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幽暗的洞穴中,异常寒冷。不过他并非孤身一人。
火光在潮湿的洞穴墙壁上闪烁着,照亮了火堆对面和他相对而坐的老人。那老人身形矮小,额头上两道粗粗的灰色眉毛,脏兮兮的脸上挤满皱纹。长长的灰黄色胡子沾着泥土,可能由于太久没有清洗而打了结。
“这是怎么了?”安歌说,“好冷。”
老人抬起头来。他抓起右手边上放着的龙头拐棍,伸进火堆里搅了搅,火变得稍微旺了一点。那根拐棍的下半截已经被烤成了灰白的颜色。
“还是很冷。”安歌说,“比以前更冷了。”
“孩子,尽量再忍一忍。”他干裂的嘴唇嚅嗫着。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浑浊不清。他把手伸到脚边,捏了捏脏兮兮的大拇指——那根脚趾从布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
他穿着破旧的袍子,头上是一顶滑稽的红色帽子。仔细辨认的话,不难猜出那袍子曾经是鲜艳的橘红色,上面曾经点缀着很多金色刺绣。可后来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远处吹来的寒风几乎把柴火熄灭,安歌几乎要冻死,所以他扯下了身上那些金线,把它们丢进火堆里。
泛着金色的火焰温暖而牢固,曾使他们安然度过了那个夜晚。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很久很久。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做别的事。
“你说得对,这火越来越冷。你该走了。”老人忽然说。
“我要去哪?外面更冷。”安歌话一出口便感到奇怪,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怕冷的人。可梦中自有梦中的道理。
“孩子,拿着这个。”
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从老人左手中滚了出来,一路来到他的脚边。他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块沉重的、银色的大元宝,握在手里的时候发出微弱的、使人安心的热量。在漫长的寒冬中,这一点稳定的热源并非无足轻重。
“我听见那群人要来了。你跟上他们,装成是他们的人。在外面必须结伴前行。如果他们问起你是谁,你就说你是白银的子民,切莫告诉他们你的真名。”
“那你怎么办?”安歌问。
“我不能去,他们认识我。”老人说,“再说我老了,也走不动了。”
“我不能丢下你。”
“只要这团火还在,我也许不会死。我们也许还会再见。”
“那谁陪你说话?”
老人张了张嘴,但安歌没听到他的回答。他袖子一挥,安歌被一股大力轰了出去。
梦境总是跳脱、不连贯的。转眼之间,他已经开始了在荒原上跋涉的旅途。远处的天空中伫立着一排巨大的、燃烧的火球,但却丝毫没有暖意传来。他迎着凛冽的寒风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前方是排成一排的、艰难前进的队伍。
队伍里的成员形形色色。有些长得和人差不多;有些像是一头公牛;有些像是蜥蜴;有些像是火鸡。不过不管是谁,都在一言不发地迈着步子。安歌也是一样,他努力地把自己的脚踏进前一个高大身影留下的脚印里,感受一丝微不可查但令人安心的温度从脚心传来。他理解老人的话了,在荒野上必须结伴前行。
可忽然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变弱了。每迈一步都要耗费更大的力气。安歌低头一看,一个面目可憎的黑影正攀附、寄生在他的腿上,借助他的力量前进。
“你是谁?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带你一起走。”安歌一边警告它,一边继续前进。停下脚步就会掉队。
“你又是谁?”黑影反问他。
“我是白银的子民。”他牢牢记得老人的嘱咐。
“你说谎!你怎么能证明?”黑影大声嚷嚷起来。周围的人向他们投来怀疑的视线。
安歌有点慌张。他张开两根手指,隐约从指缝间露出银光闪闪的一角,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那黑影奸计得逞般狂笑着急遽膨胀起来,它骤然伸出粗壮的手臂,钳住了安歌的手腕。
“不行!”安歌几乎是暴跳起来,浑身惊出冷汗,死死地握住手中的东西不放。周围的场景忽然变得明亮又温暖。他回到了文史馆里那间狭小的屋子,手里握着的是一份夹在文件夹里的答卷。他一眼就瞥到卷子上到处歪歪扭扭地画着许多黑色记号,像蜿蜒缠绕的红树林根系。那记号他再熟悉不过了——高三极度缺乏睡眠的时候,每当握着水笔在课堂上进入梦乡,醒来后就会在笔记、卷子和自己的脸上出现大量这种记号。
“怎么了?”梅教授一脸惊讶地望着他。文件夹的另外一边捏在她的手里,两人正在隔空角力。
“不,没事……”安歌略一松手,那份答卷就被梅教授抽走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竟然在测试的时候睡着了。他只隐约记得第一道题让他选一种金属,他选了银,后面的题目就完全不记得了。
安歌感觉喉咙有点发干,嘴里似乎还残留着蜜酒酿成的酸味。他想自己到底是在睡梦中把后面的题目填完了呢,还是说答卷上压根就只有口水和无意识间画出来的线条呢?不过梅教授似乎对测试的结果感到相当满意,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那份答卷取出来,一张又一张仔细确认后,逐张放进一台扫描仪一样嗡嗡运转的机器进行操作。
爱梨敲敲门进屋,递给他一杯清水。安歌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就接过来一饮而尽,柠檬味的冰凉液体顺着喉管流下去,大大减轻了他的不适感。
“伸手。”爱梨看着他说。
安歌把手伸出来,他的手指纤长但骨节清晰。爱梨握着的右拳放在他手心上,落下两颗蓝白相间的纺锤形药丸,和她马尾上的发带配色相同。她的意思很明显,所以安歌也没问,抬手就把药丸放进了嘴里。一股沁人心脾的薄荷味从舌尖上弥漫开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喝过一杯蜜酒的缘故,这一次他丝毫没去怀疑这些东西是否有害。
爱梨就像是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那个站在床头把一根温度计从你嘴里拿出来,一颗颗把药放进你嘴里,又把装着温水的杯子贴在你唇边柔声安慰你吃药的白衣天使。她那么可爱怎么会骗你呢?
