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通天塔二楼的简易餐厅。在大多数冒险者都去了地下城的正午前,这个人影稀疏的宽敞空间里,我与小小少女隔着桌子对话。

这是为了要仔细研究一下,这个自称莉莉露卡·厄德的女孩所提出的事情。

「眷族的名字是?」

「是苏摩眷族,大哥。莉莉认为这个派系还算有名。」

做为支援者向我提出交涉,希望能与我一同探索迷宫的她,说之前与自己同行的小队解除了契约。她无计可施,为了找到新的契约对象,只得每天在公会与通天塔之间来回,而今天终于发现了我。

既没有队友也没有支援者,货真价实的单独冒险者。

她看机不可失,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她说。

的确我早就想要一位支援者了……但我还没天真到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

我偷瞄一眼,观察眼前的少女。身体有些消瘦,薄唇在压得低低的连衣帽底下随时保持笑容。可爱的小巧五官当中,鼻梁的线条优美,配上她的外形,难免给我一种小大人的印象。

我不想怀疑这样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但也不能刚见面就接受对方的请求。以常识来考量。

还有点事情让我很在意,所以我想先透过提问来确定她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要找眷族不同的我?跟其他眷族的成员扯上关系不太好吧……你怎么不跟同伴组队呢?」

「嘿嘿,因为莉莉体格这么小,实力又弱嘛。做什么都不行的莉莉,眷族里的各位已经烦了,都嫌莉莉碍事。就算莉莉拜托,他们也不会让莉莉加入的。」

听到她若无其事地坦承自己遭到排挤,我不禁吃了一惊。

「莉莉派不上用场,没脸待在眷族的总部,在那里太尴尬了,所以目前就在各家廉价旅馆到处过夜。」

居然在总部都没能有睡觉的地方,没有安身之地……这、这样对吗。

她的发言实在太令我震惊了。竟然在家族内部将自己人当成外人。

以我来说,眷族就像是一个家庭。

虽然维多利亚眷族目前还只有我与神仙妹妹,但我们之间确实有着一份意思。这绝不只是寻求一时的慰藉,而是与能够称为家庭的温暖场所紧密相连。就算今后有更多人加入,这点也不会改变。

同甘共苦的关系。所谓的眷族应该是这样才对。

而这孩子的眷族却不把家人当一回事?

我感到轻微的目眩。虽然知道不能轻信陌生人,但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知道的世界被整个推翻一样,让我有些动摇。

「莉莉手边的钱开始不太够住目前的旅馆了。所以,拜托,拜托,拜托!莉莉真的很想跟大哥一起去地下城!」

「呃,这个……」

「啊,如果你是担心架眷族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莉莉的主神苏摩神对其他众神的事是永远不关心的,更别说敌对什么的了。只要大哥那边的主神不把苏摩神视为眼中钉,莉莉认为两方眷族是不可能爆发争端的。」

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莉莉露卡小姐大概是误会了,立刻紧接着做附加说明。

……虽然有很多地方不能接受,现在就先别想了吧。

有点惊慌失措的我,决定把意识转回起初的目的上。

「我已经明白莉莉露卡小姐的情况了,不过……最后可以让我再确认一件事吗?」

「是,请说。」

「我们真的没见过面吗?」

昨天,在后巷遇见的兽族少女,不是莉莉露卡小姐吗。

我在意的是这一点。虽然没仔细确认过长相与声音,但那孩子与她乍看之下,各个特征十分神似。才不过昨天发生的事,不可能记错。

「莉莉应该是初次见到大哥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取下那个连衣帽吗?」

只要能看到压得低低的连衣帽底下的脸做确认,就一清二楚了。我无法确定她们俩是同一人物,就是因为这孩子只露出半张脸。

听到我的要求,莉莉露卡小姐显而易见地产生动摇,身体不安地左右摇晃后,轻声说:「我明白了……」小小的双手抓住了连衣帽。

「……诶?」

「这、这样就行了吗?」

直击我的视野的,是一对在头顶上晃来晃去的可爱兽耳。

我半张着口,当场僵住。

「……兽、兽人?」

「是、是的,莉莉是犬人。」

我呆滞了数秒,然后霍然站起来,在桌子上探出身体。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视线,坐在椅子上的莉莉露卡小姐似乎很害羞地扭动着身子,藏在长袍下的尾巴一下子露了出来。栗色的尾巴轻轻左右摇摆。

