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血液里究竟有什么?

最近我开始没来由地思索起这个问题,还试图扳手指穷举过。葡萄糖、蛋白质、胆固醇、水……我凭着好久没去上课,几乎都快忘光的生物知识拈着指头数数,当数到位于左手无名指的“无机盐”后便停了下来。应该还有什么吧?脑海中模模糊糊的印象,使我陷入沉吟。

“嗯……唔……呣……”

思考的途中,我把左手的小指上下晃动,希望借其运动来加速血液循环,让大脑更加兴奋。小指指尖随着动作,在虚空中划出不安稳的曲线,而旁边立起的“无机盐”则始终纹丝不动。好像大部分人都无法如此自如地运动小指,但我天生就能这样。真不晓得该不该为此自满,因为早在被说适合弹吉他之前,就有人告诉我,像我这样能把小指动来动去的人,将来儿女不易亲近。咦?不会吧?我记得当时感到十分震惊,不过现在看来,我连会不会有小孩都是个未知数,要担心这种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我真的会有儿女吗?如果有的话,他们的血液与我的相比,又将有何不同呢?

小指打了个圈圈,把问题带回原点。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脱离意志,像蚯蚓一样扭扭曲曲的小指,然后用右手握住,硬生生把它扳直。

立得笔直的小指留在手掌上,就像为某种信仰建起的祭祀图腾,向天空的深处传递我的信念。

我决定相信,血液中的确拥有某种若隐若现的存在,如同红色的丝线,将共享着深厚血脉的人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正是因为这样的存在,流淌着和我相同血液的,我的妹妹——

——才永远不会与我分离。

是的,我有一位妹妹。并且,我曾经还有过一对父母,不过现在我和妹妹找不见他们了。

自我和妹妹从书院被接回来,他们便消失在了迷雾中。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特意把我们送进书院是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把我们支走,然后就能好整以暇地悄悄离开?我想起在书院第一次度过的“行孝日”,母亲曾笑容满面地前来参加,是因为那时她已经做好准备了,所以才显得这么轻松吗?

另外,奇怪的是,我怎么也记不起母亲的容貌,至于“行孝日”的记忆,也只有母亲在笑的印象而已。父亲也是如此。父母的脸在记忆里被刷上一层白浆,变得难以看清。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在书院的生活既愉快又充实,让我不知不觉忘记了也说不定。

居然连父母的长相都不小心忘记了什么的,这么一想,我还真是没心没肺呢,被骂成白眼狼恐怕也得忍气吞声。还好书院的医生不知道这件事,不然一定会让他失望吧。在书院的日子里,我与妹妹一直都承蒙医生的照顾。医生一贯强调传统美德,像这样不端的行径若使他感到伤心,那于我实在过意不去。

话说回来,抱有侥幸心理的我似乎更加令人想要叹气耶,不过怎样都好啦。

就算做出错误之事,只要是为了他人着想,结果也一定不会太坏。

我是这样想的。

其他很多人肯定也是。

忘记双亲的相貌似乎是个大问题,但造成的影响并没想象中那么严重。抛开作为儿子的立场不谈,我更愿意说是影响寥寥。因为即便记忆淡薄,又或者父母变成花变成云,我仍很有自信能在看见时马上认出他们。再说,如今科技这么发达,父母的声像资料不会除了我的记忆以外就无处可寻了。负责临时监护我们的叔父叔母肯定也拜托了警察。有了现代文明的帮助,我大可不必那么担心。

我要省下心,用来考虑另一件事。和妹妹有关的事。

唯有这件事,我必须竭尽全力,必须想办法解决不可。必须牵紧血液中的丝线,一步一步地跨越时分秒的鸿沟不可。

我的妹妹,去往了与我不同的时间里。

我一定要将她带回我的身边。

夏季的夜和梦一样短暂,所以早上我一般不会自然醒,反倒常常会被热醒。我的睡衣很薄,身上只盖一条毯子,在晚上也会好好拉起卧室的窗帘,按理说不大可能积累热量才对。但若热量并非来自无机质的话,这些防范措施会收效甚微也就可以想见了。

左臂很热,也很麻。原因是妹妹在床上像八爪鱼似地黏着我,还把头枕在了我的左肩上。

为什么妹妹会和我睡在一起?我躺在床上,用还没睡醒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想。随着意识的渐渐清晰,理由也从水底浮现。哦,是因为昨天晚上有雷雨。妹妹会害怕打雷,是几岁以前的事了?

