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被引着穿过大厅,来到里面一间狭小的屋子,坐在低矮的单人沙发上。这间屋子的陈设相对正常(对比外面像酒吧一样的大厅),一张靠墙的办公桌,边上是书柜和陈列架,角落堆放着几个纸箱。

“请问陈老师她……”

隔着一张桌子和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穿着素白色针织衫的成熟女性,手臂和大腿的大片肌肤裸露,显得清凉无比。肤色稍暗但光洁丰腴,染成蓝黑色的长直发修剪成姬发的样式垂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一方面是琥珀色的艳丽瞳仁,另一方面则是起伏有致的胸前,一块镶嵌着蓝色宝石的夺目金饰。

“我是梅拉德·贝斯特,你可以叫我梅教授。”她的手指在右手边的架子上划来划去,然后从那里抽出一本档案放在桌子上摊开。刚才硬是把安歌拉进屋子的人就是她。

还好您不是个侦探,安歌想,顺便如果您有个叫维勒的侄子,请一定不要让他当警察。

从这位梅教授的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一些他熟悉的陈老师的影子。但梅教授有着异常明显的地中海区域欧罗巴人种的特点。况且以这幅打扮,安歌怎么也没法把她和那个平日里毫不起眼、苍白又瘦小、总是穿着职业装的辅导老师联系起来。

“那我可能是来错地方了。”安歌犹豫着站起身来,“我是来找陈老……”

“坐下。”梅教授干脆地命令道,“没来错,就是我把你叫来这里的。”

“好吧。”安歌再次坐下,“可我不认识您。”

“现在你就认识了。如你所见,我现在是这所学校的教授。”她双手在胸前交叉环绕,引起令人口干舌燥的起伏,“我负责的课程是宗教学、世界历史学、考古学和神学美术。”

“等一下,请等一下。”安歌打断了梅教授的自我介绍,“首先容我说明一下,我们这里可是理工科学校。据我所知本校下属的十五个学院内也不包含任何文史类专业,唯一对外招收文科生的是外语学院的日语、英语和德语专业。”安歌异常自信地挥洒着他对自己学校的了解,这些内容都写在《学生手册》的序言里。

说这话时候如果能摆出一个成步堂龙一的标示性pose并大喊“异议あり”的话,也许会更有压迫力,他不无遗憾地想。

梅教授不为所动:“会这么想是因为大概你还不知道,贵校刚刚于数个月前和普林斯顿大学达成了交流意向。而我是普林斯顿的历史学终身教授,自今年九月起将会作为交流人员在这里停留一年时间。在这一年时间内,我会在贵校开设多门课程,凡是通过筛选的学生均可以参加,完成课程可以得到普林斯顿承认的相应学位,效力等同于……啧,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的话?”

安歌心想信你才有鬼吧!普林斯顿大学他倒是知道,那是美国名校,传说中的常青藤联盟成员,罗德学者的摇篮,培养了无数诺贝尔奖、菲尔兹奖、图灵奖得主,诞生过两位美国总统。更别提普林斯顿的历史系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权威。

而他现在所读的这所大学呢?虽然在国内也算名头响亮的一本院校,但却已经持续数年连全国排名前五十名都挤不进去;管理不力,学风混乱,从学生到教授人均混子,十余年来在科研上毫无建树,唯一的成就大概是前些年在全市高校日麻联赛上终局逆转一位夺冠的传说——普林斯顿大学的终身教授来这里能交流些什么?这是要搞教育扶贫?还是说……难道打算和学校六食堂的阿姨来一场黑暗料理界的切磋吗?那么本校在华东区远近闻名的禁忌料理火龙果炒菠萝可是绝不会认输的!

至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高温气流的扰动撞击所产生的幻觉,那也一定是场居心不良的恶作剧,说吧陈老师!你化个大浓妆穿这么一身处男杀手毛衣浑身涂满橄榄油到底是想干什么!

