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和凉太告别以后,我按着他的描述,走向了实验楼的六楼。
从楼梯间里向下看,能够看得到操场上有着许多人正在进行球类运动的社团活动。而往背后望过去,学校的中庭里也有着学生电视台的拍摄组正在工作。
看着他们在操纵无人机进行航拍,或许有人会觉得「这间学校的课余活动还蛮丰富的」。
其实不然。我们高中的社团活动,其实算不上多姿多彩。
为了传统的部门而设立的训练场地倒是有一大把。剑道馆、弓道馆,以及茶道部的和屋,在这种地方上,校方的投资毫不含糊。只不过,再仔细去对比一下就能发现,茶道部的活动室却比前者要差许多。
虽然我们高中奉行「素质教育」这一套,但主旋律还是「没业绩就滚蛋」的功利主义。
能够参赛获奖、为校争光的部门,亦或是能够彰显强烈风格的社团,能获取的经费自然就比其他乱七八糟的社团要多。也正因这种淘汰制度,我们学校里能存活下来的社团,都是强者之中的强者。
像我这种抱着「普普通通地度过高中生活」这类想法的学生,完全就不适合参加我们学校的社团活动。
这就是我一开始如此抗拒接受凉太的邀请的原因。
只不过,等我到了语艺部的活动室门前时,却没有感到其他社团那般咄咄逼人的气息。
它的活动室处在不起眼角落,位置则在常年不开放的备用理科教室旁。要不是在门旁用透明胶纸粘着「语言艺术与演绎部」,我甚至认为这里是一个被废弃多年的杂物间。
「就是这里吗……」我站在了语艺部的门前。
虽然只是说「看看而已」,但看在凉太为我那么着急的份上,我还是把入部申请书给捏在了手上。
反正他最后也跟我解释了「就算是去当个单纯处理杂务的部员也没关系」……
只要不让我去干一些奇怪的社团活动,那我倒是可以接受。
我拉开了教室的门。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教室,和其他教室不同的地方则在于这里没什么桌椅。空荡荡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萧条,正好符合了我心中对它的预想。
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边,一名少女正在中央站着。
被束成马尾的黑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而摆动,紫蓝色丝带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出了柔和的光。
就凉太所言,她确实是一名美少女。而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也唤起了对她的一丝印象。
她是高一A班的七海千花。
有着超凡脱俗的相貌,但是却惨遭众人排斥。其原因并不在于她十分高冷亦或是交际能力过差,而是她是一个十足的怪人。
比如,她现在正在挥舞着某根东西。
要是竹刀也就算了。为什么是水管?
疯疯癫癫的模样,就连老师也对她敬而远之。而凉太究竟是如何认识她的,我也不得而知。
「来啦?」
她停下挥舞水管的动作,将它搭在了肩上。
然后,七海朝着我走了过来。
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的行为不一样,她一上来就将头凑到了我的脸旁。
那双蓝宝石一般的双瞳仿佛带着魔力,让我不得不跟她对视了起来。
「啊,是的。我是高一C班的鹤见清和……」
「看起来也不是很自闭嘛。」
在听了我的自我介绍以后,她终于回到了安全距离以外。
「要是你不肯说话,我原本还想用暴力来让你开口。」
七海一边说着,一边还把水管和藏在身后的砖头给丢在了地上。
在那沉重的落地声传入耳中时,我忽然间察觉到这个语艺部的部长好危险。
我清了清嗓子,然后便对她解释道:「听、听说你在拜托凉太寻找部员,所以我就来这里看看……」
「那个人是谁?……嘛,算了。」
七海歪了歪头。
「正如你所见,这里是『语言艺术与演绎部』。作为部员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会说话就行了!」
她笑了起来,同时做了几个手势。
「而且就算是聋哑人也没关系,我会手语喔。」
手语也就算了。你两只手结印是在闹哪样?
感觉这个家伙怪怪的,还是先申明我自己的立场再说。
「虽然我有加入社团的意向,但是我只是来看看而已……而且我就算入部了也只会做打杂的工作,我不会参与其他的社团活动。」
「这一点倒是没关系。因为本社团现在正在废部边缘,所以你是幽灵部员也没问题。」
「这样吗?那就太好了。既然如此,那请你去找其他人入部,我就先走一步……」
「——但现在你得先留下来体验社团活动。」
为什么非要留我下来,你想做什么?
