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

“别别别、别啊!”

我的面前正上演着一出惨剧。

一个庞然大物——大象,在我眼前被吃掉了,活生生地。

原本好端端站在河岸边的大象,一眨眼就被啃了个精光,连骨头都没剩下。

此等光怪陆离的场景,让我头皮发麻。

更可怕的是,捕食大象的凶手竟然……是一只老鼠?

“不是,为什么老鼠能吃掉大象啊?”

“都说了你得去问制定规则的人。”

指使老鼠做出残忍行径的幕后黑手——我的友人,宏——吐露出无情的话语。

这是我们连续玩的五局斗兽棋里,我的大象第五次被他的老鼠吃掉了。

明明其它棋类我还能和宏下得有来有回,唯独斗兽棋绝赞连败中。宏实在太强了,他是不是百兽之王化身呀?他属虎的吗?

“哪有像你这种明明老鼠就在旁边,还把大象的退路断掉的下法啊。“

“那是因为你的狮子一直追着我的老虎跑啊。“

“你就不能把象移过来救场吗?“

……对喔,果然还是因为我太菜了?

时值上午九点半,奶茶店内的空气中浮动着温和的阳光。我和宏坐在靠近玻璃门窗的座位上下斗兽棋,妹妹在一旁吸着奶茶观战。大象牺牲后,我开始自暴自弃,指挥剩下的兽团向宏的兽穴进攻,结果被宏“我吃!”“我吃!”地一一击破。他喊“我吃!”时的认真劲害我以为他真的会把棋子抓起来吞掉。

终盘,我的野兽全军覆没。第五局仍以宏的胜利划作句号。

“真逊,你妹妹下的比你好多了。“

宏边收拾棋子,边数落我。

“哥哥,真逊。“

旁边的妹妹也顺势插嘴。

“你不要瞎掺和。“

我把妹妹顶了回去。虽然她水平的确比我高,但我还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宏收好棋子,叠起棋盘放回盒子后便靠在椅背上。阳光从我们的身后涌入室内。我们的影子蜷缩在桌面上,像三只打盹的黑猫。

时光绕着猫的尾梢回转。

我和宏是在高中认识的。

“下棋吗?”这是宏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晚自习的时间,被同桌突然邀请下棋着实吓了我一跳。因为是最近一次换座位时调来的同桌,所以彼此并不熟悉。我正想婉拒,宏却不知何时在我们之间拉来一张四脚凳,还在上面摆好了中国象棋。好快!说辞才挤到喉咙就被我咽回肚子里。事已至此,再去拒绝就尴尬极了。我以前多少下过一些棋,心想应付应付得了,于是和他约好只下一盘。

约定没有作废,当晚真的只下了一盘。当然,那天之后下了多少盘就数不清了。

陪人下棋这事和夫妻吵架一样,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不过归根结底都会变成无数次。

宏还会变着种类下棋。今天是中国象棋,明天是国际象棋,后天则是跳棋。他会的棋很多,连带一直陪下的我也成了多面手。我们每个晚自习都下过棋,持续了一个学期,居然没被老师发现,不知道是多亏了哪一方的强运。

和宏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不仅仅限于晚自习,无论何时何地,宏的身上总藏有一副棋。今天也不例外。

“说起来,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上课外提高班的吗?”

“今天没有心情,去给老师编了个理由,翘了。”

“不怕打电话给你妈?”

