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历前1年5月13日】

艾尔文从姐姐家的后门出来。他穿着长长的风衣,用围巾把自己的脸几乎完全遮住,戴了一顶小圆帽。天气最近开始热了,但凉风也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刮起。国王的弟弟,西境侯爵艾尔文此刻应该正在从自己的居城出发,向王都赶来,他写给国王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他独自来到了一处风格别致的小屋旁边。小屋左面是主人的院子,院子里种着许多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花木,院墙的最顶端挂着一盏油灯,玻璃灯罩上覆满了光点。沿着灯光折射的路径看下去,用泥巴填实的栅栏表面有好几处都干裂了,依稀能看到上面的刻痕组成简单的图画,灯光不够强,他看不清画的是什么。艾尔文希望那是交叉在一起的双头蛇,争夺着三朵鸢尾花,所以他一边把脑海中的想象和远处土壁上的刻痕交叉起来,一边尽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结果让人失望,那图案怎么看也找不到双头蛇缠在一起的头颅,那个看上去能拼凑成花的东西也根本不是鸢尾花。

一阵风吹来,三两片叶子从艾尔文的身旁吹过。即使没有到秋天仍然会有落叶,艾尔文看着被吹远的叶片自嘲地笑了笑。

他仰起头,看到小屋的屋顶似乎被翻修过,换装了几块新木板,在月色下能看到些微的色差,使得屋顶和整个院子显得格格不入,但刚才他沿着旧路寻过来的时候,却没有感到屋顶任何异样。可能是因为屋顶和记忆中产生了差异,也可能仅仅是因为记忆擅自删减了某些内容,艾尔文觉得心神不宁,他想要赶快离开这个让他产生怪异的地方,却又迈不开脚步。

十六年前,艾尔文也曾同样地站在这里,穿着一般的王室侍卫或是别的什么小贵族的衣服,用面罩遮住脸,装作在等人的样子,站在这间小屋外。屋里亮着光,隔着一层玻璃薄薄的窗帘,他能看到小屋主人的轮廓。艾尔文并不怎么喜欢王宫里的东西,父亲早早离世,兄长登上王位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把自己严格地限制在了国王的角色里。当年轻的艾尔文在上城区闲逛的时候,看到了这里的主人。那姑娘生气的时候嘴角都带着微笑,和侍卫据理力争时的勇气让他觉得格外可爱。他立刻被她所吸引。想到自己只是一个毫无建树的王族公子,艾尔文认为自己是无论如何配不上对方的,他悄悄地跟在那姑娘身后,一直跟到这间偏僻的小屋。

本来他准备在自己十七岁这年,举行过受封仪式之后,就来这里敲开小屋的门。受封后他将成为近畿某处领地的公爵,选择去自己的领地或是留在王都辅佐兄长,不论哪一个,都将是前程似锦的大道。然而,就在他的受封仪式前两个月,国内突然爆发动乱,几乎已经被清除掉了的联盟党人在近畿发难,起义军包围了王都。

艾尔文义不容辞地投身到了平叛之中,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平叛军节节胜利,却不断有贵族对联盟党表示同情,事态却不断升级,最终演变成了王国内战。艾尔文在内战中屡建奇功,经过长达数月的大战,国家终于安定下来,对待联盟党的处置又成了新一轮矛盾的焦点,艾尔文站在当时的首席大臣鲍里斯一边,结果落败。

身为国王的弟弟,艾尔文没有被处以过于残酷的刑罚,而是被封到遥远的西境,允许不履行每年的领主觐见义务。这模棱两可的处决,在外人看来是国王对自己弟弟的偏爱,但艾尔文就此真的十六年没有回过王都。临行前他又一次来过这里,来之前他也想过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对方,然而当他一个人走在海风中,海风平息了他的冲动。那晚的小屋里没有人。艾尔文向邻居打听,听说姑娘的父母牵涉到动乱,被关了起来。艾尔文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把自己的王族纹章和一封信从小屋的门缝里塞了进去。那天的月亮始终被厚厚的云层挡着,艾尔文面朝着大海坐在断崖边,盯着印象中月亮应该存在的方向看了很久,直到他自己都觉得月亮已经沿着既定轨道消失在天际,再也不能从云层中找到。像是捡到了命运的钥匙一样,年轻的王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时间回到现在。艾尔文仍然在屋前的小路上站着,这条小路并不是人们常常经过的便道,它位于上城区最边缘,离海很近的地方。拼成地面的硬石板泛起凉意,像在提醒他时日已久,艾尔文松了松绕在脖子上的围巾,最后看了一眼小屋里的人影。那个人站起身,熄灭了屋里的灯,人影消失在黑暗中。

海风徐徐吹过,艾尔文低着头,从院外的灯光下离去。

 

 

 

 

【暴风历前7年】

布拉迪站在淡绿色的帘子外面,纱帘另一边,侍女诺拉正在服侍二公主享用下午茶。按照王室的规矩,未成年的王子和公主如非必要,不能由人侍奉饮食起居,所以实际上诺拉仅仅是把茶点和一应配套的调味品端过来,然后静静地陪着公主。

“殿下,经过讨论,还是决定由我来跟您商量。”

“怎么了?布拉迪叔叔,你真的不进来一起吃一点儿吗?”

“这不合规矩,殿下。”

珍妮特透过纱帘看到高大魁梧的将军欠身婉拒,也不再强求。

“那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儿呢?”

“是这样,珍妮特殿下,依照和陛下的讨论……恐怕需要您重新考虑提亲的事情。”

“父王不是答应我了吗?”珍妮特的声音有些许僵硬。

“是,并非是陛下的意思,是犬子……实在配不上公主殿下。”

“阿瑟他还敢不愿意?!”质问的声音明显有些焦急,纱帘中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公主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想要拉开纱帘直接面对布拉迪,但被一旁的侍女拦住了。这里是专供王族休闲的房间,她又穿着便装,冲出来实在不成体统。

“阿瑟还太小了,不明白这些事情有多重要,而且,陛下也同意这是为了公主的将来考虑。”

“为我考虑?就是让我现在就学会违背承诺吗?”

“犬子不会把一时的玩笑话当真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王宫中人都知道二公主最喜戎装,现在就订婚的话,将来多少会有影响。”

布拉迪抛出了早已斟酌许久的理由,能看出公主的身影果然有所迟疑。

“父王的意思是……订婚了就不让我参军吗?”

“凡王国青年,无分男女,只要到了成年的时候就可以参军,这当然是公主殿下拥有的权利。”眼见公主上套,布拉迪舒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但是,女性在伍期间也有些微限制,根据我国传统,王室成员在军中没有特权,这一点殿下应该比臣要清楚……”

“唔……”公主双手抱胸,往椅子上一坐。“那就不用急着生嘛……等我当上将军,我就退伍。”

“公主殿下,阿瑟是臣唯一的孩子……”布拉迪说到一半,把头压得更低了,语气也更加恳切。“请公主重新考虑。”

“……”

纱帘后面,公主瘦小的身影不动了。她会不会答应呢?布拉迪来之前认为准备得十拿九稳,但是珍妮特公主正是最容易闹别扭的年纪,性格又张扬,她这么轻易就接受了自己的解释,反而让人感觉有点不踏实。如果这个理由不能说服公主,那果然还是要拿出下一套方案来了。

经过了漫长的时间。

“我生气了。你走吧,布拉迪叔叔。”

“殿下……”

“我在重新考虑了,参军的事。”

公主站起身,甩下一句赌气的话,迈着大步从后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