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

肚子一阵鸣叫,神苍夜不觉低下头,生怕那道声音惹来路上行人的注意。

过了一阵,她一瞥周围。还好,街边的酒吧人头爆满、吵吵嚷嚷,还披挂着降临节的魔法彩灯没有摘下,在夜幕前活像一条杂种的龙在呼吸极光,吸引了来往路上每个人的注意,没人朝她多看一眼。

她略松一口气,边走边重新挺直背。堂堂正正的,反而不容易引人注目。

街上人来人往,沿街橱窗陈设得简朴敦实,看样子是一条面向附近居民的商业街。神苍夜从风凌月手里脱身后,最终来到的就是这里。

二十四小时以来,风凌月是她见到的第一个旧识。她固然没料到会遇见他,可更让她意外的,倒是他一直在街上找人这件事。

怎么说,他对她的事,竟比她想的更加上心……

莫不是想亲手抓住“诈术师”,去讨好无限宫的“公主”?当时,这念头掠过她脑海,她都不知该欣慰还是冷笑。接下去的种种质问,既是为施魔法拖延时间,也多少存了刺他一刺的念头。

得到的回复,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你是我那天认识的魔法师”……吗?

她承认,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而,也是因为那句话,她回想了起来——“舞会”上她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相信我的父亲。更重要的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一天,她越过世间的常识,凭自己的眼睛作出了判断。今天,虽然处境大变,但要做的事仍是一样。

听其言,观其行,如此而已。

她皱起眉,既不服,又奇妙地畅快起来。

——真的……是个不可貌相的男人。

不过,还不能就在那里握住他的手。

在那之前,还有必须确认的事。

她收敛心神,一拉斗篷,尽可能像街上来往的魔法师一样放松地行走,观察四周。街上的气氛和平而闲散,暂不见追兵的迹象,也闻不到紧张的气味。她再三确认,稍微安心,转念却又从这股和平中嗅到了危险。

现在的确是还没什么……

但是,放任冒牌货监理国务的话,不用多长时间,必定会出现纰漏。仅仅只是纰漏还算好的。眼下还不清楚假公主与她背后的人下一步会是什么动作,万一真的酿成与邻国开战之类的事态……

咕噜——

又一声鸣叫传出神苍夜的肚子,她不禁扶住额头,种种符合落难公主身份的忧思随着一阵轻微的眩晕而消散。

……不行了,好饿。

已经到了不管考虑什么都没法转移注意力的地步了。

仅仅一天以前,还有一整个御膳房的人每天变着法子讨她欢心。上次体会到“饿”的滋味,怕不还是小时候被母亲惩罚不许吃晚饭。可那也不过就是一顿晚饭。现在,她已经一整天没有任何东西下肚。

离开了无限宫,吃饭,自然不可能免费。

平时离宫,她看情况偶尔会带钱在身上,可现在不幸不属于那样的时候。身上的首饰则特征太鲜明,若拿出去变卖,大概十秒之内就会引来全城的近卫。至少,若她处在“公主”的位置,一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其他能填饱肚子的办法……

不知这条街上谁家需要帝王术的家庭教师吗?她大可以从最基础的一课“如何保住王位”教起,买一送三,预售一年课程,盘活现金流,连水吟澈都要称许她的生意头脑。

又一阵饥饿绞上喉咙,她忍耐着,踉跄走下三岔路口。偏就在这时,一股食物的香气飘过鼻端,勾得她胃都痛了,她不禁忘了空手套白狼的暴富规划,循着香气望向街对面。

三角形的街心花园对面,一座小教堂矗立街角。教堂前,两名修女正向排着队的流浪汉派发食物,一人一块面包,一碗杂烩汤。面包看颜色就知道不是小麦,汤里估计也只是普通的块茎蔬菜,有没有肉都不好说。就是这样神苍夜从前一眼都不会多看的食物,竟散发出比她尝过的什么山珍海味都更诱人的香味,再闻一闻,喉咙里都要伸出小手来了。

不知不觉,她盯住了那一锅汤,浸没在和饥饿感一样久违的强烈渴望中。

让双脚从地面拔起,就像窒息溺水的人想浮上水面一样艰难。不过,好半天过后,她还是勉强办到了,迈出一步,又一步,远离了教堂。

眼下这种状况,不可能冒险去排队……

而且,那不是她该碰的食物。

她摇摇晃晃,走下雨后漆黑濡湿、反射灯光的石子街道,感觉更饿了,路灯昏暗的光落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足音与呼唤。她全身一紧,暗中抓住法杖,这才回头,一见是一名修女迎面跑来,顿是一愣。

“不好意思……叫住了您。”年轻的修女喘着气站定,歉然道,“我看您盯着我们……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吧。”她伸出手,用餐巾垫着递到神苍夜面前的,是半块面包。

窒息溺水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两秒后,她强按下腹中饥虫的聒噪,从面包里拔出目光。这时,她余光瞥见了修女袖口的图案,不觉微微一动眉峰,抬眼正视对方,低声道:“我感激您的好意,但我不能收。”说完继续走路。

“但是……为什么?您要是需要,不用顾虑——”

“还有人比我更需要,回他们身边去吧。”

修女怔住了。传进她耳中的只是虚弱细语,却透出宛如命令的威严,令她不由止步,慢慢垂下握着半块面包的手,目送那名有着灼亮白金色瞳仁的魔法师独自走下坡道,消没在夜色中。

