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川惑却无动于衷。

“巧合……当然不是,六处不靠巧合工作。不过,也不是您想的情况。”一顿之后,轻细嗓音再次响起,“博士,我奉苍夜殿下之命,邀您往无限宫一叙。让殿下久等总归失礼,我的马车还望您稍事忍耐。请。”喀哒,义肢敲击地面之声又起,估计是天川惑退到了马车一侧。但是,听不到风凌月的动静。别说是他,苍夜殿下自己也因六处处长的话而大吃一惊,以为风凌月与她见面之事已然暴露,不禁凝神倾听。

街上,一辆马车急促地按着车铃驰走。铃声余音中,只听风凌月道:“承蒙殿下相邀,不胜荣幸,不知殿下是否向您说明是为了什么事?”

“殿下的原话是:‘舞会以来,我还没有见过风凌月博士。’”

“……咦!?”

“舞会上,殿下邀您跳了第一支舞,现在又约您见面。殿下的意思很明白了。”

“很、‘很明白’……”

“不明白吗?若您需要我进一步说明,我也可以效劳。不过,博士,您虽然一心向学,但也没有那么‘疏于人事’才对。”天川惑一板一眼,就像游走在报废边缘的机械人偶,释放出异常的压迫力。风凌月则明显没料到这个展开,措手不及之下,沉默几秒才取回了镇静:“……恕我无礼,若殿下的意图如您所说,命将军您来传令,未免不太自然。”

“您多虑了,不过是我当时恰好在殿下跟前而已。”

“……原来如此。”

“殿下还命我不可失礼。”

“哦?”

“所以我才说了‘晚上好’。”

“……对您来说的确很罕见。”

“您若了解了,就请上车吧。”

“恕难从命。”

这话来得不假思索,不仅神苍夜听了一惊,天川惑也好半天没再出声。路灯冷白色的光晕映着大街上人车往来、马匹喷吐鼻息的嘈杂。

终于,神苍夜听见天川惑开了口:“为什么?”

“我家着火了,我急着回家。”风凌月回答,心平气和。

神苍夜嘴巴微张,天川惑则沉默了比刚才更长的时间,才轻声道:“博士,殿下很在意您。”

“是我的光荣。”

“舞会那晚,殿下就曾警告我不准惊扰您;那晚之后,殿下也从不曾提出要见哪一名舞伴。那位大人是把您放在心上了。”

“……”

“只要博得殿下的欢心,”天川惑气若游丝,“博士,您又能将‘未来’握在手中……也说不定。”

神苍夜想象不出风凌月现在的表情。过了很久,当她听见他开口说话时,也听不出更多线索。

“说到‘未来’,我还是想提醒您,再不回家的话,我的房子就没有未来了,气球怪也会死于窒息。我可不是为了这种结果才出来调查灭火方法的。”

天川惑不说话也不动。

“……而且,恕我直言,将军,”一度笼罩在风凌月言动上的暧昧消散了,“我难以相信你。稀里糊涂坐上六处的马车,从此行踪不明——我还不能落得这种结局。”他坦言,再开口时,也放轻了嗓音,“退一万步,即使您的来意真的如您所说,您看样子也是非常清楚的……我不可能成为皇婿。”

那是几乎被街上杂音淹没的低语,可还是传进了暗巷的阴影中。

巷外,天川惑说:“可不可能,取决于您。”

“所以我才能断言,不可能。”风凌月说。

他的嗓音平静而坚决。

夜深人静,雨后湿气凝结成浓雾飘荡在竖琴街上,掩去了街景的细节。路灯昏黄的光晕一团团漂浮雾中,悬浮在花坛、公共长椅与濡湿的白烟色石墙间,登上一段高而陡的阶梯,朝密米尔大街飘游而去,活像一群气球怪。

气球怪是一种危险的小怪物,喜欢干燥、酷热又充盈火元素的环境,不可能现身于十月阴冷帝都的一条僻静街道上,对此神苍夜心知肚明。就算是对她,这里的静谧也是陌生的,似乎尽头没有等待着任何东西,只管漫然延伸,与她从前所知的“安静”大不相同。

无限宫中,静谧从来不是孤立之物,总与别的什么相伴而生。安静是前奏,是铺垫,是预兆,唯独不是宁静。宁静只在心中或许能存在。竭力平衡各种拉扯她的无形力量后,偶尔能够获得那么一瞬,像是曾经与哈提玩耍的时光。

但是这个地方——神苍夜绕出那道阶梯背面,抬头眺望阶梯下显然没有着火的二层房子——不是那么回事。

房子大半落在一棵老榆树的阴影下,四周用连野猫都拦不住的低矮铁栅栏围了半圈,山形屋顶边缘积了薄薄一层金色落叶。房屋外墙是黑色的,很坚固,窗帘没有全放下来,里头漆黑一片。门框上方的一块颜色较深,仿佛曾经挂过什么东西,取下来后也没有重新整修。漫不经心,全是破绽——房子给神苍夜留下的印象就是这样。不知怎的,反而令她安下心来。

她确认四周没人,敏捷地走出阶梯与榆树的阴影,一拧房门把手。如她所料,没锁,九成九是忘了。她会心一笑,堂堂推门而入。

凉爽空气涌上。

不等眼睛适应黑暗,她先闻到了大量书册的气味,强烈地提示她房屋主人的身份。她反手阖上门,安心不少,进门时的少许轻松却消失了。她慢慢穿过门廊,一路上都在搅扰她的那道声音再次潜入脑海,幽灵一般——

(我不可能成为皇婿。)

什么意思?