嘛,即使没有雷雨,我和妹妹现在也经常一起睡就是了。

自从妹妹的心智退行成幼儿以后。

我转头瞥向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是六点半。我又看向拉起的窗帘,那儿已透露微光。同时,左臂越来越不妙的麻痹感也在催促我起床。

我小心翼翼地运动四肢,将身体从妹妹那抽离。首先移开妹妹的右臂,将腰部从她的环抱中解放。然后是被夹在妹妹双腿间的左腿,慢慢地离开……最后也是最困难的,把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臂从妹妹的怀里抽出,这个要慎之又慎……嘿咻,好了。

血液冲破堵塞的实在感,扫去了最后一丝困倦。

我静待左臂恢复正常,然后缓缓立起上身,尽量压低声响地下了床。在床边站直后,某种成就感击中了我:我真的好熟练啊!这样下去上演极限逃脱也没什么问题了,一定会大赚一笔吧?还有,多少钱能买到幸福呀?

……好蠢。

莫名其妙的兴奋之后是同样莫名其妙的空虚。我觉得还是做些正经事更好,于是把刚刚从肩上放下的妹妹的头扶到绵枕上,再将两人合盖的毯子拉至她的肩膀,最后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脚收到毯子底下。尽管被我这么折腾,妹妹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抱着我那么热,真亏得她能睡得这么香喔。如此深的睡眠也只有小孩子能做到了,妹妹这是连生理上也变成幼儿了吗?

我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尿床了。

留下睡得香甜的妹妹,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并阖上门后,我前往洗手间准备洗漱。途中路过原来是父母,现在是叔父母在使用的卧室。说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卧室里往往只有叔母一人。叔父经常凌晨时分才回家,有时还夜不归宿。而且就算两人都身处卧室,也不会像我和妹妹一样睡在一起。叔母会一个人睡在双人床上,叔父则选择打地铺。这样是为了尊重各自的独立性,不干扰彼此的睡眠吗?和我的父母好像哦。我想到“相敬如宾”这个成语,大人们有时真的很酷。

……无视显而易见的事实,转而相信这些的我,是不是也像大人一样酷酷的呢?搞不清楚。

我把头凑近卧室门,没听到叔父的鼾声。可能他昨夜没回。总之,今天家里有三人。那么早餐要做什么?我边考虑早餐的内容边洗漱,完成后便走去厨房。

家里满溢雨霁之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拂过刚刚洗净的脸颊,让人舒爽万分。

心情跟着变得轻快起来的我在料理台上铺好砧板,拿出菜刀,装模做样地挥舞了几下。

从握柄处传来熟悉的沉甸甸的重量,使我感到安心。

曾几何时,我还是个连菜刀都不会使的中国高中生,如今为家人准备饭菜,已然成为我的日课。

会变得这么贤惠,原因有二。

其一,我需要报答叔父母。

事实上,直到父母消失,我和妹妹被叔父母接回家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一对亲戚。叔父叔母简直像忽然从地底冒出来一样,我此前对他们毫无印象。我和妹妹不会被当成累赘吧?我曾担忧过将来的生活。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我逐渐认识到,叔父母其实都是温柔的人。

他们不仅在父母失踪后收留了我们,甚至为了照顾我们原来的生活习惯,还特地搬到我家来住。似乎没有自己的孩子的叔父母,确实把我们当作亲生子女关怀着。之前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血液中的丝线,比我预想的要坚韧得多。

我深深地,为自己拥有如此可敬的亲人感到感激。

同时,也为起先因陌生而露骨地戒备他们一事生出懊悔。

叔母一开始对我不认识他们感到震惊,还曾拿来一本相册,把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指给我看。相片尽是我和妹妹与叔父母在一起的影像。啊,我和妹妹婴儿时期的照片也有。我认出这本相册是我家的,也就是说,我应该早就见过了叔父母,却连一丁点印象都没留下。

看起来,我天生就是个白眼狼欸,DNA没出问题吗?不,这应该算是先天的性格缺陷吧,我是不是缺乏作为人必要的社会性?不会吧,我也好好地像正常人一样拥有朋友啊,虽然很少就是了。

说实话,我不想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医生教导过我,尊长是作为孩子的天职,在书院要求背诵的《弟子经》也说“亲所好,力为具”。从书院那得来的教诲,连同愈演愈烈的愧疚感,使我自发操劳起家务事。

