踮起脚尖,努力够到妹红头顶,揉了揉妹红的白发,同时也顺带拍了拍塞尔茜。妹红笑得愈发灿烂,正打算收拾她,却停住了拳头。

  两人一蝎同时凝固在原地,冷汗直流。外面似乎有叩叩叩敲正门的声音,动静很大,须佐贺去开了门,随后是一阵更大的喧哗,高声疑问,高声反问,然后第三个嗓门极高的声音加入进来,不用想,雾雨家主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先走了,这阵过去再说。”

  妹红脚下生风,向着外面的光明奔去,她拨开两扇窗一跃而出,并靠着轻盈的步伐踩上屋顶。塞尔茜紧紧扒住她脑袋上的蝴蝶结,就这样搭便车逃离了现场。之后,甚至没给雾雨思考的时间,庭院里就听见几声嘶嘶倒吸凉气,使雾雨心知大事不妙。

  有人吸气,吐气。随后,便是一阵震撼山河的咆哮:

  “——芙洛斯蒂娅·雾雨(Frostia Kilis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