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苍夜故作镇静地走进剧院。

以前每次来都是剧院经理毕恭毕敬引着她直达皇室包厢,独自摸黑走进一楼大厅还是第一次。她在炸薯条香气、埋怨的眼神和小孩尖叫间害怕地穿行,像穿过一大片遍布未知黑魔法的森林,历尽艰险总算找到自己的座位,长出一口气落座,拿手帕擦擦额头的汗,这才有余裕抬头看看周围。

不愧是畅销书的改编剧,剧场内人头爆满,唯一的空座位就在她身边。她随意往那边一瞥,恰好对上了空座另一边观众的眼睛。

那个人看看她,垂眼一瞟全场唯一空座,又看看她,面露同情:“帝都的渣男还真多,不是吗?”

神苍夜本已收回目光,坐了一会,忽然回过味来——等等,这个人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很不得体的误解?

她左思右想,决定避免以一个悲惨的形象坐在这里,扭头正色道:“不是那么回事。”

“咦!?”

为什么这么惊讶!

她看着就这么像刚被甩掉吗?——虽然这是事实!

她的怒视令那人清醒过来,边笑边解释:“不是……你看,现在街上的气氛,就连一只公蚊子都觉得自己有机会跟公主结婚,好多人为了博个机会,和以前的女朋友分手了,我还以为你也……抱歉。”

他的声音竟非常好听,却又哪里透出一股散漫,仿佛世上没什么事不能拿来逗趣一番,神苍夜因而渐渐原谅了他失礼的发言,倒是他随口揭露的事实令她吃惊。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吃惊的?“成为皇婿就有机会进入帝国权力的中心”,这话可是她亲口说的。

于是,她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

“是啊。”那人斜倚在椅子里,耸耸肩,“那可是未来的皇夫耶,走路扑街都能摔在丝绸上。”

神苍夜不禁莞尔:“丝绸供应可能是很充足。但除开这些显而易见的优点,他们若再了解‘权力’一些,避之唯恐不及也说不定。”

“……”

“反过来说,肯定也有人对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她高傲地笑了笑,“这样的人总是存在。”

预告开幕的铃声响彻剧场,场内的窃窃私语和最后一层光线逐渐消失。神苍夜回身坐正,认为这次谈话已经结束了。

没想到,铃声停止后,她听见了黑暗中“嗤”一声轻轻的笑。

“我完全同意。”

她愕然侧目,见那人眼睛一眨,像幽暗的水底蹿起了火苗。

……奇怪的人。

这小小的念头,很快就淹没在开幕的音乐中。

戏剧改编得非常出色。神苍夜早就对原著情节烂熟于心,仍然没过几分钟就发自内心地关心起各个角色的命运来,仿佛她才第一次跟随这些人闯荡大陆冒险。

外表纤弱却使得一手快剑的“剪刀手”,挥动长柄重斧与打蛋器一般娴熟的“糕点师”,拥有狮鹫血统、从高空飞箭连击也像狮鹫喙击一般凶猛的“月姬”,还有佣兵团团长那无可争议的右臂——精通金系魔法的“辉刃”……光是看到这些角色在眼前活起来,会动、会说话就足够让人激动了,更别提他们动起来活脱脱就是书中角色本人,言动之间,把神苍夜最憧憬的世界裁下光辉的一片又一片,展开在她眼前。

从剧场内时而爆笑,时而欢呼的反应看,大多数观众都和神苍夜一样深受吸引。到团长“炎王”开始他那篇著名的誓师演讲时,差不多所有观众都已一致同意,允许自己的情感暂时脱离自身的掌控,转而交由编剧与配乐师支配,肃然空气笼罩了剧场。

偏偏就在演讲渐入佳境时……

“噗。”

一声闷笑从苍夜右侧传来,不能说很刺耳,却也足够把她从斩月山拖回兰心大剧院了。她忍不住了,回头瞪着那个曾跟她短暂交谈的怪人,指望他能收敛一点,不要总在“炎王”大放光彩时冷笑、唉声叹气、不自在地揉脑门或者干脆用不知是披风还是法师袍的那件东西紧紧裹住自己,一副痛苦得不能忍受的模样。不想他感到她的瞪视,反而扭过头,难以置信地问:“‘为了裂炎的荣誉与更伟大的光辉’,谁会这么说话?”

“很明显,‘炎王’!”

“我很怀疑。”

“怎么了,你还认识他不成?”

“……我……呃,正在努力地认识。”

“那就安静地努力!”

“是个挑战,但我尽量尝试——”

话还没说完,前排一人扭头“嘘”的一声,两人赶紧各自正襟危坐。可是,“嘘”他们的观众没有转回去,仍盯着他们,盯得神苍夜都有点发毛了。

紧接着,她察觉他盯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他们身后。

舞台上,辉煌的音乐奏响,“炎王”和他的小伙伴们士气高昂地向深山进发;舞台下,神苍夜和怪人对视一霎,同时转动脖子,慢慢看向剧场后方。

剧场内黑压压全是人头,中间一条过道贯穿坐席区,从入口连通至舞台。现在,入口门敞着,一个人显然是刚从那儿进来,正蹒跚走在过道上,半披在身上的厚袍子非常肮脏,可仍能隐约辨出纯白的底色。

魔法帝国境内,白是皇室之色。虽没有明文规定,可一般贵族、平民通常绝不会在衣饰中使用大片的纯白。

怎么回事……

神苍夜目光紧随那道人影,心在不祥中揪紧了。她惴惴不安的感受,绝不仅仅来自于那一身冒犯性的衣着。那人四五十岁,步态蹒跚,白袍上溅了暗色污渍,面庞在舞台光效中似隐若现,还有那双眼睛——昏暗,迸射着狂热,对逐渐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浑然不觉。

“不好!”苍夜身旁,怪人先生一声低呼,“那家伙要搞事情——”

话音未落,白袍汉从袍子里伸出手,振臂高呼:“渎神者啊,你们不知罪孽深重!”