……不会吧。

还没回神的我,无意识之间举起了手,将手指伸向莉莉露卡小姐的两只耳朵。我没去注意肩膀跳了一下的莉莉露卡小姐,紧紧抓住了那对兽耳。

「嗯嗯……」

手指包裹的触感有些温暖,好柔顺。软绵绵的。

每当我手一动,莉莉露卡小姐就红着脸颊,身体扭来扭去。

……是真的。

无论是松软的毛、肌肤底下的肌肉,还是染成粉红色而有些湿润的耳朵内侧,全都不是做出来的。货真价实的兽耳。

(不、不是那孩子……)

不会错了。不管容貌有多神似,种族就是不一样,没有更明确的判断材料了。

些微的共通点通通飞得老远,我放弃了我的疑心。

「啊呜呜……那个,大哥……」

「——!抱、抱歉!」

听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姿势,赶紧从她面前跳开。

这个兽人女孩用双手把被我弄了半天的两只耳朵按在头上,脸颊染上淡淡红晕,抬眼望着我,露出坏心眼的笑意。

「莉莉重要的耳朵,竟然让男人这样玩弄……你可得负起责任喔?」

……我无话可说。

转眼间我就因为羞耻而满脸通红,不停道歉了好一会儿。

「……你、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种族呢……?」

「因为莉莉的毛皮又松又乱,丑死了,所以不太想让人看见……」

道歉了老半天后,我战战兢兢地一问,莉莉露卡小姐害羞地重新戴起了连衣帽。

我觉得蓬松的毛皮十分讨人喜欢,很可爱啊……不过好吧,也许女孩子有些事情,是我这个男生无法理解的。

不过话说回来,被称为小人族的帕鲁姆也就算了,居然会有这么小的兽人小孩……莉莉露卡小姐,该不会只有十岁左右吧。

「那么,大哥,你意下如何?愿意雇用莉莉吗?」

「……我明白了。那就先今天一天,暂且请你当我的支援者吧。」

「谢谢大哥!」

乱摸人家耳朵的罪恶感,让我十分不好意思拒绝她。那样我岂不是成了寻小女孩开心后就拍拍屁股走人的坏蛋吗。

……况且好吧,老实说,我现在真的想要支援者想疯了。既然我想尽快变强,在地下城里最好能集中精神战斗。莉莉露卡小姐的提议对我来说,也是来得刚好。

「呃,在这种情况下,需要付订金之类的吗?」

「有时候需要,不过今天就当作试用,只要将探索地下城的收入分莉莉一些就可以了。莉莉只要能拿到三成,就会高兴得跳起来了。」

「咦咦,这么少?可以再多一点没关系……」

于是,自始至终天真烂漫地笑着的莉莉露卡小姐与我,脸凑在一起谈了一段时间。

地下城以固定的楼层为界线,改变其地形与性质。

第1~4层以淡蓝色墙壁构成,出现的主要是哥布林或地灵等低级魔物。种类也不多。接近第4层,会渐渐产生微妙的个体差异,不过毕竟是迷宫的最上面几层楼,可以说是新手冒险者也比较好攻略的区域。只要不要单独被复数怪物包围,换句话说只要有组队,就绝不会丧命。

