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苍夜抱着婴儿往剧院外奔时,既是担心身后的战友,又是满心疑问。

圣光教,这个词现如今应只存在于历史书中才对。

昔日支配大陆的圣光教廷,早在魔法帝国建立之初就潜入地下,一边继续他们那遭到法律禁止的崇拜,一边为了夺回“神的领土”——也即祭司们的荣华富贵——而密谋反对帝国。然而,在帝国情报部与宗教事务管理司第六处的雷霆手段下,圣光教早已销声匿迹多年,与覆灭等同了。

以上,是神苍夜常年来的认知。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看见一名圣光教徒大剌剌出现在帝国的公共场所。

更别说——两名。

她冲出剧院,猛地刹住脚步。

精密、复杂的金色魔法阵迎着午后骄阳,在白袍与裸肌上放射光亮。

第二名圣光教的狂信徒立在剧院前,双臂大张。在他周围,是刚刚逃出剧院,还没来得及跑远的观众。

神苍夜微微摇头,嘴唇磕碰出微弱的字眼。

“不。”

下一瞬,金色魔法阵光芒大放,与强光一道暴涨的光系魔法波动,强烈、纯粹,直要把黑暗从这世间彻底驱除一般。

爆炸来得惊天动地。

强光喷射,大地摇撼,掀翻了整座广场与周边建筑——光从那一股精纯的魔法波动中,神苍夜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她紧闭双眼,反射性把婴儿的脑袋按紧在胸前。

——对不起。

没想到,人生的最后关头,掠过脑海的会是这三个字。是对谁说的呢?怀里的小小婴儿?也许吧,但她总感觉,答案另有其人。

……不,她怎么还有命考虑这些事?

她察觉异常,缓缓掀起眼帘。

这是个错误,因为她马上被强光刺得眯起眼睛。可就算眼睛罢工也不要紧,强光中的那一股——另外一股魔法波动,凡是学习过魔法的人,谁也不可能忽视。

与金色魔法阵放出的波动一样纯粹。

一样强大。

没有那么横暴。

却远比那坚韧。

来自——暴风的力量。

从爆炸的最中心,一道龙卷风拔地而起,卷裹整场爆炸,以高速旋转的气流消耗着本应掀翻广场、冲击房屋的能量。风墙内,爆炸像一只被困笼中的恶兽,冲撞、咆哮、怒吼,抛掷出一波又一波的强光,震得大地隆隆摇晃,可只让龙卷风转得更快——既快又稳,宛如一枚置身专家皮鞭下的巨大陀螺,只顺着冲击波的势头微微晃动。神苍夜就立在广场边缘,吹拂她面孔的却只有九月秋风——实在惊人。拥有这般强韧与控制力的风系魔法师……若非魔法波动并不一致,她都要以为是皇家魔法学会的会长拉斯兰院士了。

惊愕、喜悦之中,她心境平复,纯凭着一股魔法师对魔法师的赞赏,凝神眺望。

强光渐渐减退,也可能是她的眼睛适应了光亮,她终于看清了那一道直冲云霄的龙卷风,看见了风墙内不断闪光、嘶吼的爆炸。风墙疾旋间,翠色微光闪烁得静稳;爆炸却由于只知横冲直撞,气势开始萎缩。到这个地步,胜负已经揭晓了。

神苍夜放下了心,移开眼,搜寻这名拯救了大家的风系魔法师的踪影。忽地,一抹白掠过广场边缘,她定睛细看,白色却一晃消失了,让她一愣。

余光中,龙卷风徐徐收敛,爆炸彻底过去了。广场上响起欢呼,不祥的预感却在神苍夜胸中升腾。她下意识迈出步子。

一个女人发现她怀里的婴儿,哭叫着扑来。她随手将婴儿塞过去,眼睛仍紧盯着那一抹白消失之处,脚步朝前挪动,越来越快,很快就变成了奔跑。

——不好,不好。

广场周围,两度死里逃生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她,她被迫推开一个又一个人,拔腿奔过广场。才这么几步,她后颈就渗出了汗,脊背却是寒意蹿动。

方才的白……是白袍的颜色。

这里还有第三个圣光教徒……!

