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今年十九岁,这是他读大学的第二年。他身形纤细瘦弱,但相貌堂堂,五官和肤色也是毫无瑕疵。一头柔顺的黑色中长发,无精打采的瞳孔在狭长的眼缝间闪烁着摇摆不定的、熟褐和赭石的光采。要说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总耷拉着脑袋,稍微显得有点弯腰驼背,走路的时候像是在盯着地板缝之间有没有意外滑落的硬币一样。

尽管如此,但安歌对于社交或是恋爱之类的事看起来兴致缺缺。他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每日在昏昏欲睡的大学课堂上熬过漫长又百无聊赖的数个小时后,便径直离开教室骑着自行车回到借住的叔叔家,躲进那间充斥灰尘气味的狭小杂物间,对着电脑屏幕消磨掉一天中剩下的时间。

他这种怠惰之情不难理解。自从三年前双亲因为车祸离世,安歌过早地脱离了来自监护人的掌控,无需再承担来自他们的压力和催促,却又还没适应在这世上独自生活的道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考虑些什么。

安歌不断地回想高三刚刚结束的那个暑假,当时他还尚且沉浸在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当中: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让他觉得苦闷又压抑无比的城市,到一个遥远的、全新的环境当中,亲切的叔叔在等待着迎接自己,一切都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到达S市的最初几天,安歌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喜悦。那时候,不论是这里阴雨连绵的天气、弯绕曲折的街道建筑,还是餐桌上全新的家庭成员和不同口味的饭菜都给他这种感觉,他无比笃信自己接下来会在这里开始充满活力的大学生活:认真学习拿到令人敬佩的好成绩,在社团活动中大展身手,寻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等等。

但到了那一年结束的时候,安歌十分无奈地发现他又回到了老路上——不,也许比以前更糟糕。读高中的时候有繁重的课业和敬业又刻薄的老师在身后不断催促,他起码还能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来到极度宽松舒适的大学氛围后,他仿佛一颗投进凉水的泡腾片,时间在嗞嗞声中化作无色无味的气泡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个无趣又懒惰的人。

倒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出于对动漫中所描绘的社团文化的向往,安歌试着加入了一些运动系的社团并大展才华,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但均因很快丧失兴趣和没法处理人际关系而告终。

“到处都是一些无聊的人在做无聊的事。”安歌蹲在操场边上喘着粗气的时候这样想着,感觉到一阵怠惰和提不起精神。

他不止一次地和叔叔提到过自己这种感觉。后者只是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多去尝试一下,你只是还没找到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很多时候扑个空总是难免的,你年纪还小,走些弯路没关系,别太当回事了。”

这样的回答难免有敷衍了事的嫌疑,不过安歌想叔叔的人生很成功又很忙碌,没空来理解自己这种平庸之辈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猜叔叔在“哦哦”地应和着自己的话的时候,说不定脑子里还在飞速运转着生意场上大人之间金钱和人情的加减乘除。

安歌想象叔叔是古代的大将军,正在敌寇大军压境时苦研兵书,而自己是那个不合时宜地冲进中军大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着我家芦花鸡被人偷了请大老爷一定要为民做主啊的刁民。

放弃了挣扎的安歌开始整天地窝在屋子里,对着那台风扇声嗡嗡作响的老式笔记本。他打DotA1的人机模式,因为那台电脑过时的配置和储物间里奇差无比的WiFi信号只能负担得起这个游戏了。他总会选那个叫【龙骑士达维安爵士】的英雄,觉得这个英雄的设定非常中二炫酷——人龙混血的骑士,因为血统从小被人所遗忘和抛弃,拜在大德鲁伊的门下修行剑术有成,有着在必要时刻变身为巨龙对抗邪恶的能力。

游戏里关于这个英雄的描写不过这么寥寥一段几十个字,但他却仿佛透过这段文字和那个滑稽的步兵模型看到了一个孤高又煎熬的灵魂(不过,再怎么孤高的灵魂也同样需要一刀一刀地砍怪升级)。

传说故事里的英雄往往信念坚定、不屈不挠地前进,和他这种混吃等死的废物有天壤之别,这让他羡慕不已又觉得这些人真是过于较真了。

总选同一个英雄打人机其实很无聊,但安歌乐此不疲。也许是因为点下游戏开始按钮的那个瞬间,意味着他又可以放空自己,全神贯注在游戏当中,逃避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时间。