“我在家长通讯录上填了自己手机的号码。那个提高班的老师只发短信。”

“您真是高。”

我冲宏竖起大拇指。宏的成绩很好,他有这样任性的资本。好想把他的指甲垢煮来喝。

妹妹也学我的样子,朝宏伸出拿着奶茶的右手。她似乎想边拿着杯子边竖拇指,结果差点洒我一身。好危险好危险——我叫着扑出去,想把妹妹的奶茶抢来放好,但遭到强烈的抵抗。妹妹把塑料杯死命抱在胸前,我为了不弄泼奶茶,以奇妙的姿势和她缠斗。

店内飞满了“把它给我!”“不要!”的吵闹声,惹得店员小姐从工作间急匆匆跑出来查看情况。她还把已经打开保险的灭火器提在手里,紧张地环视店内。发现原来是我和妹妹在打斗后,店员小姐带着既扫兴又鄙夷的表情退回工作间。真希望她刚刚没有事先报警。当然现在报警也不好。

“你们的感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啊。”

宏冷静地对我们做出评价。

“是吗?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噗咕。”

我分出精力回应宏,却被妹妹趁机吸干奶茶,还把空杯按到我脸上。我夺走空杯,扔进桌子旁的垃圾箱,又把溅在额头上的水擦干净,转身去掐妹妹的脸颊。“卟欸——”脸被我像拉面一样拉长的妹妹发出怪叫。

“以前你们也经常这样打闹。”宏说。

把妹妹的脸蛋蹂躏个爽后,心满意足的我露出笑容点头同意:“那是。”旁边的妹妹揉着脸颊说我笑得好恶,可我已经不屑和她一般见识了。

“而且你总是被你妹压着打。”

“呃,那也是。”

宏说得不错。妹妹会吃瘪,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光景。正常时候的妹妹臭屁得很,而我碍于哥哥的身份一直让着她,因此常常在争斗中落得下风。如今可是大展兄长雄风的好时机,我绝无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对了,不如把现在妹妹的各种瘪样记录下来,等她回归正常后再拿出来好好糗她一番吧!呵呵呵,我真是天才!

虽然医生讲过兄友弟悌的道理,但妹妹并不是弟弟,所以没必要和她客气。我想象妹妹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的样子,提前在心里笑开了花。尽管不是出于什么高尚情操,寻找另一位妹妹的动力又加深了一些。

我向天空举起拳头(想象)。不知身在何处的那个妹妹,请接招!

“呵呵呵……“

“讲真,别再这么笑了,有点恶心。“

这回轮到宏说我了。

我拿手撇下上扬的嘴角,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相。从妹妹处传来“呜哇~哥哥更奇怪了~“的怪声,我决定装作没听见。

“所以今天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我问宏。

刚忙活完妹妹的早餐就收到他“现在有空吗?我在学校对面的奶茶店里。“的短信。想来上午也无事可做,我便带着妹妹出门赴会,结果一进店门就看见宏在高脚桌上摆好了斗兽棋等我。

特意叫我来该不会只是为了找我下棋吧?疑问一时间挤满脑袋。

“没什么,最近一直都没和人下棋了而已。“

真的呀。该说不愧是宏呢还是到底是宏呢,肯逃课下棋的也仅此一家了。

“你没有其他的棋友吗?”

“除你之外没有了。”

“……那,网络上呢?”

“我妈不准我用电脑。”

“手机呢?”

“你觉得呢?”

“啊,我忘记了,当我没说。”

看到宏从口袋里掏出不晓得哪个年代的诺基亚老人机,我连忙挽回刚才的失言。我都可以叫它一声爷爷的这个机型,现今还能使用简直堪称奇迹。

科技进步的福光没有平等地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

本该属于宏的那一份,被他的亲人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但好在,我们还能享受同一片阳光。

与人的爱相比,大自然的爱更加深厚,更加无私。

“哼哼~哼~哼哼哼~”妹妹哼着歌,在椅子上把两只脚摇来晃去。与悠闲的妹妹不同,另一边的宏则不停地用手摆弄额侧的头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

“其实还有一件事。”

“哦?什么事?”