“也罢。”梅教授眨眨眼侧过身去,从架子上又取下了另一个文件夹。安歌这才注意到她左边的头发上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发卡,反射着旁边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灼目异常。她把那个文件夹隔空丢给安歌,自己则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这些是我的证件,你同样也可以到你们学校的教务网站去查查看。”

安歌把那个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厚厚一摞东西。首先是教育部批准的两所学校建立友好交流关系的文件,中文英文一式两份,上面还盖着美国教育部和常青藤盟校的戳儿。虽然他不知道这种文件应该长什么样,但那印着闪亮防伪水印、摸起来像钞票一样的纸质怎么看都相当高级,不像是假货的样子。往后翻则是梅拉德·贝斯特教授的终身教授证明,凹凸不平的封面印着普林斯顿的盾形校徽,里面还夹着几张塑封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上的梅教授身穿白色罩衣,在一座古朴的神秘的宫殿内静静伫立,几乎和旁边壁画上的图形融为一体;第二张里她半跪在一片泥泞的废墟中,向着镜头展示她手中刚刚出土的狼头形器皿;另一张上在一圈巨大的石阵下,梅教授正饶有兴致地举起一个破损的人类头骨……

虽说这些照片都拍得跟艺术照似的,但那种浑然天成的质感和古朴神秘的气息却丝毫作不得假。安歌也在网上认识几个把ps玩得出神入化的朋友,一手堪比还我漂漂拳的邪术硬是能把女坦克P成糖水罐里捞出来的竹竿美少女,但他可不觉得那些人能修出这种照片来。

而最后一部分,也是最厚的一叠,花花绿绿的大概是各种获奖证书和资质证明。安歌扫了一眼有一堆他不认识的单词,便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尽管还没去学校的教务网站查询,但这时候他已经隐隐信了那么四五分——别的不说,单是他手里现在拿着的这叠文件,以其精细程度想要伪造的话只怕也得花个难以想象的大价钱;另一方面,对方在学校里占据了独栋建筑也很能说明一定问题。

安歌知道,真假之间并无明显的界限。所以一件有四五分可信度的事,在它没出现破绽之前当做真的来看待也没什么关系。

假设梅教授是骗子的话,投入如此巨大图谋的又会是什么?他又有什么值得骗的东西呢?安歌自忖父母双亡,别说什么百万遗产了,父母留下的资产的除去老家郊区那栋不值钱的房子,也就堪堪够他有吃有喝、精打细算地活到大学毕业。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明白这点之后,他便放下心来。

“我明白了。那么梅教授,请问今天找我来是……”

“不急。在说正事之前,我想要你先帮个忙。爱梨?”梅教授提高了声音。

两三秒之后,安歌背后的门被推开,刚才他在外面大厅里见过的两个女孩子之一——一个金发碧眼,初中生模样的可爱女孩走了进来,脑后金色的长马尾随步伐左右摇晃。她体型纤细,四肢匀称,身高比起坐在沙发上的安歌仅仅高出半个头。

哦哦真可爱!被击中的安歌在心里一阵哀嚎——他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当个萝莉控的天分。

“爱梨,帮他拿张桌子过来,顺便准备一份蜜酒。”梅教授打了个响指。

“喔!”爱梨正歪着头在看安歌,听到梅教授的指令应了一声,转身折了出去。十秒钟后,她拖着一张和她自己差不多高的折叠桌又进来了。安歌连忙起身想去帮她,却被爱梨突然变得凶狠的眼神和牙齿缝间挤出来的,充满威胁意味的“科科”声逼回了沙发上。

放好折叠桌之后,爱梨又飞快地跑了出去。这次她离开的时间稍久,梅教授拿了另一个文件夹递给安歌并示意他暂时不要打开,表示是接下来要用到的东西。随后又给了他一支笔,他注意到那是一支限量版的凌美(LAMY)。

这时候爱梨回来了。她用两只小小的手掌捧着一个透明的大酒杯,“给你的,蜜酒。”

“这是什么,酒?”安歌接过来一看,酒的颜色是暗金黄色,像是某种金属溶液,能嗅到酒精气味。他有点忐忑,在陌生的地方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可不太安全——这难道是药物实验?或者……他在微博上可是看到过有人被迷昏然后割走肾脏的都市传说。感觉到爱梨正用暗绿色的眸子盯着他,安歌只好把杯子靠近嘴唇沾了一下。触碰到液体的部位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好了。”安歌说,“我不太会喝酒,这是蜜酒?”

