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苍夜快步穿过商场前的空地,双眼直勾勾盯着正前方。

精神力在她眼底聚集、发亮,聚起贝母一样的透明光晕。同样的光透出她每一缕的发丝。她操纵精神,给身体以暗示。像头发这样的死细胞不会作出任何抵抗,一瞬就臣服在了精神的指令下。

只见那一头长发,随步履飘起时仍是冰霜般的银白,再落回肩背时,已经转为明亮的白金,从某些角度看去几乎仍是白色,却毕竟常见得多,不会再有人将它与皇室划上等号了。

“殿下,这是……”马车的御者面露错愕。

“有点事,绕下路。”她乘上马车,镇静自若地发出指示。御者一声答应,车子驶离了水吟澈的地盘。

一刻钟后,神苍夜在一条僻静街道背后下车,打发马车先行回宫,从巷口往外探探头,见没人留意自己,便整整衣裙,走上大街,迎接喧嚷人声与热闹街景。

这里是帝都最富活力的商业区之一,深色石材铺就的蜿蜒街道两侧,许多比这片区域还古老的店铺敞开大门,凭借卓越的名声、品质,而非花里胡哨的橱窗装潢吸引顾客;不过,纵观整片街区,亮眼的橱窗、时髦的装饰也绝对不在少数,实际上,它们可能才是这片街区每天人流如织、热闹非凡的最大功臣。神苍夜信步逛去,轻易就在两类店铺中都找到了水家的产业,不由陷入了一种既钦佩、又不服的复杂心情中。

她今天来见水吟澈,主要是想询问他之前去金锥宫所为何事。那天与乌留骸的对弈以她未曾料见的方式告终。她待到心情稍微平复,回头细思,只觉乌留骸仿佛解答了她的疑窦,又仿佛始终与关键答案差着一丝,想来他多半也是心存顾忌,不会直接开口揣测皇帝心思的,她还不如直接去问水吟澈。

不过,她毕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一张嘴就是“我爸是不是在提防你”,便打算从那晚金锥宫的事问起。她预料过他可能彻底拒绝回答,却没想到,他第一次拒绝她后的负疚感,竟丝毫不妨碍他再拒绝她第二次!现在,她回想他说“没有时间”时干脆的语气,怀疑那“负疚感”其实根本不曾存在过。说到底,水吟澈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那些商人式的灵活变通,只在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层面大起作用,而一旦触及到原则部分,他可以顽固到让人火大——让她火大。

……好歹,她也是个公主,也是他的青梅竹马吧,可是……鸿堡伯爵!授权合同!简直不能相信。

一时间,她也不知恼火的是得不到水吟澈的特别对待,还是终于察觉,在她心中的某个层面,其实是认为他理应特别对待自己。

她闷闷不乐地迈过树荫,走下转弯的街角,一群身穿星麟学园制服的女孩子嬉闹着走过前方。她看着她们的背影,终于不甘不愿地承认,自己不过是在闹公主脾气而已。可那又怎么了,她本来就是公主呀!

她被自己气笑了,又莫名地有些沮丧,可最后毕竟是像世上所有正确认识了自己的人一样,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理智。

于是,她抛弃了另找一个人陪伴、气气水吟澈的愚蠢念头,打算就沿这条路走到底,直接去兰心大剧院把“斩月山的红龙”刷掉。她一开始就半赌气地决意这样做,现在随着心情的恢复,更是发自内心地倾向于这个主意了。

她往一旁书店的橱窗一瞥,在《裂炎天下》最新卷旁的金属镶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今天,她没有正式访问哪里的预定,因此既没有穿隆重的法师袍,也没有全身挂满沉重而毫无作用的装饰,只是一身薄杏色的裙装,就这样走在街上,应该是没有违和感。

于是,她兴冲冲地迈出步子,一路见四周围商贩繁荣,活气勃发,不由感到欣慰自豪。从前圣光教廷统治这片大陆的黑暗时代,这样的景象是绝对见不到的。

她的好心情延续了一路。到了兰心大剧院前,排成长龙的购票队伍挤爆眼帘,而她由于缺乏相关经验,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性,反而因为喜欢的作品受到这样的追捧而更加高兴——直到一名剧院工作人员边道歉边挤过来,用力一挥法杖。