饿到一定地步后,身体不知从哪个角落又搜刮到养分,暂且安静下来,可一整天里精神动荡、神经紧绷积攒下的疲惫不会凭空消失。神苍夜走在帝都托勒密区蜿蜒古旧的巷弄间,感觉卵石路面像被谁施了“流沙术”,直往下拖拽她的身体,可她的精神又高度亢奋,不敢有一刻松懈。这种撕裂的状态,活像刚刚干了一杯眼镜蛇毒——不要问她为什么会知道。

走着走着,街道两边的书店、旧书铺多起来,大晚上的也不见收工的迹象。不如说,由于在附近大学、研究所里昼伏夜出的人们正逐渐外出活动,旧书街正要迎来一天中营业额最可观的时段。一名店员在门口对着成箱的枯黄纸卷施展“除尘咒”,可仍被呛得连连咳嗽,另一边,一个老女人正对着浮空灯往厚重书皮上镶嵌宝石,手边亮橘色的蜥蜴朝锡钵喷吐火焰,为她融化烫金……对这一幕幕,神苍夜既觉新奇,又不敢细看,低头走路时,不禁由周遭环境想到风凌月,又由风凌月想到了刚才的修女。

修女袖口纹着光明神的标记。

当然,那是变种又变种、分支又分支,连“永昼”之名都没有留下,从教义到组织都与从前的圣光教毫无关系的教会,否则也不可能被允许存在。

对光明的崇拜,本身并未被禁止,这也是当年多方政治博弈的结果。

然而,风凌月涉足的并非街边救济流浪汉的小教会,而是货真价实、以人肉炸弹袭击帝都的圣光教本尊。

实话说,神苍夜对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她不认为风凌月会认同那些恐怖分子,以及背后驱动他们的管他什么教义。信仰虔诚的学者固然不在少数,风凌月的气质却绝非如此。他看上去更像那种人——如果有朝一日人们发现鞭笞光明神的尸体就可以获知宇宙的真理,他会第一个站起来说“给我那根该死的鞭子”。

正因如此,她反过来一想便觉挂怀:究竟是发生过什么,他才……

道路转弯,前方灯光明亮,她不由止了思绪抬头。

昏暗小巷外,街景大变。一条街道横向延伸,宽阔整洁,典雅不凡,正是帝都的九条主干道之一——密米尔大街。八车道大街两旁,铁雕路灯早已点亮,照耀着路边一座座专业书店、研究机构和门类繁多的魔法专科学校,皇家魔法学会正是坐落在这条大街的尽头。但是,此刻吸引了神苍夜注意的,是街对面恢弘堂皇、灯火通明的建筑——

魔法帝国皇家图书馆。

作为帝国境内规模最大的图书馆,那座乳白色的宫殿式建筑连绵延伸,乍一眼几乎望不到头,据说个别书库深处更是和真正的迷宫没什么两样,图书管理员新入职第一年都不被允许进入。这不是什么论资排辈的规矩,纯粹是害怕新人迷路迷出人命来。

本着帝国尊重知识的传统,皇家图书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敞开大门,入内无需验证身份。神苍夜看准的就是这一点。

然而……

她藏身暗中观察,心微微下沉。

图书馆四周,也像城中其余各处一样,加强了巡视的兵力。大约是为了避免引起民众猜疑,警备并不张扬,可神苍夜正全心警戒,稍一观察就明白,现在靠近图书馆就是自投罗网。

这可真是……多少超出了她的料想。

她藏回巷口,整顿心情,在心中重新评估起对手来。把守城门、监视大臣之类的举措也就罢了,竟能想到在皇家图书馆前布防,这一步大不寻常。

走出这一步的“公主”……究竟是什么人?

她正暗自皱眉,偶一抬头,竟瞥见了一个不久前才见过的人。那人沿密米尔大街走来,看样子不是要去图书馆就是正要回家。她赶紧闪身藏好,转念一想,果然还是暂时撤退为好,一拉兜帽便要离开。

这时,她看见的人忽然当街停步,目光直射前方。那个方向上,辚辚车声由远而近,恰停在神苍夜藏身的巷口。拉车的马匹一旦停止,便再不闻一点声息,显是训练有素。

车门悄然滑开,有人从中降落,落地时发出不自然的“喀哒”一声。神苍夜一下屏住了呼吸。

“……晚上好啊,风凌月博士。刚下过雨,您还走在街上,不喜欢乘车的习惯还是没变。”下车之人的问候声既轻又细,像在梦游,果然是宗教事务管理司第六处的处长——天川惑少将爵士。

神苍夜僵在暗巷阴影中,一动不敢动。本来想走的,现在也走不了了。

天川惑是老辣的情报人员,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就是她的全职工作。眼下这点距离,神苍夜只要乱动一下,立刻就会暴露。

僵立之际,她听见了沉默,然后,是风凌月的声音。

“我对车没有偏见,只是喜欢散步而已。天川将军,这里离我家不远,我碰到您,恐怕不是什么巧合吧。”

那声音与平日无异,甚至称得上温文尔雅,言下却挟着一丝锐气。神苍夜听在耳中,心想,原来他还是个有脾气的,心里多少又对他增了些亲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