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家门口,就能听见屋内充斥着像是争吵一样的嘈杂声。叔父母中只有一人单独在家时,家里应该是一片死寂,不可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所以今天两人都在家,这可真难得。

妹妹一听到门内的声响就如惊兔般蹿上楼梯,在上层楼道藏了起来。她本来就不喜欢叔父母,对正在争执的他们更是退避三舍。因为牵着手的缘故,我也被迫踉踉跄跄地跟着她上楼,还差点在楼梯上摔倒。

我们缩身在楼道里,能听到叔父母的声音在下方炸开。这栋楼的隔音效果很差,我不禁担心起自家的隐私问题。

“搞清楚!这是你先提出来的!“是叔父的咆哮声。

“我哪里知道会是这样的地方呀!“是叔母的呜咽声。

“好了!我出去一趟。”

然后玄关响起脚步声,一会后,传来防盗门被打开的咔哒一响。我从楼道扶手处探头往下偷窥,刚好看到叔父摔上门后愤愤地下了楼。

叔父的脚步把楼层砸得咚咚响。抱住我的手臂的妹妹明显地瑟缩起来。我抚摩妹妹的后背,“不怕不怕”地轻声安慰她。

还好我们回来的比较早,不然肯定会和叔父当头碰见吧。我不擅长应对叔父,叔父好像也不怎么待见我,一直以来我们之间只有难捱的沉默。若是迎面遇上正生着气的叔父,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更何况我还带着妹妹,情况会更糟。

如果我能知道叔父母为什么争吵,或许能设法解决。但不幸的是,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我还太年轻了,要想理解成人世界里的很多烦恼,仍需努力地吞食时间。

我和妹妹继续躲在楼道里,直到叔父的脚步声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才轻手轻脚地下楼,装作刚回来的样子。因为知道叔母在家,所以等我一打开门,妹妹就鞋也不脱地冲进家,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藏了起来。哈啊~我对着妹妹留在木地板上的灰色鞋印发出叹息,这回又有的收拾了。

虽然地板上的鞋印让我看得很不爽,不过我不打算马上处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厨房传来钝钝的切菜声,每一下都很重,时间间隔也挺长,听起来就像是从火星上发射的某种求救信号。这样子能不能切好菜姑且不论,使用者的困窘倒是一览无余。

我在玄关换好拖鞋,稍做准备便前往厨房。

如我所料,叔母就在厨房里。

“我们回来了。”

我朝站在料理台前的叔母的背影打招呼。叔母转过脸,神情虚弱。

“嗯……回来啦……”

没有重力感的声音。

“妹妹呢?”

“回房间里去了。”

视野中,覆盖在叔母脸上的黑色物质糅入一丝悲戚。

“你们上午去哪了……”

“我带着妹妹去见朋友了。”

“哦……开心吗?”

“是的。”除开见识到宏很会刺激人的那一面不谈,的确很开心。

开心就好。叔母发出几声干涩的笑声,又举起菜刀。

咚。刀刃像要留下深深刻痕似的,在案板上重重砸落,把卷心菜一分为二。

“菜刀不好用吗?看您切菜很费劲的样子。”

我指向叔母手中的菜刀。

“啊……这个……”

叔母像是从某个世界被抽离一样,露出恍然的神色,把菜刀放在眼前观察。

“的确是有点钝了,也应该换一把了……”

“那我去买吧。”

尽管很清楚叔母在以此掩饰自己的心情不佳,我还是顺势提出建议。菜刀有点生钝是事实,这我在早上就发觉到了。虽然对我的使用还没产生多大影响,但对于气力比我弱得多的叔母,用起来可能就有些困难。

“不用了,你照顾好自己和妹妹就行。”

叔母谢绝了我的建议,我也不好再强求,只应了一声“好的”。

“那我待会儿来做妹妹的饭。”

我留下这句话,便在叔母伤感的注视中匆匆离开。我把菜刀的事放在心里,驱动双腿,从因缺乏重力而变得稀薄的空气中逃离。

明明刚从外面回来,我就已经开始怀念在街道上畅快呼吸的感觉了。

回到自室的途中,我用手搜遍全身上下,只摸出一张给妹妹买奶茶时店员小姐找给我的五元纸币。我记得当时递出了一张十元,也就是说,我囊中羞涩到光是一杯奶茶就消耗了一半的积蓄。靠这点钱买一把菜刀怕是天方夜谭。

我本来想自己掏钱买菜刀,替叔母跑腿来减轻她的负担,结果却被自己的经济状况煞到。装钱的口袋张开空空如也的大嘴,嘲笑我的自作多情。

“没钱啊~”

我边打开自室的门,边发出世间普遍的感慨。开门的下一刻,某物撞上胸脯。

“喔!”