果然还是有事啊,早说嘛。即将迎来正题的我情绪高涨。

“……日记。”

只吐出一个词的宏停了下来,开始犹豫不决地拉扯头发。一会儿后,他像把某个重物狠狠甩开似地继续说道:

“我的日记,被我妈偷看了。”

“哦、哦……那真的有点过分。”

我也变得和宏一样犹疑不定,说话含含糊糊。

我没写过日记,妹妹好像也没有。据说被父母偷看日记会对孩子造成难以磨灭的创伤,不过对此我没能拥有任何体会。

被母亲窥视隐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即便从今开始写日记,恐怕也没机会知道了。

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烦恼的宏。

黑色的颗粒在宏的周围形成一张郁结的网。明明是盛夏,却感觉他那里的气温要冷上三分。

这样的宏,从网中向我探出手。

作为朋友,我有必要好好地回应他。

“能告诉我日记里写了什么吗?”

我在不至于被认为夏虫语冰的范围内小心拣择话题。

“棋谱。各种棋的。”宏回答得倒很爽快……他是不是对日记有什么误解?

不过也行啦,毕竟每个人都能自由地定义日记,写什么都没差。

但是,居然是棋谱耶……怎么说呢,真像宏会做的事。

宏坐着巨型中国象棋棋子式样的圆凳,把日记摊在画成围棋棋盘的桌面上书写棋谱,旁边还有顶部圆球会发亮的国际象棋里的兵棋提供照明……我的脑海中涌现奇异的景象。

“问题不只是这个。“在我想入非非的当儿,宏又说,”她还把我所有的棋都收走了,说我过分沉迷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

“因为我藏在身上,所以只有这个没被没收。“宏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斗兽棋盒。

棋盒孤零零的,在阳光下闪烁。

“收走的那些会还给你吗?“

“说要等高考以后。“

可我不太相信,宏补充道,又去抓自己的头发。他烦恼时似乎很喜欢折腾头发。

“高考啊……“我喃喃着。

对于宏来说要等一年时间,对于我则会是两年或者更长,至于妹妹就说不准了。

一年。我和宏迄今生命的十六分之一,妹妹的十五分之一。

或许在大人看来不算多长,却是小孩子难以逾越的距离。

“你有钱买新的吗?“

“我没有零用钱。“

“哼~那就难办了。“

我记得宏是走读生,一日三餐都在家里解决,这意味着挪用餐费的方法对他也不适用。

我没多少钱,买菜用的都是叔父母给的预算,也不好厚着脸找他们要钱来帮助宏。我已经欠了叔父母太多恩情,绝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剩下的方法还有……想不出来。

“没办法呀~“

大脑在死胡同里转得好累。我把上半身的重量委托给椅背,长叹出声。

不自觉间,右手小指开始动来动去。我观察着小指的布朗运动,忽然发现一件事。

话说回来,为什么非要以宏能继续保有他的棋作为思考的前提呢?

换个思路想想,虽然我觉得宏将下棋作为嗜好没什么不好,不过……

“既然如此,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更好吧。”

没错,之所以会偷看日记,之所以会没收棋具,之所以会有所限制……

……都是因为爱。

父母是爱孩子的。

所以,即便他们做出了过分的事,也要坦然接受。

必须要听从父母。来自父母的话语,必会在未来的某时展现威力。

医生这样说过。

我回想着医生的教诲,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把高考考好,上了大学就可以加入大学的棋牌社。那样不仅可以结交很多棋友,运气好一点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女朋友……不,你的话不需要运气也可以。”

宏有令人羡慕的本钱。他身材好,成绩优秀,还生得一张让同性眼红的脸,在大学里一定会如鱼得水。

眼下只需忍耐。

“到时候把棋都放在女友那里,就不怕被收走了嘛。”

快长大,去超越时间——我尽说些无关痒痛的大话。

明明自己的经验并非丰富到可以津津乐道,我却对别人的未来指手画脚。

在审视人生的视角上,我远远不及医生那种高度,这样做是否太自不量力了?

宏的视线刺得我发慌。我自知刚刚的话未帮到宏丝毫,心中过意不去,却还是扯出嘴角抽搐似的笑容来面对他。

“你的论调变得和我妈一样了。”

宏注视了我好一会儿。就在我察觉他其实在盯着我的太阳穴时,宏做出评价。

“是这样啊,哈哈……”

我报以苦笑。明明我是效仿医生说话,结果却和宏的母亲歪打正着。或许大人的理念都差不多吧。

不过,能和大人说出差不多的话,是不是说明我也成熟了一些呢?