虽然我难以解决叔父母的感情问题,但至少,我能替他们处理日常琐事。如果他们能因我的帮助稍释重负,进而感到心情愉快的话,彼此之间的紧张感一定也会缓解很多。

我决定曲线救国。况且我不登校,有的是时间。

医生肯定也会赞许我的做法。

另外一个原因,是关于妹妹的,而且让我十分苦恼。

妹妹好像很不喜欢叔父母。

不喜欢到了何种程度呢?不与叔父母对话,见面就会躲避,对他们的呼唤也充耳不闻。

最严重的,不吃叔父母做的饭。在外面买的也不行。

唯独会吃我做的,或者我买的饭菜,只要她有亲眼看见我在做饭,或是我在购买的话。

妹妹的冷漠当然引起了叔父母的悲伤,也使我感到尴尬和羞愧。

“你太任性了!”有时我很想这么大声训斥她,“你知不知道叔父母付出多大的苦心?你有没有考虑到我们的处境?在书院医生教给你的东西你都忘了吗!”

可一想到妹妹的现状,这种冲动立马就烟消云散。

妹妹心智并不正常,退行到了幼儿水平。妹妹小时候很怕生,所以现在表现出的乖戾态度,恐怕只是儿童的某种应激行为吧。

我无法对这样的妹妹生出气来。

更何况,亲生父母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这毋庸置疑对妹妹造成了伤害。

不同于漫不经心的我,对于消失不见的父母,妹妹心里抱持着怎样的看法呢?

……言归正传。总之,出于以上两个原因,我开始负责家中大大小小的杂活,同时照顾起妹妹的饮食起居。归家后的一段时间内,我在通往家庭主夫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其效果并未与我的预期相背。如今买菜洗衣做饭扫除都被我一手操办,叔父母的脸色果然也柔和了许多。

我愈发惊诧于医生所言之“孝”的魔力。我期待有朝一日能掌握这种魔力,以此来探寻血液中那些影影绰绰,却又发挥着重要作用的成分。

然后,凭借它们,找到妹妹的所在。

“啦啦啦,好男人~~我是居家好男人~~”

清晨的空气好闻到有点上头。我在厨房里边思考早上做什么吃,边发出不明所以的噪音,还想即兴扭动四肢起舞。就在我拿着菜刀准备做一个麦哲伦环球式三百六十度回旋时,忽然发现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唔喔!”

“你在干什么?把菜刀放下,很危险。“

“啊,好……那个,叔母早上好,我正准备做早餐。“

被我唤作叔母的中年女性靠在门沿上,满目倦容,应该是刚刚起床。不知为何,我看向叔母时总感觉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挡住了她的脸,想瞧真切必须全神贯注才行。叔父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们的模样都陷在深深泥沼的表面,欲沉欲浮,让人经常想不起来。刚刚之所以吓一跳,就是因为没能马上认出叔母。

这是叔父叔母的个人特质,还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考虑到我竟然连父母长什么样都忘记了这一事实,我悲观地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哦……那不必做我的,我马上要去上班了,今天在外面过早……“

叔母说话有气无力,声音几乎溶化在空气里。叔母的睡眠质量不好,整个人经常轻飘飘的,感觉一阵微风都能把她卷走。我虽然很担心叔母的健康,但也帮不上忙。大人和小孩的身体组成有着微妙的差别。面对往血液中溶入了太多时间的叔母,我提不出什么合适的建议。

“路上小心!“不知道来自孩子的小小祝福,能否有幸对大人的世界产生些微影响?

叔母点了点头,离开了。很快从玄关传来开关门的声音。不必考虑叔母的口味问题后,我打开冰箱往里窥视几眼,决定做妹妹喜欢的煎蛋。

我拿出两个鸡蛋和一小把葱,开始料理早餐。当我预热好平底锅,刚打下鸡蛋之际,一种温暖柔软的触感忽然覆上后背。

“哥哥。”

醒过来的睡美人,从后面抱住了我。

“醒啦?”

“唔。”

妹妹把脸埋在我的脊梁处,发出闷闷的声音。她的呼吸弄得我有点痒。

“刷牙洗脸了吗?‘

“还没。“

“那就快去吧,今天早上吃煎蛋,马上就好了。“

妹妹从我的背后探出头,瞅了瞅平底锅上滋滋作响的鸡蛋,便马上松开了环在我腰间的双手,说了声“好“就跑开了。方才的温暖不在,我居然感到有点寂寞,做哥哥的心思真是难懂。