“我没有下毒,别怕。”爱梨看他犹犹豫豫,抢过杯子来就自己饮了一大口再递回去,“现在放心了吗?把它喝完。”

爱梨的眼神让他没法拒绝。安歌只能硬着头皮喝了一小口,他避开了杯沿上爱梨刚才饮过的位置,免得被人当做变态萝莉控。那液体入口像吞了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样火热,流入食道后却冰凉凉的。如果仔细回味的话,确实有隐约的、蜂蜜的回甘。安歌不常喝酒,或者说从来甚少有接触酒的机会,也就无从分辨这种酒的好坏,但他猜测普通的酒肯定不是这样的。

“喝完。”爱梨在旁边又一次强硬地催促。

安歌又喝了一大口,像吞了一大口雪一样,一下子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最初的灼热过后,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某种冰凉的液体填满了,只有脸部还在发烧。现在他能清楚地指出自己的各个脏器在身体的哪个部位。

“谢谢。”他忍着眩晕感把杯子递回给爱梨,“这是什么酒?”

“蜜酒。”爱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在安歌眼里变成了三个摇晃重叠的金色影子,她说:“以前的神和英雄喝的酒。阿喀琉斯的葬礼上,人们用这种酒熄灭他燃烧的骸骨。”

爱梨拿了杯子告退,关门离开。

“你做的很好。”梅教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现在,打开你面前的文件夹,里面是一份问卷,一共有四十七道题目。”

安歌麻木地依言照做。淡黄色的里页一开始摸起来非常柔软,又有种粗糙的磨砂感,一道道横纹整齐排列。不过他的手指已经逐渐麻痹,失去知觉,很快便感知不到了。他集中精力,在左上角的空白里填上名字,钢笔的笔尖滑动起来异常生涩。

下面的第一个问题是:当我们试图调制一剂觉醒魔药的时候,到了提炼药效的阶段。这时候手边的四种金属当中有三种需要和溶液进行混合,请选择不需要的一项:【A.金-高尚的觉悟】【B.银-闪亮的直觉】【C.铜-凡庸的镣铐】【D.铁-笨拙的开悟】

“梅教授,这些题目……”

见鬼,这算什么,霍格沃茨的入学测验吗?那你要失望了,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瓜,纯种的那种!安歌心想。而且谁家炼药会往锅里扔金属锭子啊!这种魔药会吃死人的吧!

“只是一些有趣的心理测试,不要从实际的方面考虑,按照你的想法去选择,填什么都可以。如果觉得过于困难,也可以跳过不答。”梅教授一边在手边的纸上做笔录,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安歌作答的过程,似乎在观察什么有趣的化学现象一般。

他低头想了想,在B选项【银-闪亮的直觉】上面打了个勾。这是完全按照个人喜好来的,银色在他看来是一种高贵冷艳、神秘感十足又不落俗套的颜色。

下笔的那一瞬间,似乎一股银色的雾气从纸面上涌了出来,转眼间又像幻觉一般消失不见。安歌继续往下一道题目望去,并且像是吸入了什么刺激性的气体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甚至在眼前出现了数个彩虹色的光圈。他想自己可能是喝醉了,也许该和梅教授说下次再来帮她回答这些奇怪的问题。

莎草纸上那些黑色文字开始蜷缩、扭曲、重叠,欢快地舞动着,然后重新排列,组成新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