除此之外他还看动漫,看各种轻小说改编的异世界题材动漫。尽管这些作品制作水平和剧情往往良莠不齐,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垃圾:角色塑造生硬,战斗演出尴尬,剧情充满漏洞而且千篇一律——现实中浑浑噩噩或者毫不起眼的男主穿越到异世界,摇身一变成为呼风唤雨的超级强者,屁股后面死命追着一大把无脑倒贴的妹子。

他也觉得这些动画挺脑残的,可他还是看得起劲。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感到不满但又无力或者说懒得改变的时候,真的会愚蠢到幻想自己穿越异世界成为人生赢家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每当一集动画结束下一集正在缓冲的时间里,他把视线移到旁边敞开的窗户上,总是有种强烈的、想要破窗而出的渴望。

他的大学一年级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他获得了累计有十一门课都只拿到及格分数的人生成就。唯一一门拿到九十分的课程是文学鉴赏,那门课的老师是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性,对安歌论述拉美文学的结业作业大加赞赏(尽管那只是他把百度百科的词条内容摘抄拼接而来)。

二年级开始第一个月的某一个周三下午,安歌换好出门的黑色外套,在客厅里和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孩子擦肩而过,两人都像互相没看到一样。她的身高超过一米七,只比安歌低上微不可查的那么几厘米。

那是他的表妹,叔叔的独生女儿安虞婷。

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时,便注意到这个女孩子的不同寻常。她和安歌打招呼时面无表情,毫无情绪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他,注视着非常遥远的地方;或者是在同他背后的什么人说话。极具穿透力且带着鄙夷和不屑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我已经看透你的本质了哦——一团垃圾。

安虞婷比安歌小一岁,今年九月刚刚升入大学,和安歌读不同的学校。她身材高挑,容姿端庄秀丽,漂染成浅色的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衣着和举止都相当得体。她究竟有没有把安歌视作垃圾不得而知,但安歌在这个表妹面前时常感觉到自己像只从南太平洋群岛上的猴子。

这种被压制的感觉让安歌下意识想要躲远一点,好在安虞婷同样对安歌完全不感兴趣,甚至于在客厅里偶然遇到时也完全视他于无物。

叔叔总是很忙所以大部分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在家,安歌只要低下头不去在意她,注意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两人便能在同一屋檐下融洽相处——起码他是这这么想的。如同生活在同一房屋中不同维度的人类少女和孤魂野鬼,通常情况下甚少有交集之处。

然而这一天也许是恰逢月半,天人交感,阴阳两界之间的隔阂略有减弱。人类少女忽然注意到了这个存在感向来非常薄弱、头发乱糟糟、总是躲在储物间里看一些弱智动画的幽灵。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喊住了正要出门的安歌:

“你要出门?”

安歌心想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吗。

“嗯,要出门。”他没解释到底去做什么,安虞婷大概也没兴趣知道。

“方便帮我带本杂志吗?”安虞婷从茶几上拿起一本封面是森绘梨佳,写满日文标题的美妆时尚杂志递给安歌看,“8月和9月的《VoCE》,外文书店四楼进门右手边第四个书架,没找到的话可以去柜台问问看,回来我把钱给你。”

虽然语气客客气气,但她的措辞之间显然没有留拒绝的余地。安歌看了看窗外闪耀的秋日太阳,十分理解她不愿意出门的心情,而寄人篱下的他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立场。他接过那本杂志仔细确认了一下,确保那个丑丑的印刷体封面Logo已经印在脑海中,还给安虞婷便转身出门。

“毕竟白吃白住一年了,偶尔当当工具人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也挺好。”安歌这么想着,随即觉得自己这价值也太廉价可悲了一点。

楼道里安安静静,下午的暖洋洋的阳光使人挪不动脚步,即便已经到了九月,靠近海洋、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的S市依然维持着接近30度的高温。安歌透过窗户望着堆叠橘色层云的天空,脑袋里空空如也。

走到楼下时他才意识到一件事:以地理位置来考虑的话,书店、叔叔家和学校差不多在一条直线上,而叔叔家正在这条直线的正中点。

大约一个小时后,安歌坐在一间阴凉的办公室里等待着。屋子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老式空调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安歌?”