另外,“变得”是什么意思?我的说法有曾朝令夕改吗?想不起来。

马上问宏也不合适,他正摆出不想谈话的模样,从我这撇开脸,使劲抓挠自己的头皮。宏以惊人的气势把头发抓得簌簌响,他就不怕早年秃顶吗?

……啊,说起来,秃顶的帅哥也仍然是帅哥呢,那么怎样都无所谓啦。

显然,宏比一开始还要烦恼。我们的对话未起到任何正面作用。我为自己的能力不足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

如果不是我的话……如果是医生在这,一定能让宏醍醐灌顶吧。

侧腹忽然被人掐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妹妹正一脸无聊地瞅着我。

“不想待了?”

“嗯。”

“那等——”“那就走吧。”

宏的声音打断了我。

嗯?我心想宏不是还要和头发较量一阵吗,又狐疑地去瞧宏,受到他“咋了?看鬼似的。”的回敬。除了发型乱糟糟外,宏看起来和下棋时一样轻松。他恢复心情的神速倒真和鬼怪一样可怕。

“现在就走?”

“你妹不是在无聊吗?再说我也到下课的点了,得按时回家才行。”

宏对我的疑问做出肯定的回复。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真正放下,不过能不再烦恼就太好了。我替宏的头发发出欣慰的感叹。

缠绕在宏身上的网也悄然消失,夏季重新夺回他周围的领地。

我们站起身,在阳光上踩出涟漪,打开了通往夏天的门扉。

“话说这个无论多久都看不习惯啊。“

一出店门,宏就指着某物对我说。

他的指尖所向位于我和妹妹之间,那里有一双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是吗?我倒没怎么在意。“

我瞅了一眼牵住妹妹的左手。两人紧握着的手被妹妹像秋千一样甩来甩去,在低空来回画着半圆弧。

从书院回来后,我和妹妹每次上街一定会牵着手。这项行为是妹妹发起的,我只当是儿童寻求安全感的举动就接受了。事实上这样做也杜绝了妹妹会因沉迷看蚂蚁而与我走散的情况……虽然上述情况还没发生过,但总觉得只要我一松手事情就会变得不妙。

如今被宏提起,我才注意到这种行为颇具迷惑性。除了宏在内的极少数人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们会把牵着手的我和妹妹看成什么关系呢?

但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也不会放手就是了。

“以前不可能见到你们手牵手,否则感觉会出事。“

“出、出事?“

“你的胳膊会断掉。”

宏把自己的左臂伸直,慢慢地转了一个圆。当转到一个危险的角度时,他用嘴巴模拟骨头碎裂的声音,咔嚓。

意思是和现在悠哉地画半圆不同,以前的妹妹会直接抡成整圆?噫。

光是想象手臂像发条一样被吱扭吱扭地旋转,肩胛骨就寒意丛生。更可怖的是,我不得不承认那位妹妹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干。

我祈祷另一个妹妹不会在我和她有肢体接触时候突然回归,从物理上看,我恐怕承受不住那份惊喜。

“你不要突然醒过来哟。”不晓得这样告诫现在的妹妹有没有用?

“我已经醒了呀?”