“哥哥。”

是妹妹。妹妹缩进我的怀里,把头蹭来蹭去。原来她没去自己的房间啊。

“你在这干嘛?”

“等你。”

“哦哦,谢谢。”

我搓揉妹妹的头发,妹妹嘿嘿地轻笑着。虽然肋骨被撞得有点痛,但说实话,很难拒绝妹妹的撒娇。

妹妹像树袋熊一样巴在我身上,弄得我关门都蹩手蹩脚。我们维持着寄生和被寄生的姿势,在室内蹒跚踱步,转了几个圈后一同倒在床上。

“还要抱着吗?”

“再一会儿。”

“好的。”

我们躺在一起,共享平静的呼吸。

在这段安恬的时间里,我漫无目的地感受着身边的各种细微事物。

周围的气温,阳光射入室内的角度,窗外云彩的浓度……四季的更迭,让很多东西产生改变。

这其中肯定也包括我和妹妹。

和妹妹黏黏腻腻的场景,在以前绝对想象不到。另一位妹妹性情并非如此温顺,争执在我们之间是常事。因为妹妹自认为很聪明,所以经常把我喊成傻瓜。不过她也的确很聪明,我初中的功课有一半都是她教的,理由是“我跟同学打赌,说哥你能考上那个高中。”先不论这个理由对我自信心造成的伤害,结果还算不错。我想,如果意外没有发生的话,妹妹应该也能和宏一样进入尖子班吧。

顺带一提,以前的妹妹会喊我“哥”而不是“哥哥”,大多数时候连“哥”都省了,直接用肢体语言来称呼我,其中绝大部分是肘击,然后我们就会混杂着口头语言和肢体动作进行交流……呃,我是说打架啦。

但这并不是在说以前我和妹妹的关系就不好了。关于这点我还挺有自信。

至少相比我们和父母的关系而言,我和妹妹还是颇亲密的。

因为,我们都应付不来父母。

亲生父母和叔父母一样,关系不怎么融洽,彼此靠近时,气温好像就会变得很低。有时候也有发热的情况,不过那大多是有了口角。同样是吵架,我和妹妹会抡起拳头,但父母只是动动舌头而已,哪个更严重一目了然。按理说他们的关系不应比我们的要差才对,可事实却截然相反。小孩子的规律或许不足以用来揣摩大人的世界。

父母之间不愉快的阴影当然会投射到孩子身上。幸运的是,我天生就是那种逆来顺受的类型,所以尚能忍耐。我自有一套和父母交往的秘诀,那就是不把他们当父母。一旦把自己定义为旁观者,他人的不合就不再那么令人难受。至于这是不是我会忘记父母长相的间接原因,就说不准了。

但妹妹的处境和我不同。由于比我更为优秀的缘故,父母的注意力始终聚焦在妹妹身上,自然对她做出多般要求。对于父母的说教,妹妹往往露出不堪其扰的表情,对他们的态度也愈发冷淡。这种情况在妹妹进入叛逆期后变得更甚,家中的氛围因此越来越怪,像是在酝酿着庞大漆黑的某物。

那物终于某时显现。

在去年,高二下学期临近寒假的那段时间里,妹妹和母亲爆发了一次冲突。起因是妹妹的成绩出现了波动。

餐桌上,妹妹大叫着“只要我高考考好不就行了!明明自己的关系都处理不好,你管我干什么!” ,言辞之激烈,连一直和她呼号对峙的我都吓了一跳,话被打断的母亲更是一脸惊诧地愣住了。妹妹趁机逃离餐厅,被自己关在房间里,谁叫也不出来。

那是妹妹第一次发作。之后没发生第二次,因为不再有机会了。

隔了几天,父母找来我们,宣布在寒假要把妹妹送去书院住读。

在各种事宜上总产生分歧的父母,唯独在把妹妹送去书院这点上出奇的一致。

“要去就去吧。”

妹妹对此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像在谈论一件和她完全无关的事。

但我的表态和妹妹不同。

“如果非要她去的话,也把我送去陪着她吧。”

我向父母提出请求。其实说出这番话的我是夹带着私心的。如果一个寒假都见不到妹妹,只能和父母干瞪眼,恐怕我也吃不消。

可能是我不太重要的缘故吧,父母商量了一会儿后,很干脆地答应了。妹妹反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事后还评价我:“你耍什么帅。”