七海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笑着对我解释道:
「毕竟这里是语艺部,社团活动就是进行对话。要是你也走了的话,只剩我一个人对着空气讲话也太可怜了吧。」
「这么说倒是没错……」
那直到我来这里为止你都一个人干了些什么啊?
算了……看她的样子也怪可怜,就让她这个光棍部长开心一下吧。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要对话吗?」
「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要以玩游戏的形式来进行对话。」
七海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便对我说道:
「请你拿起这根水管。」
「喔,好的,……等等?为什么我要拿着水管?」
「啊?不觉得这样子聊天更加有朝气一点吗?」
七海拎着砖头对着我甩了两下。
这是什么朝气?我只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杀意。
「怎么了?你快动啊,整快点!」
所以挥水管和「对话游戏」究竟有哪门子的联系!
只不过,我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七海用着「你咋回事儿啊?」的眼神盯着我。但我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一阵「不动起来你小命不保」的气场。
为了保命,我只好跟着她一起挥动起手中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挥动着这种蠢得要死的东西的时候,我却放松了下来。
「怎么样?有感觉了吧?」
「啊?那倒没有……」
我做出了一个滑步的动作,然后将水管下劈。
「虽然有点像,但其实还要更轻一点。」
「这样啊……嗯。我知道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点了点头。
「你曾经加入过剑道部吗?」
「……」
我整个人的脑袋宕机了一瞬间。
按理来说,我应该没有跟她说过我初中加入过剑道部的事情。
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但我却已经能够察觉到七海的视线变得锐利了起来。
这个家伙从一开始就说要「玩个游戏」,但是她到现在都没有说出游戏规则。
难不成……
「我想问一下,游戏现在已经开始吗?」
「答案为『是』。」
七海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这个是什么游戏?你还没有告诉我该怎么玩吧?」
「我的确没告诉你规则,但『不告知规则』就是这个游戏的规则。」
她指了指正在正握着铁管、摆出中段持刀姿势的我:
「而且,你不是已经玩得很起劲了吗?」
「诶?」
这个家伙是狐狸吧?为什么这么狡猾啊!
当我正在惊讶于自己不知不觉间落套的时候,她忽然间将话锋一转:
「可是,剑道部的人肯定不会来语艺部这种地方。你是在初中参加的剑道部吗?」
「等……等等!这些东西我都没跟你说过吧?」
「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剑道呢?我看你身上没有伤,应该不是因为身体原因吧?」
七海无视了我的疑问,连续向我追问三次:
「难不成这就是你来到语艺部的理由吗?」
「不是!我来到这里跟剑道没关系!」
我被逼急了,有些慌忙地驳回了她的猜测。
虽然她没有猜对,但我却感到了一阵防线被攻破的危机感。
看起来,我已经在不清楚这个游戏规则的情况下,被她给逼进了绝境里面。
我可以选择什么也不说,但她从一开始就已经十分明确,「只要会说话就行了」。
按这个意思,我应该是必须要说些什么来回答她。
可是……说话难道就代表我单方面地被她进攻吗?
不。虽然她一直在进攻,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一定会在说话的时候露出破绽。
「对话」不是一个人所能够完成的事情。
所以——
「你的目标是『询问出我来访语艺部的缘由』,是吗?」
七海停下了她的攻势。
「答案为『是』。」
「我们现在做的东西,难道就已经是平日里的社团活动了吗?」
「差不多。」
她渐渐笑了起来,两个好看的酒窝很可爱。
那双有着蓝宝石般光泽的双瞳里,仿佛在闪着星光。
「游戏结束,体验到了语艺部的感觉了吗?」
「得救了……」
我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似乎因为太过于紧张,我整个人在放松下来以后,就直接坐在了地上。
在这时,七海走到了我的身旁。
她站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
「语言艺术及其演绎——利用它来倾听迷茫之人的困境,让人们冰封的内心能够通过言语来融解。以对话的形式来帮助他人,给存在着隔阂的人们带来幸福,我将它称之为『解放人心的言语之堂』。」
七海看着我的脸,然后伸出手来抓了抓我的头发。
「创造出理想之中的乌托邦!这就是我们语艺部的全部社团活动。」
「这不是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吗……」
「但一般的学生都不愿意直视自己的问题。语艺部便是为此而生的社团。」
她站了起身,然后又对我伸出了右手:
「人有着心之壁。而我们的宗旨,则是帮助他们跨越这层障碍。」
难怪她刚才一下子就把我的事情给全部猜中了……
只不过,为什么要用社团来进行这种活动?