哥哥真怪,妹妹咕哝着。“对吧?我也觉得你哥怪怪的。来,击掌。“”耶!“”five!“她还和宏达成了某种共识,拿着一枚象棋棋子向宏手里的另一枚撞去。啪!棋子相撞发出清脆响声。那两枚棋子是从哪来的?还有,这根本就不是击掌好吧?我强忍发难的欲望,抬头望向远处。

奶茶店的对面,隔着马路是我和妹妹,还有宏的学校。因为时近正午,所以好些前来自习的学生正急匆匆赶回家吃饭兼规避暑热,看样子大多是高三的。暑假还来自习呀,好勤奋,不愧是重点高中。

呆在家无所事事的大半年,使我愈发懂得能上学的可贵。人生的任何阶段都有该做的事情,虽然每天都有做家务活,但那终究比不上在学校念书更让人安心,充其量不过是拿忙碌来掩盖空虚而已。

身上之所以为人的那一部分在一点点被挖去。现实感薄弱的生活,让我惶惶不安。

不行啊,这样下去会变成差劲的大人的,我想。

这世上不正经的大人有很多,负责给我和妹妹做检查的心理医生就是其中一个。他只简单地问了我几个关于书院生活和父母失踪的问题,就在叔父母那给我扣上一顶“认知障碍“的帽子。拜他所赐,我被勒令休学。庸医着实害人不浅,那家伙的医师执照绝对是买来的。

……虽说就算没有三脚猫心理医生捣乱,我也可能会因得解决妹妹不吃饭的问题而自主休学,这里就暂且不提了。

加油啊,高三的学长们!要努力成为一个出色的成人呀!

我看着这些不断向前踏步的前辈,在心里为他们呐喊助威,期待凭借鼓舞这些丰沛的存在,自己消失的速度也能有所减缓。

尽管完全没发出声音,但我还是希望这一厢情愿的呐喊能响彻云霄。

挥舞旌旗的同时,我忽然想到什么,于是叫住宏。

“宏。“

“什么?“

“你下学期会被选拔进高三的尖子班吧?“

“啊,应该是的。“

“哇,好棒。“

我由衷地发出赞叹。我连考取这个学校都很费劲,宏却能轻而易举地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他真的很厉害。

宏的未来光明到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真庆幸能和他结交,我冒出小人之心的想法。

“您好,董事长!“

“将来不会从商的。“

对我玩闹似的招呼,宏不好意思地笑着回复,然而看了我一眼后表情又变得十分复杂。宏像是要遮掩自己的面部一样撇开头,边说着“天气马上要热起来了,快走吧。“边急步走开。

是我的玩笑太冷了吗?不好,感觉好丢脸。我边四处寻找可以钻进去的地洞,边带着妹妹追上宏。

我们沐浴蝉鸣,于安闲到几乎凝滞的时光中漫步。

不仅仅出于宏的邀请,我和妹妹没事时也常上街闲逛。这已成为了一种习惯。相比父母不在后显得空空荡荡的家,我更喜欢白天何时都能看见人的街道。虽然我对叔父母为避免我们寂寞做出的努力心知肚明,但无论如何都喜欢不上呆在家太久就会萌生的不适感。

一般人遇到困难,可能会没出息地想逃回家,可我们却反其道行之。

我们逃到了街道上。

将自己化作血液,在城市的血管中游行。

这样做有很多好处:可以满足自己的活动量,可以让妹妹避开叔父母免于冲突,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店,可以……

……即便只有微薄的几率也好,可以找到父母。

父母仍藏在这座城市的某处。我相信,或者说,乐于相信。

但在家中是绝对遇不见他们的,所以我们前往街道。

把自身寄托于丝线的牵引,在血脉里浮浮沉沉,最终抵达目的地,遇见所想之人。

这样的做法是否太过不切实际了呢?

“……“

从刚刚开始,宏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这副样子很好认,因为头发会跟着遭殃。宏把刘海一会儿拉长,一会又缠在食指上,手头的动作就没停下来过。

那个玩笑冷场的威力有这么大吗?我不甘自己的惨败,于是向宏搭话:

“嘿,在想考清华还是考北大是吗?“

“嗯?啊,哦,不是……你在书院的生活怎么样?“

宏丢出模糊不清的回答,反而向我发问。

“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被突如其来的提问吓了一跳。

“一开始想问没问成,一直有些好奇。“

宏的话让我想起回来后首次见到他时的场景。那时宏一脸严肃地质问“你们有受到电击吗?”,还想伸手去摸我和妹妹的太阳穴,差点让妹妹当场暴走。我花了好半天向宏解释发生在我和妹妹身上的事,结果到最后宏仍是一头雾水,居然对我说:“不是,你爸妈不都还在吗?“,直叫我急得跳脚。