原来你觉得我很帅吗?我揶揄妹妹。她一下子哑然,耳根也跟着变红,半天才憋出一句“白痴”,然后就逃走了。喔哦,好像说了很不得了的话,我呆然地看着妹妹跑开的背影,不一会儿又像真正的白痴一样傻笑起来。我还是首次见到妹妹如此慌张的样子,一种奇怪的感觉挠得心里痒痒的。

不过现在想来,或许当时我不该逞强耍帅。我应该留在家里监视父母,防止他们悄悄溜走才是。但这种马后炮的想法很快被我否决了。就算我选择留下,父母也肯定会找另一个借口支开我,他们又何患无辞呢?

“哥哥,你想要钱吗?”

妹妹的声音将我从纷杂的思绪中拉回。我把视线向下拉,发现刚才整个人埋在我身上的妹妹,现在正在我胸上立起下巴,抬头看我。

“嗯?你怎么知道?”

“刚刚哥哥自己说的。”

我想起开门时发出的感叹,妹妹说的应该是指那个吧。

对啊,我本来还在想关于钱的事呢。怎样才能弄到钱呢?嗯……

“哥哥,想要钱吗?”

妹妹又问。

“……当然想要啊,钱。”

我眯起眼睛,发出叹息。

金钱能给叔母买来菜刀,能给宏买来棋具,是一种能实现愿望的实用道具。金钱是社会运作的血液,和幸福一样是很多人追求的目标,是幸福的替代物之一。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比幸福更重要,因为不幸福人尚能活下去,但没有钱,生命就得不到保障。

……清贫如洗的我,已经能感受到金钱的重要性了。

“要是有钱就好啦——”

我又长叹一声。妹妹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从我身上利落地离开,起身转向房门。

“哥哥等我一下。”

“你去干嘛?”

“拿钱。”

妹妹哒哒哒朝门外小跑而去,留我独自奇怪。嗯嗯?原来妹妹有手段吗?就凭她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说……不不不,那样不行不行!

不要去做不好的事呀——我刚想告诫看起来兴致冲冲的妹妹,她就跑没了影,只留下一串脚印。好歹把鞋子脱了呀!

我想象妹妹的鞋子像印章一样在光洁的地板上一踩一个灰印,瞬间觉得一阵无力,于是继续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妹妹离开房间后,室内变得冷冷清清。我出于无聊,把手机拿出来把玩。我瞟见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栏,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打开日历界面。

隔壁妹妹的房间响起翻箱倒柜的忙碌声。妹妹在干什么?我边好奇这个问题,边在日历上找寻某个日期,口中还念念有词。

“行孝日,行孝日……啊,找到了。”

如果书院的规范没改的话,这个月的行孝日就在几天后。

我把目标日期刻在视网膜上,然后关闭手机。

太阳穴处传来温暖酥麻的感觉,像是泡在温泉里一样。

之所以要找寻这个日期,是因为我打算去见书院的医生。

我很早就有回去见见医生的念头,不过一直没有实行。书院其他时间都不允许外部人员进入,只在每月一日的行孝日开放参观并举行宣传活动。届时医生也会出现,所以这是去见他的好日子。

之前的行孝日我都因事错过了,这次一定要遂行不可。

我舒展四肢,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回想医生的音容笑貌。

医生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还记得我吗?

妹妹的昏迷肯定给医生带来了困扰,对此我还没有道歉,得向他表示歉意才行。

那之后,我还想问他许多问题。

许多许多问题。有关人生的问题,有关未来的问题,有关家的问题。

许多、许多、许多问题。

对于我的问题,医生会给出怎样的解答呢?

能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的回转,此时的我全身都被安心感占据。

我放松身体,让血液畅通无阻地浸染每个角落。

在畅想与医生相遇场景的大脑里,血流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直到抵达某个阈值后,脑中变得喧嚣起来。血液在流转,翻腾,冲击,坠落……

最后,大量的液体涌入了想象之中。

我,医生,还有从心脏处喷涌而出的红色液体。

其他的事物皆已消失不见。我的脑海中,唯有三者交织。

视野逐渐被血红色覆盖。宛如恒星般温暖的颜色让我萌生笑意。

“哈哈,哈……”

真是奇妙的感觉,但是并不坏,就好像漂浮在殷红的宇宙中。

还想感受更多。还想体验更多。

索性就这么委身于这份宇宙,看看它将给我展示何物吧。

我如此想着,阖上眼帘……

……然后,某种强烈的引力,将我狠狠拉了回来。

“哥哥?”