喊罢,他凭空抓紧法杖,往空中一指,两道刺眼的白光纵贯剧场,“嘶”地撞进二楼包厢与舞台上方的射灯。包厢融穿一个大洞,射灯爆炸,舞台、人群顿时陷入骚乱。

“……光魔法!”神苍夜霍地起身。

白袍汉胡乱挥舞着法杖,嗤,嗤嗤,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灼烧空气,狂热的高喊响彻剧场——“你们不遵神的教导,冒渎神的名讳!渎神者啊,神定将降下天罚,诅咒你们!为了神的荣耀,光明神在上,光明神在上!”

“妈呀,还真有人这么说话。”怪人也跳了起来,“果然是圣光教,爱裹得跟皇族一样可笑的也就他们了。”

“但……但他们应该早就覆灭——”

“很显然还没有。”怪人抓过那件不知算披风还是法师袍的玩意儿,边往身上披边观望白袍汉的动向,“抱歉,小姐,没空聊天了,这家伙八成是个恐怖分子,很危险,你能不能赶紧逃跑?”

逃跑?

这个词刺痛了神苍夜。她环视一圈惊恐逃窜的人群,还没理清思绪,白袍汉高叫着狂信的词句,转身正对舞台,双手抓住衣襟,猛地扯开。

白袍内侧,还有白袍汉的赤裸躯体上,描画着密密麻麻、精密至极的金色魔法阵。魔法阵被舞台灯光与爆炸的火光照射,逐渐点亮,发出一波紧似一波的“嗡嗡”蜂鸣。神苍夜光听那声音就觉得不妙,怪人更是神色大变,双手挥动,两团火焰激射而出,正中舞台两侧的绳索。沉重的幕布轰然砸落,暂时隔断了舞台的光亮。

“光敏炸弹,见光就炸。”怪人喘一口气,环视周围,“但那家伙自己就会发光,得赶紧疏散人群。”

他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回荡着哭喊、尖叫。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神苍夜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可周围的声音令她逐渐镇静下来。这些恐惧、无辜、陷身险境的人,他们是她的子民。

她想了想,转向黑暗中的一点火光——怪人的眼睛。

“火系法师?”

“啊。……不是,你怎么还在这?”

“擅长进攻,但不擅长守护。够用了,这次就和你分工合作吧。”

“分、分工合作?”

“那个人背后没有法阵。你绕到后面打倒他,要活的,我来疏散人群。”

“咦!?”

神苍夜反手抽出法杖,作为回答。

流利而快速的吟唱振动空气,与之相伴,法杖闪烁着微弱的金光拨动空气。顺着杖尖的方向,半个剧院的地板载着座椅、人群涌向大门。尖叫声愈加响亮,但“缩地术”不会伤害他们。

杖尖第二次挥动,另外一半人也被推到了门口。

这时,眼角白光一晃,白袍汉重新抓紧了法杖。同时,她瞥见一片袍角掠上半空。她的战友踩在移动的椅背上,几步飞跃,扑向黑暗中的狂信徒。

她不觉牵唇,怀着奇异而陌生的热血感,第三次挥起法杖。

镶嵌着大门的整堵墙壁朝外崩塌、迸溅,尘土飞扬,遮蔽外面的光。大地再次涌动,原本已聚在墙边的平民,一下子全被推出了剧场。

神苍夜注意力毫不涣散,凝神往回拉动魔力。仿如时间倒流,迸溅的土块纷纷后退、回到原处。眨眼间,墙壁、门扇乃至整座剧场恢复如初,只有一点不同——剧场内空空荡荡,不剩一个平民了。

“哇啊啊啊——”

孩童哭声炸响,打断了神苍夜放松的呼气。糟糕,漏了一个。

她飞快往右一瞥,黑暗中,火系法师刚刚落地,从袍子里拔出来的那是法杖吧?白袍汉全身都是炸弹,能安全瞄准的地方就几个,不能再冒险推拉大地了。

于是,她收起法杖奔跑,一把抱起那个哭喊的小孩——哇啊,湿的!

她顾不上管,抱着孩子边往外跑边扬声问:“说回来,你到底够不够强啊?”

黑暗的剧场中央,火焰逐分蹿动,照亮那道一点点上扬的嘴角。答话懒散拖长,却透着六月骄阳似的骄傲。

“你马上就知道了——”

法杖一下下敲击手心。

曾如小小火苗的赤瞳,早化作舔舐黑暗的焰,映着唇边的哂笑,熊熊燃烧。

“——我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