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可以慢点说,尽量把细节复述得详细一点,哪怕是和事件无关的也可以,我们的时间很充裕。”爱梨一边安抚着面前的肥胖男性,一边在手上的记录表格,【当事人精神状况】一栏内用黑色水笔填上了【初步推定:第四级】的字样。

这名男性身宽体壮,不知是巧合或者有意,他穿着浅褐色的、紧绷的T恤杉,干枯焦黄的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非常糟糕。由于爱梨转眼就忘了他的名字,只好在心底默默给他取了一个“桶子”的外号作为他的代称。

此时让桶子感到紧张的也许并不只是正在进行的谈话内容,同样包括那张办公桌后面穿着黑白色相间连衣裙,四肢纤细瘦弱,正在对他进行问询的金发少女。

这名金发少女看上去十三四岁年纪,身高不到一米四,但言语措辞和行为举止成熟得像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前额是梳向两边的蓬松刘海,金发随意地用蓝白色布带在脑后扎成马尾,暗绿色的瞳色无疑是来自遥远土地血统的证明。而她自称爱梨,更是让人想到某个名字发音也很类似的金发角色。

好在桶子自认为并非萝莉控,也没有忘记他今天来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抬起鼻梁上的镜框,用力地揉搓了几下面部使自己冷静下来,把那些乱七八糟十年起步的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谈话内容当中。相比眼前这个幼齿到有些不真实的金发萝莉,那件令他在过去数周痛苦不已的事情也许更加重要。

爱梨确认了一下录音设备还在正常工作,抬手示意桶子继续。由于身高问题,她要跪坐在椅子上才能把自己调整到一个适宜书写的高度。

“……于是六月份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因为成绩还不错,被学校推荐到了一家建筑公司实习,主要负责一些预算核算之类的无聊事务。上班的地方离家里很远,每天都要花两小时左右车程;所以在实习公司附近租个房子一下子变成了要紧的事情。”

爱梨把桶子的叙述简洁扼要地记录下来。她的字迹端正,笔划清晰,看上去倒是和她的年纪相符。

“在中介那里咨询了一圈之后,我发现想要找到合适的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间太老,那间没有家具,这一间又太贵负担不起,思来想去找一个人合租一间稍大一些的屋子也许更靠谱。就当我发愁去哪找个合伙人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跟我说,嗨哥们你想不想合租?我觉得我们应该挺合得来的。”

“稍等。”她等桶子说完这一段后才出声问道,“他是怎么知道你要租房的?”

“我那时候正坐在租房中介大厅里的长椅上,手里还拿着登记表格。”

“原来如此,请继续吧。他看起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说老实话我不太记得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了。”桶子舔舔发干的嘴唇,“要形容的话,我也只能说他很普通,各方面都没有值得一提的特点。回忆起来我觉得他的脸是一片模糊,唯一的印象是第一次见面他穿着一件《怪物猎人》的T恤。原本我想我是不会和陌生人合租的,但是也许是那件T恤让我产生了好感的缘故,我鬼使神差地就同意了。签租房合同的时候用的是我的身份证,他自称小林,没有告诉我真名。”

“小林制药吗……”爱梨用低不可察的声音微微吐槽了一句,埋头在那几页纸上刷刷刷地快速记录着。

“我们在一起住了大概两个月,如他所说我们确实挺合得来。他很容易相处,我们之间客客气气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他早上总是起得很早但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晚上按时到家很少晚归,水电费也总是按时付清不占我便宜,看起来就是个规矩的人。我本来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一直到那一天为止……”

说到这里,桶子脸上露出了痛苦又紧张的表情,似乎在回忆什么可怖的经历。

“那天早上我带着尿意起床,来到卫生间门口听到里面隐约传来手机游戏的声音。我敲了敲门,小林在里边答道他马上就好,让我稍等两分钟。我站在那里刷了一阵微博,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五分钟,这时候不管我敲门还是出声询问,里边却完全没有回音了。”

