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买到杂志的安歌长出一口气,他从未感觉到付钱是这么一件让人如释重负的事情,终于回避了被表妹当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废物的危机。

他走出书店看到那辆GT-R还是停在原地。这时候将其无视,一走了之也未尝不可,但这么对待刚刚帮助过自己的人还是显得太不通人情了吧。

隔着黑色的反光玻璃是无法对话的,他只好拉开车门。

“工作什么的我实在是不感兴趣,为什么不考虑另请高明呢?”

“能坐进来关上门吗?”花雾说,“我对街道上的尾气过敏。”

这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安歌只能照做。

“你刚才好像说,告诉你工作内容就可以考虑考虑?”花雾伸手碰了一下左手边的操纵台,车门马上被锁定,没有她的允许无法打开。

不知为何,安歌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那就说来听听?”如果他和花雾的位置调换一下,那么此时车里的氛围应该会变得相当糟糕暧昧,黑长直美少女被车主锁在车内为所欲为什么的——但现在他才是被软禁的那个。

“不行,我还是不能告诉你。”花雾转动方向盘回到机动车道上,“不过我可以让你亲眼见识一下,关于你接下来的工作。当然,首先我想请你吃顿饭,我可以保证你能在今天夜里12点之前回到家。哦,记得系好安全带。”

安歌扭过头去看着她。都说认真的人最美,那么坐在价值两百万的跑车里握着方向盘认真驾驶准备带你去吃晚饭的富婆美少女是不是应该算作究极螺旋无敌爆炸美?可安歌没考虑这种问题,他满脑子都在猜测花雾到底会带他去什么地方?怪盗团的老巢吗?可她正驶向的是南京东路,S市最繁华的中心地段之一。

“别那么紧张。”她说,“不如我们来聊聊天。”

“可以啊,比如聊聊你的身份?”

“我?我们是同校同学啊。我这个月刚转到这里的外语学院读日语专业,今年二年级。我们应该是同岁吧?”

“大学也能转学?你以为高考是干什么的?”安歌说,“如果你没有留级跳级的话,我们应该就是同岁。”

“大学当然可以转学,只不过手续麻烦点。”花雾认真地回答。

GT-R在街道间转了几个弯,不经意间安歌发现自己一下子就不认识周围的路了。他们正行驶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可周围没有建筑也没有别的车辆,两旁是一排行道树和路灯,正在夜色中快速倒退着。两分钟前他们可还在市中心,现在这是到哪了?他打开手机地图试图确认当前位置,可屏幕右上角是【无服务】的标记。

“我们现在在哪?”

“在迷宫里。”花雾若无其事地回答,“你好像对我的身份不怎么感兴趣嘛。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该怎么说呢……”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比如,你有没有经历过什么超出常识的体验?我的意思是,灵异,超自然,或者别的什么。”

“我今天的体验显然就挺超出常识的。那种事正常人都不会有吧?除了放在冰箱里的可乐莫名其妙消失这种。我倒是看过俄罗斯那个《通灵者之战》的节目,但没人会相信那种东西吧?”安歌说。

“那我们换个问题。在成长过程中,你有没有时常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安歌凝望着两旁飞速向后倒退的路灯,回忆着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履历,“这有什么意义吗?不管是谁都一定有过中二的时候吧——尤其人们在青春期的时候总是会格外天真,十几岁的孩子会想着虽然我学习成绩差但是我脑子聪明将来一定会成为科学家,虽然我现在长得丑没有异性缘但是长大以后会变好看让所有人大吃一惊高攀不起,虽然我身宽体胖运动神经糟糕但是……”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闭口不言。

“怎么不说了?”花雾略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安歌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没体会过这种感觉,毕竟你看起来就像是从小到大都很优秀的那种人。”

“这算是夸奖吗?”花雾笑笑,“但是我觉得那种体会应该和你也不沾边。我猜你其实在女孩子中间相当受欢迎,对吧?学校里遇到的,那个叫卿子的,不也是很可爱的小女孩吗?可你好像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他在女孩子中间受欢迎吗?虽然他不在意这种事,但他知道也许是的。

可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的那些体会,怎么可能和他不沾边?

“当然是夸奖。”他说,“可我确实只是个普通人,从小到大都是。”

童年时代,安歌在他那个年龄段里算个子矮小的,但体重可是丝毫不逊色于班里最高大的孩子。安歌那时候的照片在父母去世后,已经被他在清扫遗物的时候统统撕碎丢掉了,大概是唯一剩下的一张保留在他祖母那里,装进镜框摆在老式电视机顶上。他到祖母家的时候经常看到那张碍眼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红通通的小胖子,头发短得像是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一双漆黑的眼睛,穿着红色的外套和深蓝色呢绒裤。

十二岁那年的的春天,他还总是成为其他人欺负和捉弄的对象。

那些高他一头的同班男孩经常惹怒他,和他打架,然后利用体力上的优势把他轻易摔倒在地,或者哈哈大笑着飞快地逃开而不必担心被追上——十二岁的孩子尚且没法理解什么叫尊重和同理心,他们只会试图践踏在弱者身上,向异性炫耀自己的力量和男子气概。他们还会把安歌和班里最不受欢迎的女孩子联系起来,在走廊间到处传播幼稚的流言蜚语。安歌就像一头发怒的小牛一样被戏耍,然后气呼呼地跑到没人的角落里把身上的泥土拍干净再回家。