哗哗哗哗。洗手间传来粗暴的流水声。“刷牙的时候把水龙头关上!还有,记得盖牙膏盖!“我在厨房叫道。”豪~~“妹妹给出声音变形的回复,然后水声停止,室内重归寂静。

妹妹在刷牙。鸡蛋由透明逐渐转至金黄。窗外有鸟飞过。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残存的夜雨从窗檐落下,奔向地面。

仿佛与世间所有悲哀隔绝,如此安详的早晨,让我十分喜欢。

鸡蛋煎好后,我把自己和妹妹的两份分开装在盘子里,拿去餐厅。

妹妹早已坐在餐桌旁等候。“煎蛋煎蛋~“她瞧见我手中的盘子,发出兴奋的声音,不过等我把煎蛋放到她面前,她看清内容后却立即做出一张苦脸。

“葱。“

“给我吃。“

妹妹不情不愿地动起筷子。因为葱花的存在,她每口都吃的很小心,还试图悄悄地把葱花扒拉下来藏在瓷盘下面,被我发现后只好闭着眼睛,颤颤巍巍地把葱花送进口里,不加咀嚼就吞掉。

那表情简直不像她在吃葱花,而像葱花在吃她一样。

相比慢吞吞的妹妹,我则三下五除二地解决自己那份,然后尽量在妹妹不至于藏起太多葱花的时间内往返一趟洗手间,取来梳子走到她身后。

“你慢慢吃,我要给你梳头了。“

“哼……“

无视妹妹因我逼她吃葱花而怄气的声音,我捧起她的长发。

黑发如夜幕一般,在手上铺展开来,令我眩目。

发丝在掌心泛出微冷的触感。我把梳齿深入这片夜幕之中,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梳齿未受到任何阻碍,安静地在黑暗中滑行。

尽管主人身上发生了很多事,这束长发依然如故。

整理完发中,我把梳子移到妹妹的鬓角,结果齿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太阳穴。

“呀啊!”

妹妹仿佛受到电击般,发出悲鸣。她把头从我的手中甩离,逃也似的离开座位,在距我五步远的地方惊恐地看着我。

“啊,不是……”

拿着梳子的手悬停在半空,彰示我的手足无措。

“哥……哥?”

直到妹妹怯生生的呼唤声传来,我才大梦初醒般赶忙把梳子藏进睡衣口袋,勉强换上温柔的神色,招呼她道:“好啦好啦,已经梳完了。快过来,饭还没有吃完呢。”

身形几欲缩成一团的妹妹犹豫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用以“接近”描述还嫌快的速度向我走来。一步,两步,三步……妹妹踩着星星,终于来到我跟前。她抬头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重新坐回餐桌旁。

我伸手轻抚妹妹的头顶。妹妹先是惊吓地把头一低,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慢慢向我的手靠拢。

“好乖好乖。”我摩挲着妹妹的头发,低声安慰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紧盯住妹妹鬓旁的那个部位。

焦黑色。

妹妹太阳穴处的皮肤,是焦黑色的。

那是与妹妹的发色远远不同,令人胆战心惊的黑色。

何时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答案皆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我们被送去书院之前,妹妹本非如此。这即是说,妹妹很可能在书院里出了什么事,才让太阳穴成了这番惨状。

我曾想过,这应该和妹妹的昏迷有关。

在书院生活的尾声,妹妹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昏迷。书院对男女同学的接触制定了严格的规章限制,兄妹也不例外,所以我对妹妹昏迷的实际情况知之甚少,只知道在她陷入昏迷之后,书院隔了两天才通报我们的家长。随后便是叔父母前来接走我和妹妹,亲生父母则不知所踪。

父母的失踪,妹妹的昏迷,焦黑色的太阳穴。

坏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

昏迷的妹妹被迅速送往医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入急诊室。病床旁,叔母正在哭泣,叔父神情凝重,我则注视着妹妹的样子。视野中妹妹的黑发,与周围的惨白格格不入,如黑色的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着。

如果说有什么使我相信妹妹能够醒来,恐怕就是这火焰的温度吧。

如我所想,妹妹于午夜苏醒。

空无一物的午夜。温暖的午夜。和妹妹的黑发融化在一起的午夜。

妹妹于是夜苏醒。

考虑到次日是工作日,我建议叔父母回家休息,自己则留守医院照顾妹妹……这样说恐怕过于温和了,其实是我把他们都轰了回去,因为那时我跟他们还不熟,而且心情也很糟。

我重复着“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就行。”,把他们推出急诊室。对于执意要留下来的叔母,说实话我也只觉得很烦。最后叔父母拗不过我,选择了离开。叔母走时哭得比在病房里更厉害,现在想来仍令我愧疚,或许当时我真的太蛮横了。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妹妹身边。

我要把血液中的丝线结成救生绳,投向妹妹所在的梦境之海。

这种想法或许太过抽象,但给予了我熬过漫漫长夜的希望。

也正因如此,我才没有错过绳上来自妹妹的拉力。

“哥哥……”

“……醒啦?”

