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长短、路程的远近并不总是固定的,它们取决于观察者的感受。
安歌在学校里的林荫道上狂奔的时候深刻体会到这个道理。
这条笔直的路从学校门口一直延展到校园中心区域,两旁栽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夕阳时分树影摇曳,更是吹来了久违的阵阵凉风,大草坪旁边一排长椅上间隔齐整地坐着一对对情侣。平日里这点距离对安歌来说不过是眨眼即至,这时候却漫长得让他想起高中时候跑过的半程马拉松。
骑自行车肯定是来不及的,最好提前预约一辆车在校门口等着。安歌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以确保自己能在运动的摇晃中看清楚手机屏幕,但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迎面而来的那么一群人——
那是穿着运动装的一行人,四男三女。他们排成两排有说有笑,背后都挎着装球拍的背包。为首的女孩子一头细软笔直的栗子色长发,被剩下的人众星拱月一般围在正中间。她本来笑得很开心,但在看到安歌的一瞬间表情僵住了,像瞬间冻结的冰雕。
安歌万万没想到几个小时前刚同圆脸学姐聊了两句羽毛球部和卿子的事,接着马上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些人。他只能一边低下头操作手机,一边不经意地改变了迈步的方向,打算装成个不相关的路人甲乙丙丁蒙混过关。
“安歌?”卿子似乎没有和他搭话的打算,可她身边那个个子高高的女孩子却喊了他一声,而且这也许本来是下意识的一声,马上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嗯。”到了这种时候也没法装没看见,他若无其事地冲那群人点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那四个男社员ABCD面面相觑。
安歌过去一年内在体育系社团内部都算是个怪谈级别的人物。这不仅因为他所参加过的社团数量众多,更由于任何和他一起训练过的人都会惊异于那瘦弱身材和骇人运动神经之间的巨大反差。可他似乎空有天赋,却缺乏持之以恒地进行练习的毅力,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以“失去兴趣了”为由宣告脱退。
羽毛球部几乎是安歌停留时间最久的一个社团了,最后却以他和部内“偶像少女”卿子的一场闹剧而宣告终结。
忽然有人从侧面跨了两步,化作一堵城墙挡在安歌前方。
“就算不一起打球了,好歹也打个招呼嘛,这么冷淡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卿子甩了你呢。”男社员A人高马大,比安歌高出半头。可他虽然嘴上说着挑衅的话,眼神却有点躲躲闪闪的。
你哪位来着?安歌开始回想。他倒是隐约记得这张脸,而且也不觉得自己和对方有过节。不过既然提到了卿子,看来是她的新男友?或者说是想要上位男友,所以跳出来拿自己练级刷卿子好感的?
他转过头去想看看卿子的表情。作为当事人的卿子被两个女生紧张地护在正中间,脸色异常苍白地咬着嘴唇,一副非常委屈难过的样子。卿子这种表现倒是安歌意料之中的,可为什么剩下那几名男社员BCD也一脸同仇敌忾,俨然把他当成了什么共同敌人?
归根结底来说,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不过是拒绝了卿子的表白而已,就算有人认为这伤害到了她的感情,那也是没办法避免的事情。天底下总没有“为了避免女孩子受伤所以面对表白要来者不拒”这样的道理吧?为什么这几个家伙的态度会这么恶劣呢?总不能人均卿子舔狗吧?
他稍加推测,马上猜到了大致的原因。
实际了解表白事件内情的人只有他和卿子两人而已,剩下的部员不过是目击了事件的吃瓜群众。而当他从社团脱退后,如何解释这一事件就变成了卿子的专利。加上卿子原本拥护者众多,原本还算简单的事情在流传当中必然会发生有利于她的扭曲和艺术加工,关于这件事的舆论和风向定然会压倒性地朝着不利于他的一面发展。
最终,事件性质的判定会指向“安歌是渣男,欺骗了卿子感情”这样的结论。说不定还会编排出更加恶劣狗血甚至是毫无节操的戏码。
尤其是……他实在太了解,那个看上去清纯可人,楚楚可怜的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只要在这背后稍加推波助澜,变成现在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已经从社团脱退的人可没法给自己辩护和反驳。
别说是羽毛球部了,以这种绯色新闻的流传和改编速度,说不定他在所有体育系社团内都已经风评被害。
他的短暂沉默似乎助长了那些人的气势,但安歌没有时间和这些人纠缠下去了。他没理会那些人又说了些什么,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借过,就打算绕过面前的男生继续前进,可那个男生马上跟上了他的脚步。
安歌有点烦躁了,这些人是打算怎么办,在学校里公然真人PK吗?