想到方才爆炸前的魔法波动,还有人肉炸弹本可能酿成的灾难,她连额头都开始冒汗。冷静啊,神苍夜,冷静。在市民获得安全之前,你是不准慌张的。

阴影兜头覆落,阳光落在了窄巷高墙背后。神苍夜停下脚步,微微气喘。大街上还不明显的秋寒,早潜伏在这一道道小巷里,害她打个寒颤,却也冷静了三分。一次深呼吸后,她缓缓迈出步子。

皮靴踩踏石板,些微的声响也能激起回音。

窄巷蜿蜒,阴影愈发浓重,寒意侵入她的衣缝。

高度紧张之中,某一个念头,不知第几次地碾过脑海。

……要是能顺利使用精神系魔法的话——

不是改变头发颜色之类的小把戏。要是她能使用真正的精神系魔法,像神家的先祖……像从前的她自己一样,此刻,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握那个圣光教徒的位置,站在这里就能将他制服。

那是令“神”成为神的力量,是守护子民的力量。

失去了那种力量的她,作为皇嗣,只是残次品。

但是,再停在这里自怜自哀的话,就比残次品更次一等,废品。她决定不要堕落到那个地步。

她集中精神,一边缓慢移动,一边抓紧法杖,高强度的地系防御魔法在杖尖凝聚,一有爆炸的先兆马上就能释出,从爆炸中保护帝都。

又一步踏出,头顶的流云投下一抹阴影——她的瞳孔微微扩张,手腕一紧,险些直接挥动法杖。

窄巷中央,某种暗色液体顺着石板缝隙流淌,缓慢、粘稠,像布丁周围淌下的糖浆。

一瓣银莲花随之漂流而下,铁锈味随风弥漫。

“……”神苍夜不觉屏住呼吸。

一步,又一步,窄巷转弯——纯白袍角飘拂在风里。她全身紧绷,再迈一步,终于看得清楚。

白袍确实是白袍,圣光教的白袍。

白袍也确实套在一个人身上,恐怕就是她正在搜寻的人。

然而,白袍正被不断扩大的暗红色污染,人则仰面倒地,双眼睁得和横贯咽喉的伤口一样大。

血液汩汩涌出伤口,流过地缝,弄脏她的靴尖,但她没动,甚至没有察觉这件事。

因为,在她对面,除去死去的狂信徒,还有一个人。

那人肩披薄衣,立在一旁俯视尸体,瘦削身躯半挡住光线,一边裤腿半卷,露出了脚踝。

浓绿近墨的鬈发滑下他肩膀,半搭半垂,在他侧脸投下稀薄的阴影,五官辨不分明。他并非一动不动——眼在眨,呼吸也平稳——周身却笼罩着一种静谧的气氛。静谧,近乎空寂,令神苍夜都忘记了呼吸。

紧接着,她醒觉这有多么异常:一具惨死的尸体就倒在两人脚下。

她猛地抬起法杖——

“我杀的。”

淡漠话音阻住了她的动作。

在她的紧密盯视下,那人望着尸体,懒懒道:“杀了这个人的是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剧场前那个,挡住爆炸花了我不少力气,这一位,既然还来得及,我想,可以省点力气。”

他的坦率,他的平静,他的轻描淡写……这一切与血腥尸体间的反差给神苍夜带来了些许混乱,害她过了一阵才完全理解他的话。

“……剧场前的风系魔法师,是你?”她强自镇静,定睛在那人的侧脸上。透过逆光与阴影也看得出,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足可以当拉斯兰院士的孙子。

“嗯。”

“你用风墙保护了大家?”

“犯法了吗?”

“保护大家?当然不。”

“那么,”那人一抬下巴,示意脚下的尸体,“这个,犯法了吗?”

这回,神苍夜花了一些时间考虑,才道:“考虑到这个人的危险性,你的行为不仅合法,而且算得上英雄。”

微微一抹笑,淡化了那人身周令人生畏的宁静。

他随手拨开头发,终于侧转脸庞。那张脸有一种不同于帝都人的秀娆之美,眼皮半耷拉着,像猫,懒懒的。

“那就没问题了。”他笑,又敛了笑,重新望向尸体,“你还要用法杖指着一个守法公民吗?”

神苍夜没说话。

她一瞥尸体喉咙的伤口。不该用这种词形容伤口,可那是漂亮的一击。一击致命,干净,利落。风镰的确能造成这样的伤,但需要很高的魔法控制力,与剧场前的风墙留给她的印象基本一致。

她又抬起眼皮。巷子里秋风吹卷,那人身周的空气流动却遵循着某种特定的秩序,证明风元素足够尊敬他。

她逐渐有了判断,却仍不肯移开视线,命令:“给我看看你的徽章。”

魔法师公会颁发的徽章是每一名魔法师的身份证,不可伪造,独一无二。

那人耸耸肩,探手入怀。神苍夜见状稍微放心,不知不觉放低法杖。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身后由远而近的飞奔足音,听见一个人厉声呼喝——

“——不可以!!”