连宏这么聪明的人都听不懂我说的话,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产生深深的怀疑,还专门跑去书店蹭《与人交流一百招》看,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还有,为什么要问我们有没有受到电击啊,好奇怪。

“书院的生活……很不错呀。“

我回忆在书院生活的点点滴滴,心头逐渐浮现温馨感。

“教官都很和善,同学也十分友好,和想象中不一样,基本挑不出毛病。“

如果不是以妹妹的昏迷作为结尾,一定会成为更加美好的记忆。

“书院里都做些什么?“

“嗯……早上起床后是跑操,然后教官就叫我们念书,下午则举行医生的讲座或一些集体活动,晚上就……“

我比手画脚地给宏解释书院里的日程安排,却发现宏锁紧了眉头。不妙啊,我以为自己的表达尽可能不出偏差了,可效果好像还是很差。《与人交流一百招》没让我的口才有任何改观,亏我还读得比教科书还仔细。

“总、总之!虽然规矩有点多,但是每一天都过得很庆耸!”

我越讲越紧张,心想多说无益,把有关“行孝日”的内容跳了过去,打算草草收尾,结果最后关头还破了音。“庆耸”是什么意思啦!真丢人,要是另一位妹妹知道了,肯定会拿这个发音糗我一辈子。

“规矩?打破规矩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个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违规过。不过我室友受过一次罚。”

“室友?”

宏用眼神催促我说下去。还要说啊?我局促不安,但还是拾起早已破碎一地的自信心勉强开口。

室友是因为作了一个不适宜的动作而受罚的。室友是个篮球小子,常常会闲着没事就“喝!”的一声跳起来做投篮动作。这种行为某天被医生看到了,医生便斥责他行事不端正,把他领去了谈话室。室友性情激烈,大概是对医生的管教感到不服气,回到寝室后一整天都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叫他也不应答。

我在记忆里重现室友面朝下陷在床里的样子。那种像倒倾沉船一样的姿势看着就很难受,室友能维持一整天不变还是蛮厉害的。

话说回来,现在室友过的怎么样了?是否收敛了一些呢?好想回去看一看啊~

“……”

宏听我讲完室友的事,变得默不作声,盯着我的太阳穴看。今天他老是会忽然安静下来,不过下棋时喊“我吃!”倒是超猛。

“书院的话就告一段落!倒是你,上大学后会找女友吗?”

为了让宏不再沉默,也为了避免自己爆出更多的“庆耸”笑料,我忙不迭把随便想出来的话题引到他身上。

我把交接棒直直地砸向宏,哪管他接不接得住。现在双方交换半场!

“欸,女友?”宏露出像被棒子击中脑门的呆愣样。看来我的准星不错,哈哈!

“是啊,刚刚在店里就说了吧,你要找一个女友下棋。”

我一半依据事实,一半信口胡诌地把话说圆。

咦?我有说过这句话吗?好像说过又好像没有……宏捏着头发考察我的证词的真实性,可看样子他记不清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宏在奶茶店里自顾自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产生的想法肯定多如牛毛,再加上我掺杂事实的巧妙话术,他会弄混自己和别人说的话也很正常。

“那是哥哥说——“”咕呱呱呱啊啊啊!“

旁边的妹妹想要道出真相,我察觉后立刻发出怪声把她的声音压下去,又出手搔她的胳肢窝。“不要哈哈哈——快停下哈哈哈——“妹妹试图拿左手阻挡攻击,但不及我的右手灵活,只能狂笑着求饶。丝绸般的黑发也循声舞动,掀起波澜。

路人看到一面牵着一只手,一面用另一只手展开攻防战的一对年轻男女会怎么想?我才不管咧!现在我只想对敢拆哥哥台的妹妹施以残酷的挠痒痒极刑。

以为你能秉持正义吗?太天真了吾妹哟!