眼前忽然一片明朗。随着血红色的褪去,呕吐感开始在喉间翻涌。我被刺激得坐起身,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

内脏在抽搐。每咳一下,就感觉太阳穴处像有锥子在刺,疼痛难忍。鼻腔里也溢满了血腥味。好难受。

有人在轻拍我的背。视界因不适而变得模糊,妹妹的样子却在其中清晰地凸显出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虽然心生疑惑,但我已无暇发问。光是忍受胃部泛出的恶心感觉,就耗尽了我全部气力。

咳嗽持续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平息。等到我平复呼吸时,额头已沾满汗珠。汗水沿着眉梢滑下,渗入眼睛,在深处生出涩意。

“哥哥,没事了吗?”

妹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嗯……已经没事了。”

我扯出剩余的力气,勉强回复。自己的声音充满震动,几乎和蜂鸣无异。我想我的听觉可能出了问题。

哥哥,生病了?妹妹坐在旁边关切地看着我。没事,没事……我摇着头连声说,心脏却仍为方才的感觉颤抖。

我是怎么了?

没等我思考这个问题,妹妹手上的某物首先夺去了我的注意。

“哥哥,给。”

妹妹向我递来一张有些发黄的白信封。信封满是褶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

我接过信封,询问妹妹。

“钱。“

“钱?“

我打开信封,里面存放着数张百元钞。粗略地一数,金额总计有一千多。

“这些钱从哪来的?“

“哥哥和我一起存的。“

我,哥哥。妹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

我和妹妹存的?我困惑地看着信封,又把它翻了个面,发现在反面上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

离家出走用。

是我小时候的字迹。

“……啊。“

我记起来了,这张信封的来历,以及从前的愚蠢想法。

我曾想过离家出走。

记不清是几岁时候的事了,也忘了理由如何,也许和父母有关吧,总之以前有过这个想法。我还说服了妹妹一起出逃。也怪当时妹妹年幼无知,居然答应陪我胡闹。

我们为筹集离家出走用的资金,每逢过年都把从亲戚那收到的压岁钱抽出一小部分偷偷存起来,不交给母亲。在此之前母亲一直以要给亲戚还礼为由收走我们所有的压岁钱,这种隐而不报的行为对于幼时的我们来说就像在做一件恶事一样,特别害怕被发现,所以每次偷藏的金额都很少。能达到一千多的数额,想必至少是四年的成果吧。

小时候的我们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在恐惧中坚持了四年?

不过,于现在看来,这份决心就显得太过可笑了。

区区一千多,连两人半个月的伙食费都支付不起,远远达不到离家出走的需求。更何况我们还未成年,连青年都称不上,在外想必处处受到掣肘,说不定还会被警察发现并遣送回家,又如何能实现所想的目标呢?

小小的兄妹二人,恐怕把现实的重力看的太轻了。

……不过,不过啊。

真得好好谢谢他们啊。

毕竟,他们的帮助完美地解决了我的烦恼。

幼时付出的努力,成为了如今的惊喜。

小时候未竟的愿望,在今天重焕光彩。

时间的魔术,当真奇妙无比。

“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啊。”

我手持信封,凝视着妹妹。妹妹点了点头,长发随之摇曳。

我虽然早已忘却,妹妹却仍然记得,还把信封藏在了自己房间里。

是因为心智退行的关系,让她能够记起小时候的事情吗?还是说,从前的妹妹就已……

“……哈哈。”

好想畅快地笑出声来。

但我没有大笑,取而代之地,我把妹妹的头虎揉了一顿。当然,小心地回避了太阳穴。

“你也太可爱了吧你!”

“哥、哥哥!好晕……”

妹妹虽然在我的攻势下晕头转向,但也和我一样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看着这张笑脸,就能感到对妹妹的珍惜之情几欲从胸口满溢出来。

能够拥有一位妹妹真是太好了。

能够和妹妹一同成长真是太好了。

能够永远和妹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能够喜欢上妹妹,真是太好了。

“好的,从今天开始我们也是有钱人了!”

我收回手,边大声颁布脱贫宣言,边朝头顶高高举起这份来自幼时的馈赠。

正午的阳光照耀其上,洗去了信封的陈旧感。

被阳光染上金色的信封,在我的手中闪闪发亮。

在那时的兄妹二人眼中,一定也曾闪烁过和这同样耀眼的光芒吧。

我如此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