她一个激灵。对面那人闻声回头,从容不迫,从怀里伸出手。

很漂亮的手,像他酿成的致命伤一样漂亮。

手里拈着的却不是魔法师徽章,而是一朵银莲花。

猩红的花朵,残了一瓣。

神苍夜一愣。忽地,来时所见掠过脑海,她眼神倏然转厉,一把抓紧法杖——

对面,又一瓣银莲花脱离花梗飞起,那么脆弱,眼看要被她射出的火焰吞噬,可忽一下竟驾着热空气飘起,直逼她咽喉颜面,猩浓血色填充视野——

狂奔的足音从身后逼近。

下一霎,一股大力拦腰扯来,扯得她踉跄后退,撞上一具温热的躯体。呼,微风贴着她咽喉吹过,撞上墙壁,凝固成她余光里的一斑猩红。

风的尾巴扫起两三根长发。

宛如遭到魅惑一般,她微微偏转眼珠——心尖抽跳。

银莲花瓣斜切进坚固石墙,深嵌石中,堪比世间最锋利的刀片。

在她眼前,那几根头发飘起,从中整齐断裂,四散零落。

——嗡。

蜂鸣从颅骨内侧炸响,冲撞她的耳膜,眼前浮起圣光教徒咽喉中间汩汩冒血的伤口。对那朵银莲花的危险,她已隐约料见,可亲眼见到,冲击力又不一样,一时差点没稳住身体。

立刻,拦腰紧抱她的力气又增大两分。响起在她头顶的陌生青年嗓音悦耳如玉振,又因方才那一阵疾奔而有些气喘,夹杂怒气与警惕。

“小姐……不可以相信那个人。他不会风系魔法,也拿不出徽章,因为,他根本不是魔法师。”

猩红花瓣飘起时不含一丝魔力。这件事,她也发现了。

尸体仍横在窄巷中间。血,已不再淌。

尸与血对面,拈花人叹息一声,揉着头发咕囔:“不是魔法师……明明她都要相信我了。”

青年挡在神苍夜身前,又把她往后推了一点,这才道:“阁下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

“那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人?”

青年闭上了嘴,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种冷静的敌意,一字一顿——

“杀手公会,扶风流,八重切。”

拈花人沉默着,忽地一扬眉,哂笑:“答对了。”

说着,他随手抛掉手中残花。

银莲花划出一道弧,坠向地面,残余的花瓣一片片脱离花梗。

青年眉一皱,瞳孔中央,专注力急遽凝聚。

——穿堂风吹起花瓣,宛如红雨飘摇。

青年伸手,凭空横握法杖,古老的唱咒交织崭新的变化,魔法波动波涌辐射,四面八方的风元素闪烁着碧光,坍缩向他发动的魔力场。

——风骤起,红雨急袭!

风力压缩到极限,一霎爆发。以青年为起点,成千上万的风镰喷薄而出,或横或纵,或直或斜,撕碎每一片花瓣后,碾过名为八重切的杀手,轰然撞进石墙!

烟尘弥漫,隆隆回音逐渐远去。

“……”神苍夜目不转睛,凝望烟尘深处。

窄巷间,残碎花瓣飘零,几乎让她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她就察觉,青年的手臂丝毫不见放松,环绕他身周的风场也是。

果然,片刻寂静后,远处传来一声嗤笑:“好大的风。”

烟尘飘卷,长巷对面的高墙似隐若现。墙头,一道人影袖手挺立,肩披的薄衣随秋风起落。

苍夜身前,风系法师横握法杖,平静道:“你根本没见过风。”

“是吗?”八重切耷拉着眼俯视两人,像在衡量胜算。过了一会,他得出了结论,“今天,就撤退吧。”说着干脆地转身,走出两步,忽一顿,侧转视线。

猫一般的双眸,映出烟尘对面,风系魔法师的脸。

“忘了问……你叫什么?”

“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也没有不答的必要啊。”

青年沉默几秒,抬起头来,翠绿柔软的发丝飘扬在长巷秋风中。

“你说得对,告诉你也无妨。就请阁下记住了,在我法杖的力场内,你永远别想伤害任何人——”

碧色双瞳底下沉静着浩渺烟波,他的嗓音清越如玉振。

“——我叫风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