一辆红色的GT-R忽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停下。车窗玻璃降了下去。
“安歌,这些都是你朋友吗?”开车的那个女孩子似乎完全没读懂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好奇地望着这些人,“虽然我等你一会是无所谓,不过再拖下去的话我预约的餐厅可就来不及了。”
她的出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回头一看,坐在驾驶席上的人安歌刚刚才见过,正是文史馆里和金发少女爱梨坐在一起的另一位黑色长发少女。对方会知道他的名字倒是不稀奇,但是安歌并不认识她,忽然出现在这里搭话,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羽毛球部的社员们在看清黑发少女之后不约而同地噤声不语,似乎被某种力量扼住了喉咙。安歌回头看了一眼他们,马上便明白了这种神秘力量的来源——那是某种强烈的冲击力和自惭形秽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的产物。
以一般眼光来评判,羽毛球部的卿子绝对配得上“美少女”这个词,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优点来很容易,比如肤色白皙均匀,脸很小但是眼睛很大,鼻子的形状也无可挑剔。尤其在男多女少的理工学校,卿子这种级别的女孩子已经堪称人群中的风景线。
可如果把她和那名黑发少女放在一起进行比较,顷刻间就显出了这世界的残酷。黯然失色已经不足以形容两者之间的巨大差距,也许“云泥之别”这样的词才勉强足够。黑发少女是耀眼的,无需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优点来,因为她足够完美,连分毫缺点都指不出来。
但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安歌在她面前表现得异常平静且无动于衷,并且在心底浮现出某种古怪的情绪来。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没有遭遇过和现在差不多的场面,但对方的讲话语气和做事方式,他似乎曾经在另外的什么人那里见过。
她微笑着和安歌足足对视了十秒钟,这期间羽毛球部的社员们像是全体掉线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路上还会堵车,这样下去真的会来不及啦。”她笑着说。
哦对。安歌想起来了,他刚才争分夺秒拼死拼活是为了赶时间。
“嗯。”他从鼻子里憋出一个赞同的音节,拉开GT-R的车门钻进了副驾驶。
“我叫花雾。”车子重新动起来的时候,黑发少女正式进行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安歌。”他想花可是个稀少的姓氏,不过这应该不是真名吧。
“梅阿姨好像耽误了你太多时间,为表歉意,所以我来送你一程。现在要去哪?”
“谢谢,外文书店。”他从旁边拉出安全带系上。
“刚才那个女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前女友?”
安歌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卿子,“你是说卿子?不,不是。说到底,只是她有点把柄落在了我手里而已。她本来不必那么紧张的。”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后视镜,羽毛球部的部员们在视野中逐渐缩小。卿子站在原地没动,旁边的女孩子在和她说些什么。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花雾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般点点头。
火红色的GT-R迎着夕阳汇入车流。花雾开车的速度很快,也很稳,安歌拿出手机稍微计算了一下便得出了来得及的结论,顿时松了口气。上车前他也不是没有各种各样的担心,比如花雾虽然开着一辆超跑实际上却是个马路杀手什么的。毕竟通常来说,穿着水手服和制服裙的美貌黑发少女怎么看都应该是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而不是像她这样握着方向盘脚踩刹车掌控红色雷电。
当然,安歌也不觉得自己比她更加适合那个位置。或者该说他和超级跑车根本并不搭,实际上他连开车都不会。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车了,不会出车祸的,放心。”余光瞥到安歌看手机的动作,花雾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看穿了他的想法。
“那你还挺酷的。”安歌努力地试图组织一下恭维的语言,但实际说出口还是显得干巴巴。他很少去主动恭维人,可是恭维这么一个世上罕见的美少女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她好看得让人不经意间就想夸夸她。
“我小时候非常任性,想要开车但家里人不准,所以我经常把司机和保镖打晕了扔进了后备箱,自己开车上下学。”
安歌寻思自己是不是上错了黑车,心想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不是你的司机也不打算阻止你开车,所以你应该没有必要把我打晕了扔进后备箱吧?他琢磨不透花雾的意思,只能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你愿意来给我打工吗?报酬可以谈,钱或者别的什么……梅阿姨应该和你说过了吧?”停在红绿灯前面的时候,花雾转过头去问他。
“她问过我要不要当她的助手。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安歌问。
“她应该算我的长辈,而我是她的雇主。”
这关系可真够奇怪的。
“为什么你们非要找我不可呢?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安歌望着车窗外穿梭的车流,对于这一点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已经去世的父母会不会曾经是什么名震江湖的雌雄大盗,曾经潜入巴黎卢浮宫盗走珍宝无数。而花雾她们也许是什么怪盗团的成员,打算从自己嘴里套取那些稀世珍宝的藏匿地点。
不过他现在正坐在花雾的车里,人家拔刀相助见义勇为把他从尴尬的境地中拯救出来,还送他一程使他免于在表妹面前失信,这种时候这么猜测她也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才能?这种东西就像宝藏一样是需要发掘的。也许你现在没有意识到,但只要找到了打开潜能宝库的那把钥匙,无穷无尽的才能就会像喷泉一样迸发涌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确信你有这样的天赋。”花雾说。
安歌心想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宝藏、宝库、钥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果然你就是怪盗团的成员吧!他思索了一下问花雾:
“那我能问问工作内容吗?假如我同意了,我要帮你做些什么事情?”
“如果你同意帮我工作的话,我就告诉你。”花雾用非常理所应该的语气说着相当气人的话。
“你不告诉我的话,我怎么知道该不该同意呢?”安歌只好还以颜色。这是小学生在玩什么“反弹再反弹反弹你的反弹”的游戏吗?
他们在外文书店前放缓速度,花雾把GT-R停在路边的车位上。
“好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快回。”她连引擎都没有熄灭。
“不用了,买好之后我可以自己坐地铁回去。谢谢你送我。”安歌开门下车。
花雾没答话。她左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碰了碰触控板,车里开始回荡着佐仓绫音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