但一切变化得非常迅速。因为夏天来临了。

夏天在各种故事里都被描述为一个漫长且具有魔力的季节,日渐拉长的白昼,雨后上涨的河水,预兆着恋情的开始,精怪的蜕变,或者是变革的来临。

六月底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安歌跟随祖母到乡下的老宅去。他迎着朝露爬上山,在冰凉闪耀的溪谷中沐浴游泳,用陷阱捕捉野兔和麻雀,在河畔湿漉漉的草丛边上读祖母从乡村集市上给他买回来的旧书。蚂蚁和别的什么昆虫顺着裤管爬进衣服里,把他咬得浑身红肿,祖母把绿色的多肉植物从当中折断,用渗出的汁液敷在他的伤口上。

他还记得那本绿色封面的旧书叫《道林·格雷的画像》,讲述一个叫道林·格雷的美男子为求青春永驻而犯下恶行的故事。一开始安歌还不怎么习惯这样的生活,虚弱的体质导致他经常在崎岖的道路间气喘吁吁。但他适应得很快,没过多久他就能够像山精野怪一般在林间神出鬼没地活跃了。

到了八月底,暑假结束的那天他回到家中,久违地在浴室里洗了个澡,用带着淡淡香味的肥皂,把那些山里的野性气息和泥土味道彻底洗掉。当他擦干留长的头发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发现身上原本堆积的那些脂肪像是融化在了洗澡水里一样消失不见了。

如蛇蜕皮一般的变化。苍白的皮肤和干瘦的身躯,手指纤细有力,五官如同被砍柴的斧子重新修造过一般,身高也一下子拔高到和同龄人差不多的程度。

九月份,他回到学校,发现周围投向他的视线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必须重新看待自己了。那是男生们混合着敬畏、嫉妒和迷惑,以及女孩子们好奇和倾慕的视线。他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适应这种变化。

此后的许多年里,安歌并未对那时自身的蜕变感到疑虑,仅仅将其归咎于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的必然环节,十几岁的孩子在一次短暂的假期后发生巨大的变化似乎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此时回想起来,联想到花雾刚刚所说的“超出常识的体验”,他忽然觉得记忆里的那个夏天到处充满魔幻的痕迹和生硬的破绽。

“其实我想说的是另一种【不一样】。”花雾解释道,“举个例子来说,你会不会时常感觉到懈怠,感觉到无聊?就好像其他人在做的事你既不感兴趣也不关心,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甚至其他人怎么看你,你都毫不在意。”

安歌疑惑地看着花雾的侧脸。

“我是对那些人没什么兴趣没错,但那是因为我懒。我自己呆着的时候会做一些更无聊的事。”他想起了自己过去半年在DotA人机和垃圾动画上浪费的无数个小时,“这只是五月病的症状而已,人人都会有——而我不过是一年里有十个月都是五月。顺便一提,剩下的那两个月里我还算是很活跃的。”

“不,这就是你特别的地方。”花雾说,“你觉得懈怠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真正能让你集中精神的事情,这时候你只能积攒能量。但当你终于找到那件事情的时候,你过去的时间里所积累的、无穷的潜能就会被激发出来——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

安歌觉得这时候的花雾像是传销组织的讲师。

以前他窝在房间里打游戏的时候其实很有罪恶感,觉得自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可是有罪恶感又怎么样?他又不想干别的事,只能带着罪恶感继续紧张地打游戏。可经花雾这么一说,似乎显得他打游戏还打得挺神圣——打游戏可不是在荒废时间啊,我这是在麻痹世人,我随时会一鸣惊人的!

这也太富有阿Q精神了。但他转念一想,叔叔也和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道路的分岔渐渐减少,他们已经脱离了花雾所说的迷宫,来到一条长直道上,花雾正在逐渐减速。

“我们到了。”花雾在树林旁边的空地上停车,熄灭引擎,这边的停车场几乎是空的。

“这是哪里?”安歌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问。停车场旁边净是些两三层高的建筑,其风格让人联想到影视作品中经常描绘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伦敦。但更加离谱的事情是当他向四周放眼望去的时候,视野可见范围内竟然看不到任何高层建筑的身影,就连S市的那几个地标建筑也不见踪影。

开什么玩笑,十分钟前他们还在高楼林立,繁华无比的S市中心!

而当他打开车门不经意间抬起头的时候,更是忽然感觉到一阵战栗从背后升起,一直爬上了后脑并扩散到全身,像是一道霹雳在心头炸响。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头顶正上方的夜空中旋转着璀璨、明亮且宽阔的带状星河,如同球状天幕上一道银色的巨大裂痕。也许这个季节北半球所能看到的所有星星都集中在这里了。

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星空。别说是在光污染和大气污染严重的城市里,哪怕是记忆中十余年前在乡下时所观测到的夜空也远远无法与之相比。这些星星无比明亮,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接近地面。

“你说这里?我们正站着的地方吗?这里是罗马!”花雾伸展双臂,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着他,“欢迎来到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