听到声音安歌抬头一看,从旁边的隔间伸过来一个脑袋,一张圆圆的脸。看上去应该是帮教授在整理文件的学生,那张脸有点眼熟,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真是好久不见,上学期期中开始就没看你在训练的时候露过面了啊……”那个女孩子嘟囔着,“社长可是天天念叨你呢,总说如果你还在的话没准我们还能冲击一下联赛奖杯……”

“学姐好。”他想起来了,对方是某个运动社团的前辈,羽毛球还是网球?记不清楚了。学校里的运动系社团他几乎全部参加过,可惜不管哪个都没能坚持下去。话说联赛奖杯又是什么东西啊——如果当初坚持下去的话,说不定现在应该过着热血运动番那样的生活吧。

“我听说你后来加入了田径部?是因为卿子那回事?果然那种事情之后大家都会觉得尴尬啊,可卿子她其实……”

卿子?这个名字也有点耳熟。安歌试着搜索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所幸那栋记忆的阁楼中值得一提的事情并不多,所以他很快想起来了。圆脸学姐和卿子都是羽毛球部的成员,他也一样——只不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去参加过活动了。

这种事情在大学社团中其实很常见。某人一声招呼不打地从某天起再也不露面,原因可能是失去了热情、谈了女朋友、考试失利,又或者仅仅是春天到来,陷入了花粉症的困扰。剩下的社员们可能会念叨个三两次“XXX怎么今天又没来啊?”时间久了也就默认了那人已经成为现充的事实,社团活动还是会照常运转。

安歌的问题在于他不仅是羽毛球部“大将”级别的重要成员,更在于他退出的时机微妙——刚好就在那个名叫卿子的女孩子当众向他表白后。他没能当众拒绝,但也没做任何答复,唯一的回应便是从那天起在羽毛球场上消失了。

“没有。我身体出了些问题,医生建议我静养一段时间,剧烈运动自然是严格禁止的事项之一。”他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说起胡话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仅仅是为了避免对方继续谈论关于卿子和社团的问题。

“啊!对不起。”圆脸学姐看起来十分吃惊地捂住了嘴,望向他的眼神也一下子充满了同情:“我们竟然一直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那你一定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啊!没关系的,你看霍金他虽然全身瘫痪,但是依然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最后成为了举世闻名的科学家……”

学姐的反应比安歌想象中要过激一点,看起来似乎是误会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即将不久于人世;或者是已经脑补了一出天才热血运动少年成为渐冻人全身瘫痪,不得已和昔日热爱的运动挥泪告别的狗血戏码。

他只好连忙解释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只要好好休息就能痊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关爱学弟心切的学姐很快把话题扯到了她三舅妈的表姐认识的一个老中医身上,据说那个老中医放了两条饿得眼冒绿光的狼狗在一个瘸子后面追着跑,追着追着瘸子在求生的意志下激发了人类的潜能,小宇宙爆发把拐棍一撒就大步流星地跑了起来所以学弟你千万不要放弃啊人类的意志是没有极限的!

安歌只是听着都头顶冒汗,他脑补出的场面是瘸子举着拐棍高喊“人类的能力是有极限的,所以我不做人啦,老中医!”

不,首先还是求求那位老中医做个人吧。

时间缓慢流逝,安歌左等右等,约他来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你今天来办公室是找谁的啊?该不会是要办休学手续吧?”圆脸学姐大概也察觉到了安歌有些坐立不安。

“这倒不是,陈老师约我谈话。”安歌苦笑一下。

通常来说,大学里被老师约谈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生活作风问题,要么是学习成绩问题。安歌自认为虽然道德败坏、胸无大志,但那仅限于心理活动层面;行为上他还勉强算是个遵纪守法的好青年,那么问题自然是出在学习成绩上了。这也难怪,他上学期拿了十一门刚刚到及格线的分数,简直像故意要拉低年级平均分一样。

“陈老师?……”圆脸学姐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陈老师今天整个下午都应该在学院实验室那边做课程准备,你确定她和你约的时间是今天下午吗?”