一根藤条穿破神苍夜脚下的地面,向上蹿升,她赶紧往后一跳。藤条长得迅速,队伍后面也有人看见了,有人骂骂咧咧地抗议,有人叹着气散了,只剩神苍夜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

很快,藤条爬升到近两人高,停止了生长,顶端展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斩月山的红龙,今日票已售罄。】

她愕然睁眼。

“抱歉,小姐。”也许是木牌恰好竖在她前头吧,工作人员对她表现出了额外的歉意,“今天的场次都卖完了,明天请赶早。”说完他就走了,留下那根蔓藤缓慢地扭来扭去,向四面八方展示那一行字,搭配蔓藤身上用魔法营造的红龙鳞片视觉效果,简直像在故意气人。

神苍夜目瞪口呆。戏院的票竟然是会卖完的,这个全新事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再把头发颜色改回来,要求使用皇室包厢是不是太逊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后面惊叫:“咦,那不是殿——”

“……!”神苍夜一凛,眼疾手快,一拨空气,将那道声音抛向斜上方的天空,同时回身迎上那个兴奋跑来的人,镇静接道:“——店里跟你认识的人,没错。”

雷玄破一愣,看见她的头发,反应过来,放松地笑了:“什么啊,你一个人吗?”

这句话微微戳到了神苍夜的痛处。她点头带过话题,一瞥雷玄破的常服装束,留意到他口袋边缘露出戏票一角,羡慕嫉妒恨化作眉峰一挑:“你呢,来看戏?”

“哦!我约了朋友一起。”

“小意?”

“今天不是啦。”雷玄破挠挠头,“是当年学校的朋友。那家伙毕业以后就不在帝都了,这两天刚回来,顺手帮《邮报》修好了一大堆机器……哇,多亏了他,不然我肯定要赔到破产三辈子。”

这倒是个新消息,听得神苍夜都是一阵惊诧。她不算机械方面的专家,可光凭对《蛇城邮报》损失报告的记忆,就能大致判断出让那一摊废墟恢复工作需要怎样的能耐。

——雷玄破的校友……吗?

她记得,雷玄破毕业自魔法名门御三家之“皇家神守魔法学校”。御三家之中,只有神守当年是由皇室出资设立的。时移世易,神守的经营权早已全盘转移到校董会手中,可校名中的“皇家”二字与悠久、正统的教育传统一道流传至今,贵族学生的数量也一贯位列三校首位。据说直到现在,神守的新生入学还要给前辈擦一年皮鞋呢。神苍夜每次看到雷玄破都不禁觉得,这种单细胞生物都能在神守活下来,健康快乐地长大,简直是一个奇迹……

现在看来,奇迹得到了部分的解释。一个真正的朋友,无论在怎样的艰难环境里,都是凤凰羽毛级别的HP补充剂。

神苍夜定定神,正要询问那位神守毕业生的姓名,雷玄破先开口了。

“……算啦!票,就送给殿……你吧。”他把两张票都抽出来,塞到神苍夜手里。

她顿是一惊:“为什么给我——”

“欸,我看你没买到票?”

这是毋庸置疑、令人心痛的事实。

但是,没道理因此就破坏别人暌违多年的好友聚会。

不等她把票还回去,雷玄破后退着挥手:“还有两分钟就开场了,那家伙连鬼影都不见一道,估计又在哪里被拖住,要么就是在图书馆忘记时间了。我去找他,你赶紧进去吧!”

“那……好吧,谢谢——”

话还没说完,雷玄破就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走了。神苍夜望着他即使在这时仍显得兴高采烈的背影,也不知该羡慕还是叹气。

可不管怎样……

她把票举到眼前,眼睛不觉弯起,不久前还沉甸甸的心情,像广场对面的气球一样飘上了天空。

——要去看“斩月山的红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