“唔。”

隔着呼吸面罩,妹妹的声音十分朦胧。

但作为求救的电波,已经足够清晰。

妹妹于是夜苏醒。

而我们在黑暗中交换的信号,开启了新的黎明。

妹妹醒后也发生了很多事。包括我想给叔父母打电话,结果发现手机上已经储存了他们的号码,还被我错误标注成父母的事。妹妹见到叔父母后大吵大闹,叫他们离开病房的事。以及我和妹妹被带去见心理医生的事。

醒来后,不管谁都觉得变得十分奇怪的妹妹被确诊为心智退行。

换言之,妹妹变得和小孩子时一样可爱。

叔父母好像认为此事非同小可,但于我并没带来太大的触动。

现在,幼儿时期的妹妹首先回到了我身边。余下的不过是去寻找另一个被困的妹妹罢了。而且有了前者的帮助,再去追踪后者想必会容易得多。

时间和神迹都站在我这边。

我唯需坚持即可。

相较之下,妹妹焦黑的太阳穴更令我在意。

怎么弄的?在哪里?谁做的?我怀着诸多疑虑询问妹妹,得到的回复是“不知道,我饿了。”

也是啦,怎么说这位妹妹的状态都不像是能厘清自己的样子。

看来得去问行踪不明的那位才行,我想。

而且,最近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因为我发现,相同的问题也摆在我的面前。

我的太阳穴,和妹妹的同样怪异。

同样焦黑一片。

抚摸着妹妹头顶的手忽然感觉倾斜。我往下查看,发现妹妹正仰头看我。

“抱歉,刚刚是不小心碰到的……不怕了?”

我试着为刚才的事道歉,换来妹妹的摇头:“没关系。”

妹妹每一摇头,那个部位就会闪入我的视野。

我抑制住自己,把视线抽开,抬头直视面前的虚无。

妹妹会对任何接触她太阳穴的行为产生过激反应,激烈程度视接触的方式而定,用指腹触摸的话会引起颤抖,被任何锐利的东西刺到则会尖叫着逃开。如此反应的原因未知,不过我想,我多少知道一些答案。

答案不在我的脑子里,而在我的身体上。

对于会使妹妹尖叫逃离的行为,我也向自己如法炮制过。

我拿着一根用完了的笔芯,轻轻地刺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瞬间袭来的,是令人窒息的麻痹感。

麻痹感顺着血管,从被刺的部位辐射全身。

视野里有大量粒子流窜,耳内也嗡嗡响个不停,如同一台老旧的电视机。

心脏在四周的轰鸣中颤抖。我捂住胸口,不让它从胸腔逃离。

想要作呕。

如果呕吐能减轻这种不适,哪怕连五脏六腑也一并丢掉都好。

但我没能成功。不适感很快就消退了,只留下深深烙印。

绝对不想有第二次的体验。

妹妹应该也是这种感受吧。

“哥哥。”

“嗯?”

“这里有伤。”

脖颈痒痒的。妹妹向上伸长手臂,指尖划过我颈侧一道道被猫抓过一样的痂痕。

“都是你抓的啦。”

是吗?妹妹微微偏头,露出不解的表情。就算装得再无辜,你干的还是你干的。

“别老看我,蛋要凉了。”

“!”

妹妹眼神一尖,又伏到餐桌上,哼哧哼哧地吃起早餐来。果然对小孩子来说,吃才算一件大事吗?

指尖的感触仍残留在颈部。我用手触碰脖子上的伤口,能从粗糙的触感中体会到皮肤的变化。

我和妹妹诚然变化了许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生命的主题是无常。

在满载着无常的新生活中,我和妹妹又会去往何方呢?

“啦啦啦,好男人~~我是居家好男人~~”

嚼着蛋的妹妹突然发出噪音。没有章法的旋律听起来竟然还有点熟悉。

“你从哪学来这怪歌的?”

“早上,从哥哥那里。”

“……你听到了?”

“嗯。”

“……”

我茫然地看向餐厅的窗户。窗外的天空白晃晃一片,和我的教子经验一样干净。

失去了可以取经的对象,我这个生手会不会把妹妹教坏啊?

我已经开始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