“我确定。”安歌这话说得其实不是那么有底气。周一的时候他在路上和陈老师偶遇,对方像是非常随便地说了一句哎呀安歌,你礼拜三下午有空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啊——也许陈老师转头就把这事忘了,只有他还胆战心惊地记在心上。

“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啊,我还是帮你打个电话问问好了。”圆脸学姐也许是出于一种悲天悯人的精神,对这个身患绝症的学弟表现得异常热情,可能希望他在弥留人世的最后时间里感受到人类的善意和世界的美好。她不由分说地跑回旁边的隔间使用桌上那部公用的固定电话。

安歌能隐约听到她讲电话的声音。大概两分钟后她又再一次出现。

“帮你问清楚了。陈老师现在在材料实验室302,你现在可以直接过去找她。”

“现在?”安歌从会客沙发上站起身来,“学姐你知道材料实验室在哪吗?”

“这可就有点远了,在学校的另一头。你记得我们之前用过的新体育馆吗?它就在体育馆右手边的那条街上。可惜我现在走不开……”

“谢谢学姐,我自己找得到,没问题的。”安歌仓皇逃离了那充满人道主义临终关怀的视线。

离开阴凉、充斥冷气的的舒适房间,安歌花费二十分钟横穿几乎整个校园——如果用跑的或许会更快一点,但过热的气温像是融化了路面一般,让他感觉脚下黏糊糊迈不动步子;或者也可能是他无意中受到了圆脸学姐安排给他的病弱设定的影响。

当他终于来到材料实验室的时候,爬上二楼却发现通往三楼的门被一把U型锁锁得死死的。安歌试着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

走廊远处出现一个穿着鹅黄色毛衣的肥胖人影,看起来像一只超大号的枯叶蝶。那只枯叶蝶一边向他靠近一边远远地冲他喊:

“安歌对吗?”

“是我。我来找陈老师……”

那个人影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你来晚了,她已经走了。不过她说如果你来的话,让我告诉你现在应该到文史馆去找她。”

“请问文史馆又在哪里?”他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又”字。

“你应该从这里出门去右转,第二栋建筑左手边的草坪中间有条小路,路的尽头从两栋建筑中间穿过去往右再走二十米就能看到了。”那个人影对他说。

安歌再一次踏入阳光直射的区域,这一次他跑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橘色的小球,被手指灵活的魔术师在三个碗之间传来递去,遭人戏弄。

该怎么走来着?他努力回忆着刚才那个鹅黄色人影像绕口令一样的说法:先右转,再左转……学校其实非常大,但安歌平日的活动范围相当固定,总是在那几栋教学楼之间兜兜转转。这一片区域他甚少涉足,每转过一个路口就随时有迷路的风险。或者该说他已经迷路了,只是凭着一股直觉在前进。

从阴凉的影子下穿过一条绿树掩映的小路,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栋低矮的、小小的三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野之中,有种无法言说的神秘之感。说是荒野也不恰当,虽然看上去像是各种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在任性地疯长,此一丛彼一簇,但观察其状态却似乎有人悉心照料——只是那人故意地放任它们而已。

至于那栋三层建筑,有着红色古旧的外墙和尖尖的顶部。学校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吗?安歌沿着静悄悄的小路靠近,和一个胖胖的男人擦肩而过,对方似乎完全没看到他。刚才被戏弄的感觉消失了,转而有点忐忑不安,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呢?他对自己的方向感可没什么自信,说不定跑错了地方也不一定。

在这栋建筑的门前站定,直到看到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文史馆”,安歌总算稍微放下了心,他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破旧的红色的木门后传来一阵精密机械转动的声音,门打开了,迎面吹来使人浑身舒爽的冷气。

里面的景象和外部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古铜色的复式墙栏、橘色的昏暗地灯,摆满各种饮料的饮料柜以及将其包裹起来的木质吧台。一大一小两个坐在转椅上的女孩子向他投来审视的视线。

这场景实在是过于迷惑,安歌刚刚探进去的半个身子倏地缩了回去。

“对不起,走错了!”

他把门轻轻稳稳地关上,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又一次抬头确认了一遍,头顶的铁质牌子上确实写着“文史馆”三个字没错,只不过那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之下似乎有些生锈的痕迹。还是说——难道这是一家名叫“文史馆”的酒吧?

正当安歌犹豫不决的当口——刚刚才被他关上的门又一次被从内侧推开,一只纤细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带着一股冷风和淡淡的奇怪香味,不由分说地揪住他的领口,把他拖进了那间令人迷惑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