“就这样在门口僵持了半分钟,我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就喊着【喂我要进来咯?】试着推开了门。可卫生间里空无一人,他常穿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在地面和我们洗澡时放衣服用的那张凳子上,包括内裤也在其中。我慌忙走进去四下打量,可那么小一间卫生间里能藏什么人呢?马桶盖子大大地敞开着,屋子里是一片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马桶里的水哗哗旋转的声音。”

“会不会是从窗户之类的地方……”

“我第一反应也是这样。可抬头一看才想起来,我们住的房子是那种非常老的户型,卫生间里没有窗户,只在天花板角落有个非常小的换气扇,连老鼠都不可能从那种地方爬出去。另外,我在门口站着的五分钟时间里虽然并非全神贯注,但绝不可能他从我面前开门离开而我还毫无知觉。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于是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有没有试着联络过他?有没有检查过他留在房间里的东西?”爱梨似乎也被桶子的叙述感染了,她捏了捏手里的水笔,快速地抛出一串问题。

“该怎么说呢……我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是没睡醒,以为那时候的对话是发生在梦里的内容,小林可能早就出门了。”桶子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于是我那天还是照常洗漱上班,只是午休的时候给小林打了个电话,可没人接听。那一天我简直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再次站在卫生间门口的时候,我像是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这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睁圆的眼睛里布满红色血丝,显然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爱梨留心观察着他的情况,不动声色地在【残留影响评估】一栏填下“严重”两字。

“我检查了卫生间里他留下的衣物,发现钱包还在上衣口袋里,可里面除了几百块钱现金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他的房间我也进去看过了,里面一尘不染,干净得和我们刚搬进去时候没有区别,完全看不出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也找不到任何他的私人物品。我又试着再打电话,可他的电话已经是空号了。”

“有没有向警方求助呢?”

“那天下午我就报了警,警察也去过了,但他们显然不太相信我说的话。毕竟我除了【小林】这个绰号之外,完全不了解任何关于他的事情,没有真名,不记得样貌,手机号码也是空号。除了卫生间地板上那一摊散乱的衣物,我甚至没法证明曾经有过他这么一个人。那几个警察在家里转了一圈后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了,我知道!他们觉得我是个精神病,觉得小林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可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梦到小林蹲在马桶上打游戏的时候,被马桶里传来的巨大吸力给吸了进去,先是屁股,然后是大腿和后背,他整个人被对折成扭曲痛苦的样子吸进马桶被冲走,他向我伸出求援的手,可我在梦里只是个旁观者,给不了他丝毫帮助……”

他兀然抬起头来望着爱梨,镜片上闪着偏执的光:“你不会也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当然不会,桶……”爱梨用力摇摇头,“总之,一定要相信我。为了你的朋友仔细想想,还有什么细节吗?”她一边给出鼓励的眼神,一边起身拿出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温水。

“谢谢,说出来我感觉好多了。”桶子看起来镇定了一点,“当然,警察不管用也是意料之中的,不过我也自己想了想办法,试着在暗网上查了些相关的资料,也许能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在某个和黑魔法相关的论坛上有人告诉我,小林也许是成为了【马桶之神】的献祭品。”

“什么?”

“马桶之神,也有人叫祂马桶天神。”桶子把手放在膝盖上摩擦着,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我以为你们这些搞超自然研究的人应该听说过的。信奉这个神的人主张世界的本质是一个伊奈牌的马桶,而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不过是这个马桶抽水时产生的水波纹所映照的幻觉。”

“这种类似的新兴信仰有很多,想要全部弄清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把手里的杯子递给桶子,“先喝点水。”

“谢谢。”桶子试着把杯子靠近他的嘴唇时,才注意到碧蓝的液体在杯子里打着旋涡,像马桶抽水时旋转的洁厕液,闪着不安的光。他明明刚才从爱梨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杯子里的水还是无色透明的液体。他有点疑惑,这是幻觉吗?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了吗?还是说,这是来自马桶之神的诅咒?