然而从第5层开始,情况就不同了。

不只是外观变成淡绿色的壁面,地下城本身的构造也变得复杂,包括从第7层开始出现的「杀人蚁」在内,会开始出现许多讨厌的魔物。

此外,魔物诞生的间隔也会比第4层短上许多。一踏进死巷的瞬间,就被好几头从墙壁爬出的魔物包围的状况也不稀奇。

在上面楼层减轻了紧张感的许多菜鸟会在这里化为尸体。就算再谨慎小心,地下城的部分威胁性开始表露的第5~7层,仍然可以说是冒险者们的第一个难关。

不可以因为开始打得不过瘾就轻易踏进下层。必须先在第4层以上的楼层彻底做好准备。这里讲的不只是等级,还有经验、武装、机智与冒险者的素养,通通都要。

菜鸟冒险者一开始得先脚踏实地,累积力量。

单独的冒险者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

「呼!」

「叽沙啊啊!」

贝尔的情况有点不同。

拥有超乎常人的成长速度的他,不在一般冒险者的范围之内。

猛力一挥使出的横扫一击,命中杀人蚁的胴体,将其一分为二。

现在位置在第7层。在本该更需要小队联手的这层楼,贝尔一个人面对毫无间断地紧逼而来的魔物大军。

「唧叽叽叽叽叽叽叽!」

「我闪!」

「哺叽!」

贝尔躲开从上空降下的「紫飞蛾」,以〖黑刃〗斩断其翅膀。

失去一只翅膀的巨大飞蛾失去平衡时遭到〖短刀〗一刺,即刻一命呜呼。

「在那里不许动!」

贝尔冲向再度出现杀人蚁的位置。而且还是两只。

面对张大昆虫类特有的口器进行威吓的魔物,贝尔接着一口气加速。

假装要同时对付两只杀人蚁,其实目标只有右边的一只。

急速的方向变换让魔物一瞬间措手不及。

「——嘎!」

发挥突击威力的刀刃突刺,刺穿了杀人蚁胴体的中央部位。

击碎硬壳,刺破肌肉的〖黑刃〗之威力,让魔物连惨叫都来不及。双眼中失去光彩,杀人蚁陷入沉默。

贝尔旋即打算对付另一只杀人蚁,但是——匕首拔不出来。

「咦!」

破裂的硬壳紧紧勾住了匕首的刀柄。贝尔不得不停下动作。

这时,同胞遭到杀害而狂怒的魔物绕了一大圈,朝着贝尔高举其利爪。

贝尔瞬间举起了左臂。

「叽!」

「……啊啊啊啊啊啊!」

铿!绿宝石色的护具弹开了爪子。

凭着杀人蚁的攻击力仍无法造成一点伤痕的防具迸出大量火花。

贝尔展开反击。他无视于麻痹的左臂,抛出手中的的〖短刀〗,放开了〖黑刃〗的右手手指接住了它。

斩。

『短刀〗沿着硬壳的细缝划过。紫色的血沫喷出。

即使其威力在各种武器当中属于最低等级,白刃依然对杀人蚁造成了致命伤。

「——叽。」

「下一个!」

收回〖黑刃〗给予杀人蚁最后一击的贝尔,毫不停息地冲向残存的魔物集团。

「贝尔大人真厉害——!」

贝尔在驱散魔物时,莉莉则在一旁将他屠杀的尸骸集中到一处。

她的动作很熟练。一边笑着还不忘细心地注意周围,绝不会撞见魔物。戴着涂成褐色的特制支援者手套的手,抓着魔物的脚,毫不客气地在地下城的地面上拖着。

「哼!」

「啾!」

在莉莉的劳动下,没有任何东西妨碍双腿行动的贝尔,让「针刺兔」沦为〖短刀〗的饵食。

贝尔的行动忠于基本。纵然他的实力已经凌驾于杀人蚁等级的魔物之上,但他并不高自骄大。照着自己的顾问埃伊娜教他的,第一个先击溃会呼唤同伴的棘手敌人杀人蚁,绝不陷入一对多的战况。

宽敞窟室内的战斗,完全由贝尔主导。

「——咕咻……!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贝、贝尔大人,又有魔物生出来了——!」

突破地下城的壁面,杀人蚁发出不吉祥的哭声呱呱坠地。

贝尔不知道是第几次碰上这种场面了,他的行动极为迅速。

解决掉剩下的魔物,奔向挣扎着想从墙里爬出的杀人蚁。

加上约十米的助跑,左脚用力起跳。

「一,二,三!」

「咕哺!」

贝尔的飞踢狠狠命中。

墙壁回响着沉重的声响,脖子折断的魔物身体瘫软地失去了力量。

「啊——……要怎么办,贝尔大人?这只杀人蚁埋在墙壁里耶?」

「该、该怎么办呢?」

望着看起来就像卡在洞里出不来,以丢脸的姿势挂在墙上的杀人蚁,贝尔流汗了。对着位置比自己的身高还高的魔物蹦蹦跳跳的莉莉,看到贝尔真的不知如何是好的侧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贝尔大人这么强,人却有点怪怪的呢。啊哈哈哈哈!」