爱梨大概是被安歌盯着她的视线吓到了。她神色如常但还是哆嗦了一下拿起杯子落荒而逃。
“安歌,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助手?”梅教授拿起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彩色图表,迎着夕阳的光线反复地在看。
“助手?”
“简单来说就是一份兼职,关于我的一个研究项目。我听说你们学校里不是经常有这种事吗?学生帮老师打工,老师利用职务提供给他们一些便利。”她拿着那张纸正着看、反着看、侧着看、倒过来看,还不时发出轻轻的啧啧声,就好像那张纸上印着有趣的连环画,比如葫芦娃大战黑猫警长什么的。
“我?我不行吧。”安歌想这种事他怎么干得来?他连玩个DotA都不会打辅助。他摆摆头,“您大概不知道,我成绩很差的。您想找助手的话我倒是认识几个……”
“没关系,比起学习成绩,我更加看重学生的资质。我觉得你很优秀,不会的东西也可以慢慢学。”梅教授看起来对他信心十足,“至于报酬方面不用担心,我想想……你应该想要钱吧?每个月3000块的补贴怎么样?如果担心时间问题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向学校申请免修一些科目。”
安歌还想说些什么,可无意中余光扫到窗外如血的残阳时,他脑袋里有根筋猛地一绷,悚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差点忘掉了还要给表妹买杂志的事情!
“对不起梅教授,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说,我现在得走了!”他完全没听进去梅教授接下来的话,着急忙慌地解锁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他没料到自己一觉竟然睡了两个多小时,此刻距离外文书店关门已经仅剩40分钟,就算现在立即出发,到校门口打个车,能不能赶得上也是个未知数。
明明答应了下来,却连买杂志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这也太丢人了——说不定还会被表妹认为是故意放她鸽子。他急得站起来拔腿就走,险些在折叠桌前摔了个跟头。离开房间来到走廊上,刚才见过的两个女孩子正在离门口几米远交谈。他狼狈地朝着门口狂奔。
“他怎么跑了?梅阿姨你吓唬他了?”爱梨若有所思望着那个惊慌失措地远去的背影。
“不应该啊……?”梅教授皱了皱眉毛,她问花雾:“他是没相信我吗?可我们的文件又没什么问题,我的教授证书、普林斯顿的授权都是真的。我也调查了他的财产和生活状况,按理来说我给出的条件应该是他没法拒绝的,可他怎么就跑了?”
“他跑了才对啊。”花雾说,“哪个神话种是会被钱所收买的?”
“可他才刚刚苏醒。”梅教授困惑地揉了揉太阳穴,她的手臂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金色光泽,“花雾,你不来看看他的神话量谱吗?事实证明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向来不错的,你应该会满意。”
花雾从她手中接过绘有彩色图形的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各种各样不规则的色块。像是什么后现代意识流新锐艺术大师的作品。
“这么一大片连续的白色图形是什么意思?他是个凡人?”爱梨在旁边踮起脚尖。
“这可不是白色,这是少见的【银】。”梅教授得意地说,“虽然还没和标准色谱进行比对,但是银色通常对应着【月亮】、【黎明】、【凛冬】一类的神职——不管是欧若拉的战士,或者阿尔忒弥斯的信徒,可都是天生的战士或猎人。而这么一大段纯粹又连续的量谱,意味着他可能是个超级神话种。”
“超级神话种?”
“通常泛指那些天赋超出常人的个体。比如说,超人——懂吗?只需稍加打磨培养就能变成一把好用的剑,这也正是你现在最需要的。”最后一句话,她是对着花雾说的。
“懂了。”花雾点点头,她转身往安歌离开的方向追出去,“我来想想办法,一定把他收入麾下。”
“总之,如果不搞快点的话总觉得会夜长梦多。万一他被橡木议会或是别的什么组织招揽走可就白忙活了。”梅教授转身往走廊另一边走去,“哦对了花雾——回头记得给我换一台质量好点的打印机,最低要求是能把银色和白色显著区分开来那种。”
“那我呢花雾?”爱梨问,“我也想一起去!”
“我自己就行,拜托你看家了!”花雾抛下这么一句就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