他抬头看了一眼爱梨,还是强装镇定地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下去。

桶子的舌头感觉到某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像是含着一块金属。他还能隐约察觉到里面的酒精味,还有某种古怪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想起自己放在门口总是忘记丢的垃圾袋,里面是腐烂的水果、外卖盒子和包裹着某种不明液体的卫生纸。

“好了桶子,关于你朋友现在我已经有了大致的调查方向,但在开始之前,我还有些问题要问,希望你如实回答。”爱梨的语气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带着命令的口吻。

桶子的反应看上去很迟缓,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首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在小林的身上看到过纹身、胎记、疤痕或是类似的痕迹?……”

她一连问了七八个问题,这些问题涵盖各个方面:比如说小林的具体作息时间、喜好的食物,对动物或者昆虫有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恶等等。这些问题之间非常跳脱且看不出逻辑,可以说是让人莫名其妙。但桶子始终保持着耐心,缓慢但认真地逐个回答着这些问题。

爱梨一边低头记录整理,一边不时停下笔来思考一阵。偶尔她还会从旁边的档案柜里取出另外的文件来对比一番,或是踮着脚取下书架上的某本书翻开查阅。过了许久,当她从眼前的文件堆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桶子依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回答她的问题。爱梨拍拍脑袋,眼珠一转,举起手打了个响指。

桶子抬起头来。

“好了,桶子你听我说。小林失踪的真相我已经找到了,他并没有成为马桶之神的祭品。相反地,马桶是连接异世界的通道,而小林他感受到了异世界的召唤,毅然决定通过马桶转生到异世界成为拯救世界的勇者。”爱梨一本正经地说。

“……”桶子似乎没能接收到爱梨突然发出的电波。

“他的电话变成了空号也是因为手机被他带到了异世界,变成了他的金手指。他现在在异世界过得很开心,有巨乳女祭司、猫耳女仆和精灵公主陪着他,终日荒淫无度。因此完全无须担心,那家伙正在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快活着呢。”

爱梨这番话着实荒诞不经。但桶子听完之后竟然像是轻易接受了这个说法一般,露出“原来如此”和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他没事我就放心了。只是听起来好羡慕啊……”

稍后爱梨送桶子离开的时候,他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正常了许多。

这个“正常”不仅是指他刚才服下的那杯魔药影响效果逐渐消退,同时他的精神状况也有所好转。药效持续期间爱梨对他所说的话将会变成根深蒂固的暗示,让他认为小林失踪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爱梨关上门叹了口气,回头刚好看到吧台边的转椅,那里坐着一位身穿浅蓝色制服,容姿灿烂夺目的黑发少女。

“辛苦啦。”花雾说。她举着的杯子里是桃汁汽水。

“觉得我辛苦的话你倒是也帮帮忙啊?”

“这可冤枉我了。”花雾笑笑,“我也刚回来,又去了一次橡木议会的分部。今天收获如何?”

“唔,就那样吧。这种调查很难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一能确定的是还没登记在册的神话种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这次的当事人也比较倒霉,估计是近距离卷进了强力神话种的【神隐】事件之中,【常识力】受到影响,甚至开始幻想和信仰一个以马桶为原型的神灵。照我看的话……没有三五个月只怕很难完全恢复理智,希望他在这段日子里能坚强地活下去吧。”

“似乎各方面都没什么进展。”花雾叹气。

“溜溜梅又去哪了?为什么我们忙得要死的时候总是看不到她?”

“溜溜梅是什么?”

“我给梅阿姨起的新外号。”爱梨不无得意地说,“总是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谁知道她是不是溜到哪里快活去了。”

“梅教授就在旁边屋子里,她告诉我今天……”

这时传来一阵门锁转动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正门被打开了。一个肤色苍白、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子探进来半个身子。这种高温天气里他仍然穿着黑色的外套,配上脸上那副颓丧的表情,像极了一只黑白两色、丧里丧气的花猫。爱梨马上在心底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小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