很快,我和妹妹的胡闹就在彼此筋疲力竭的大喘气中结束。明明我方一直处于压倒性的优势,结果却是两败俱伤,战争真是不讲道理的东西。

“你们还好吗?“宏凑过来关心我们惨烈的战况。”比起我们,你还是快说你的择友标准吧。“我挥挥手,示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女朋友啊……会下棋就行了。“宏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头,温温吞吞地说。

宏的说法简洁到让我傻眼。这算什么?照这个标准,阿尔法狗会是宏的最佳伴侣。他是想和硬邦邦的机器谈情说爱吗?

不过如果宏会喜欢上无机质的话,比起钢铁,他更可能会爱上木制的棋子吧,嗯。

“那你呢?“

没等我说话,宏冷不防又把交接棒掷了回来。他做出“我说了,现在轮到你了。“的无赖姿态,居高临下地觑我。虽然我才是一开始就耍无赖的那位,但宏的程度比我更甚,所以使我大为光火。你这才不算说了哩!我拿眼神刺宏,他却不为所动,这人脸皮好厚!我无奈只好考虑答复。反正引开话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配合聊天的流势往下走也不是不行。

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性呢?我思考起这个距我还很遥远的问题。

脑海里浮现出熟悉的黑发。

“……妹妹吧。“

“……哈?“

对于我不自觉说漏嘴的单词,宏以抽气声表达惊讶。这位先生,您是认真的吗?您该不会是中暑了吧?我去找冰袋!他的腔调也变得怪里怪气,反而让惊觉失言的我愈发觉得羞耻。

脸部在燃烧,宏却好死不死地继续扇风添油。我现在才发现他原来可以这么贱兮兮的。

“啊啊,就是妹妹啦!怎么,不行啊!“

我受不了宏做作的表演,被逼得自暴自弃地大声宣言,引来几位路人的注目。当事人的妹妹却像个闲人似地歪着头,拖长了尾音问:“什么不行——?“被我搪塞一句”没你啥事“后就乖巧地不出声了。

“为什么是妹妹?“

事到如今宏才摆正姿态询问我。可惜太迟啦,你的点数已经被我扣成负分了!我恶狠狠地想,用笔在不知何处的恶行薄上给宏记了一票大的。

但宏的疑问并没有因此被我无视。真的耶,为什么是妹妹呢?

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与妹妹以外的女性发展亲密关系的样子。五官的搭配,身体曲线的弧度,以及肉感在全身的分布……我眯细眼睛想瞅清楚那位女性的细节,但视线无一例外被妹妹的黑发阻挡。

妹妹的长发,像帘幕一样遮在我的眼前,把未来染成她的颜色。

如果妹妹始终没能恢复正常,那我恐怕会顺势照顾她一辈子吧。我想。

这种情况下,再去谈论自己的未来伴侣就显得毫无意义。又有哪位女性会喜欢一天到晚和妹妹腻在一起的人呢?咦,真的有吗?

我忽然想到一个看起来臂力非常厉害的女性形象,但还是摇摇头,把她从脑袋里推了出去。总而言之,妹妹的事情位于第一顺位,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很久。与妹妹相比,其他的事都大可抛得远远的。

直到很远的地方,我都会和妹妹相伴着走下去。

这样的未来,也不无不可。

“你想啊……”

思虑良久,我决定坦言。

“要想得到一场幸福的婚姻,必须要有长久的感情支持,对吧?”

见到宏点头后,我吸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么,相比起先互不相识,得靠恋爱才能培养感情,并且关系还可能轻易破碎的情侣,一开始就拥有亲情这个纽带的我和妹妹,是不是更容易获得幸福呢?”

左手上,来自妹妹的压强忽然变大了一些,是我的自我意识作祟吗?