抚慰人心这种事,不是高中生能做得到的吧?即使能做到,那也很容易被他人认为是「挖黑历史」,从而立马与她疏远开来。
「……虽然你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这种社团活动没有任何意义啊。」
「安啦!我们只接受有意义的委托。要是某人因为考试考砸了来找我,我可是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给赶出门哦!」
要因为这种原因而找上门来,我也会被气到脑溢血的吧。
但问题并不在于此。
「你的初衷是希望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能够被消除,对吧。」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加远了吗?」
「这也没办法……」
七海苦笑了起来。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能够轻而易举地通过推理来了解其他人过往的事情。就算我不创办社团,我也会因为这个特点而交不上朋友。」
「那将那种奇怪的特长隐藏起来不就好了?人类最擅长的两件事情,分别就是『欺骗』还有『隐藏』。」
「可我做不到。」
她闭上了双眼,但又很快地恢复了原样:
「既然能够知道大家心里都有一些不愿意去面对的东西,那么我也没办法坐视不管吧……所以,就算这份力量很微薄也好,我也希望能用它来帮助他人。」
这不是在多管闲事吗?能把这种事说得那么好听,语艺部不如改名叫歪曲事实部好了。
不过,碍在她陈述的是自己的理念,我还是用比较温和的语气提醒一下会比较好。
在小心翼翼地挑选了词汇以后,我对着她开口道:
「又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直面问题。所以你的做法并没有任何用处,只不过给自己徒增麻烦。」
七海在这个时候愣了一下。
不过,她的脸上很快又浮现出笑容。
「但总有人需要协助。而且帮助他人,说不定也能够拯救自己。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拯救」这个字眼,稍微有些刺耳。
她难不成是在红十字会里面长大的吗?为什么会突然间用到这种词?
「世界上哪有那种好事……」我有些无奈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而且,这才是你被称作「怪人」的原因啊。
希望能够温暖他人,却被他人所伤;伸手去触碰,却不知大多数人都是满身盔甲的刺猬。
可她对此却毫无怨言,反而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样?
但是她并不是超人,她只是一个观察得比他人更加细致、有着失控倾向的「善良」的女高中生而已。只要是人,那么对这种折磨的忍耐一定是有限度的。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等到那个时候再放弃的话,说不定她会对自己十分失望。
所以,我并不赞成她这种自虐一般的做法。
就像我没办法强硬地去对待凉太,我也很难直接把这个家伙给甩在原地,让她自生自灭。
「……努力地去做好一个普通人,这便是我们所能做到的全部。」
虽然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缘,但我还是决定跟她坦白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再做下去了。」
「实际上也快做不下去了……」
七海叹了一口气。
「加上你的话,目前语艺部一共只有五名成员。按照学校的规定,社团必须拥有五名以上的成员才可开始活动。只要高三的幽灵部员一升学,我们就会重新在废部边缘徘徊。」
「那就干脆不要做了啊,……咦?我说过要入部吗?」
「没有。」
那你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作甚么?
「可是,如果你拒绝入部的话,那我就把你今天非礼了我一个小时的事情散布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哈?」
「你没听说过有一招叫『无中生有』吗?」
她用手抬了抬自己的胸。
「流言即是胸垫!」
这什么白痴比喻?
「现在的时间是六点整。田径部的部员刚刚结束训练,应该还没离校。」
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挂钟。
「要是这个时候我朝窗外大喊一句『不要!』,那么你这一辈子的清白就被我给毁了。」
「你也未免太阴险了点!」
我愤愤不平地吼了出来。
这个家伙居然拿我平静的高中生活来作威胁……这究竟是从哪来的魔女啊?
可我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她的淫威,毕竟我最珍视的东西就是平平淡淡的日子。
于是,在七海的威胁下,我只好屈辱地将入部申请书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交给了她。
看起来,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来这个地方……
枪打出头鸟。果然只要人变得不普通起来,就会连遭厄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