「……不要笑我啦。」

听到莉莉的笑声,贝尔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随后慢慢转为苦笑。

不久寂静终于造访了窟室,两人事情告一段落,开始进行魔石的回收作业。

不过,这里只能由专业支援者的莉莉独自发挥本领,贝尔除了戒备魔物来袭之外,并没有什么能做的事。

「哇——,真的处理得好好喔……」

「莉莉也只有这点能耐而已。打倒了这些魔物的贝尔大人才厉害呢。」

莉莉以自己携带的匕首漂亮地挖下魔石,技术相当精湛。

她那小手每动一下,魔物身上就会只开出一个小洞,然后归回尘土。

贝尔一边拿自己拙劣的作业情形与莉莉的本事做比较,一边开口说出刚才就一直放在心上的事。

「……我说啊,别再叫我什么贝尔大人了,好吗……」

「对不起,莉莉恕难照办。虽说只是暂时契约,但上下立场还是要分明。支援者一定要对冒险者卑躬屈膝才行。」

「不,可是,莉莉露卡小姐……」

「贝尔大人,请唤莉莉为莉莉就行了。用别的方式称呼也行,但不可以称我为小姐。」

「不、不过就是个称呼嘛,何必……」

让第三只杀人蚁化为尘土的莉莉抬起头看着贝尔。嘴角在遮住眼睛的连衣帽下做出微笑,先以「听我说,贝尔大人。」做为开场白,然后开始述说:

「支援者讲起来好听,说穿了我们不过是搬运工。对于赌命直接与魔物交战的冒险者大人们来说,我们只是逃到安全地带旁观的胆小鬼,什么都没做还想分点甜头的寄生虫罢了。」

打从钻进地下城开始,支援者也一样暴露在危险之下,照理来说是不能这样全盘否定的,但莉莉并不做订正,继续说出她的主张。

「我们把自己与冒险者大人们等同看待,是一种傲慢。冒险者大人也不会允许的。要是做出这种事来,冒险者大人一定会生气,不给我们分红的。」

「怎么会……!?」

「莉莉虽然与贝尔大人认识不久,但也知道您是个温柔的人。不过还是得懂分寸。如果被大家传出去,说莉莉是个不尊敬贝尔大人的骄傲支援者,以后莉莉想跟贝尔大人以外的冒险者大人钻进地下城时,会没有人愿意理莉莉的。顶多只能做白工吧。」

「……」

自己的事情可以否定。但其他冒险者的事情就没有贝尔插嘴的余地了。

对自己来说不正确的事情,对别人来说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是强迫贝尔大人做您不习惯的事,但可以请您接受吗?就当作是帮莉莉的忙。」

「……我知道了,莉莉。」

「谢谢您!」

结果贝尔屈服了。既然是为了莉莉,自己的一点小问题只能抛到脑后。

也不再讲敬语,就当作是跟同年纪的朋友相处。

「不过话说回来……贝尔大人真的是初出茅庐的冒险者吗?竟然能一个人打倒这么多魔物……」

莉莉暂停手边工作休息片刻,数了数剩下的魔物尸体数量。

如果把已经化为尘土消失的也算进去,有四只杀人蚁、三只紫飞蛾与五只针刺兔,一共十二只。

除了体格与人类相近的杀人蚁之外,紫飞蛾与针刺兔都是小型种的魔物,只要认真应战,并不会太难对付。

不过,如果是一个人解决了这么多只的话,情况又不同了。

「我是打倒了它们没错,但也不是一直都很稳……」

「因为贝尔大人是一个人战斗,这是当然的。普通冒险者大人都会组成三人以上的小队钻进地下城喔?一般来说,没有人会想单独探索的。」

「可是,那只是他们不想,并不是办不到吧?LV.1比我厉害的冒险者应该多的是才对。」

「这……也许是这样没错。」

「莉莉既然跟各种小队缔结过契约,应该看过比我更强的冒险者吧?」

「……是。的确,莉莉看过几位比贝尔大人厉害的冒险者……」

「那么,我果然还差得远了呢。」

对于苦笑的贝尔,莉莉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因为论点偏了。

诚然,有些冒险者能够单独一人行动。但莉莉在意的问题是:贝尔成为冒险者,真的还不到一个月吗。

一般常识认为,LV.1的冒险者能攻略的楼层在第1层到第12层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