宏听了我的话后,哑口无言。你这是狡辩,他用眼神告诉我。但我就是如此想的,我也用眼神回复。

我们无言地对峙了一会儿,最后由宏首先败下阵来:“你这个想法还真是惊人啊……”

果然会这么想吗?我搔搔头,露出尴尬的笑容,紧接着又想起照顾我们的叔父母。和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叔父母的关系也很紧张,彼此之间经常弥漫出火药味。我之所以会愿意和妹妹在一起,应该是不想自己也陷入和他们一样的处境吧。

我是不是在拿妹妹当挡箭牌?怀疑一瞬闪过。

但即使念及此,和妹妹共度人生的想法并未产生动摇。

所以,这份决心是货真价实的。

原来我的朋友喜欢妹妹啊……宏喃喃着,端详起手中写着“王将”的将棋棋子。刚刚还不存在的棋子像变戏法似的在他掌心出现,真是不可思议。他身上究竟藏了多少棋子?就在我纳闷宏的口袋连接了哪个次元时,他忽然发出声音。

“啊,车站到了。”

我顺着宏的视线,看见他放学时一贯前往的公交车站,目前站亭里已有一些学生在候车。我的目光快速扫过他们,还好,没有同班同学。我的情况还没和其他很多同学说明过,光给宏解释清楚已经够费劲了,那种鸡同鸭讲的感觉我不愿再体验第二次。

“要我等你坐上车再走吗?”

我向宏提议是否为聚会加时,被宏摆摆手拒绝了。

“不用了,你们也快回去吧,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

“哦,那我们走了,再——”

“见”还没说出口,宏就伸手拦住我。还有什么事吗?我收回刚迈出去还没着地的脚,转身面对他。

“你说,将来是行医好还是读法律好?“

又是唐突的发问。宏的提问方式总是充满跳跃感,我也差不多习惯了。

“关于职业的事找父母交流更好吧?”

“想问问你的意见。”

同龄人的意见真的中用吗?虽然我抱有疑虑,但还是替宏权衡选择。医生和律师啊……无论哪个看起来都感觉薪水很高的样子,好难抉择~

“……硬要说的话,就医生吧?”

“能讲讲理由吗?”

“理由嘛……理由就是我还蛮喜欢书院的医生的。”

“……”

又来了!又是那种复杂的表情!那种“哎呀哎呀你这里说的好难懂~”的表情!宏把半边脸都纠结在一起,眼神的焦点还轮流在我和妹妹各自的太阳穴上交替,搅得我揣揣不安。

半晌后,宏才慢吞吞地说:“那我还是去学法律吧。”

“那就不要问我啊!”

这家伙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我咬牙切齿向他发狠。哈哈哈——宏则肆无忌惮地爆笑出声,真叫人火大!

“再见吧您!”

我摆出“爷不奉陪了!”的架势,拍拍屁股就带妹妹走人。走开一段距离后,宏的呼喊追了上来。

“你要好起来啊——!”

“什么——?“

“喜欢妹妹的病——!“

宏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我的性向,旁边可是有同校同学在欸!他想让我在学校名誉扫地吗?这个狐朋狗友,我之前居然还庆幸结交了他,现在想来简直哭笑不得。什么董事长,我呸!

“你小子等着——!“

我摞下狠话,加快了步伐。我以踏碎时光的气势,大步流星地向阳光深处进发。

“哥哥,你喜欢我吗?“身边的妹妹摇动着我的手问,被我敷衍地回答”是啊是啊“后便喜笑颜开地抱紧了我的手臂。妹妹真的好可爱,我被朋友的真面目所伤害的心灵受到了治愈。

“你要好起来啊——!“宏二度的喊声因距离的拉长而变得微弱。他这次又想表达些什么呢?

但我没再停下脚步。

马走日,象飞田,卒子一去不回头。

我怀揣兵卒的心境,进逼遥远的某物。

在人生的棋局里,我们究竟是棋子还是棋手?

那恐怕只有时间和血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