她是指,如果还能有什么其他意思的话。

门廊落在身后,书的气味扑面而来。空气干燥,与外面的雨夜对比鲜明。神苍夜敢肯定,这间客厅——姑且这样称呼——处在魔法的保护之下。维持温度与湿度恒定的风系魔法。这类魔法现在很少见了。印刷太方便,出版物又日益流行化,花费心力、财力维持适合保管书籍的环境似乎越来越不划算,一般书店都不太这样做了。

在这方面,风凌月还真是个老派人。

不过,其他方面又如何?

她小心地移动,又想起风凌月为圣光教徒的尸体阖上眼皮时的模样。她想起他曾徘徊在她舞会的大门外,曾承认他迟疑过该不该进来。直到现在,她回想起那些情状仍然觉得费解。

是她太傲慢,认定风凌月就该拜倒在她脚下吗?

……不,不对。

些微焦躁从胸中蹿起。她在充盈书册气息的客厅前站定,深呼吸。可是,疲倦磨损了她的自制力,冷静迟迟不来,清空头脑也办不到了,只有舞池中、废屋外风凌月说过的话一个劲地涌上心头。

是矛盾的。

那些话语,与他的徘徊、迟疑是矛盾的。这不是她的傲慢,不是想象,应该——不是。

然而——

(我不可能成为皇婿。)

她是被甩了吗?

堂堂帝国公主,神苍夜??

有那么几秒钟,她以近乎研究的兴趣审度着这个滑稽的状况,就像一个人在野外散步时撞上了只在画册里见过的猛兽。从她周围的薄暗中,客厅的模样逐渐浮现。书架。全是书架。与一般人家贴着墙壁陈设书架的布局不同,眼前的书架不仅铺满了四壁,还一排排纵贯客厅,延伸到她看不清的空间深处,占据了本应摆设软椅、茶几与橱柜的位置。架子满满当当,看着像陈列台的矮柜上铺满了书和文具,又顺势堆到地上,摊开在羊皮纸魔法阵与演算纸中间……这根本不是客厅。

图书室、书库、研究室、狂人的思维宫殿……介于这所有概念之间,根本找不到贴切词汇描述的空间。神苍夜屏住呼吸从左扫视到右,慢慢地垂下肩膀,放松了。眼前的景象的确出乎她的意料,可一旦看清楚就会觉得,风凌月的家还能是什么样?

她笑起来。终于,焦躁变成了怒火,舔舐着她受创的自尊心。听其言,观其行,她听了,也观了,自以为没有疏漏,却完全弄错了对方的意图,她难道是个白痴?洞察力缺乏到这种地步,摄政第一天就丢掉王座也是活该。父亲看错了她。“鹰眼的”神晓也老眼昏花了,否则,早在她失去精神系魔法的一刻,他就该知道她早晚会丢掉更多。

当然,他没有其他选择。

可真见鬼了,她也没有!

原本她还想……对,她想过,想过至少她的皇婿她可以自己说了算。可是,“我不可能成为皇婿”——大精灵在上,谁给他的权力胆敢这么断言!

怨气翻搅上来,一旦开了个头,再想收敛回来简直是痴心妄想。何况她不想收敛,不想装作还披着白袍坐在王座上,不想假装对哪怕是自己的膝盖拥有一点点控制力。它现在不顾她的意愿,只想踢飞书堆边的巨大圆规。

她上前一步,基本算是抬起脚了。

隆隆。

她定住了,全身紧绷,拿不准是自己竟然气得发抖,还是房子真的震了一下。

隆,隆隆。

是房子在震。二楼。

神苍夜慢慢直起腰,抬头——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了,屋里连一盏灯都没点。可是,震动更加明显了,像是楼板上有一只活物正挣扎着要冲出笼子……不会吧。

研究的是魔法阵,不是活体炼金术……没错吧?

(大哥……哥……)

小时候听过的邪恶炼金术师的故事一闪而过。于是,当下一次剧烈的震动传来时,神苍夜拔腿就跑。

该跑向大门的。可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正在奔上二楼——都不知是怎么在书山间找见这个名叫“楼梯”的东西的。不管怎样,得赶紧压住楼上的动静。房子震颤得越来越不妙,随时可能引来街坊的注意。

楼梯到顶,房子二楼映入神苍夜眼帘。这里不像一楼,乍一看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住家空间。然而,震动仍在持续。她环顾一圈,锁定了震动来源的房间,两步冲过去,中途差点被震得失去平衡,好歹最后抓住了房门把手,一把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