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起雨。细密的雨滴从空中落下,落在树上,湖面上,湖边的空地上,和少女身上。

那是一个金发少女,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一身简单朴素的乡野打扮,头发束成高高马尾,手持一把长剑,摆出临战架势,浑身肌肉紧绷,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雌豹。

少女的对面是一个黑甲骑士,面罩覆脸,浑身缠绕着幽冷气息,一手持握断剑,另一只手则拿着木棍。两人对峙,微微挪动脚步,都未贸然进攻。骑士手指一颤,似要挥舞木棍,少女已如猎食猛兽般跃出,手中长剑直取骑士面门。而后者反应也可谓迅速,闪电般以木棍挡格,发出沉闷声响。两人挥舞手中兵器,斗在一处,兵器相交之声连响数声后,少女被骑士一棍挑飞手中长剑,连退数步,被木棍点中胸口。

“死。”骑士简洁道,声音嘶哑。

少女低头看着点在自己胸前的木棍,饱满胸部因呼吸而剧烈起伏。她凝视那棍棒片刻,终于露出一丝苦笑。

“我输了。”温德琳说,摇摇头,转身捡起长剑。自从买来这剑以来,她已使用了一年有余,但在艾菲的维护修理之下,仍然簇新如昔。只不过锻造这剑的铁匠技艺实在不甚高明,因而也不太锋利。她抬起头仰望滴落雨水的天空,冬季仍然尚未过去,春天才只微微冒出新芽,积雪也尚未融化干净,气候也依旧寒冷。

但她不在乎。

温德琳提起单薄的衣衫下摆,擦拭脸上冰冷雨珠。随后她将衣服卷好,遮掩住她腹部坚实流畅的肌肉线条。这一年下来,骑士完全用训练男性剑士的方式训练她,男人做的锻炼,她都做,甚至不惜加倍锻炼。艾菲曾埋怨过她练出一身肌肉,抱起来手感很差,但温德琳却觉得自己还远不到“一身肌肉”的地步。不过,如果说一年前她只是初学剑术的小女孩儿,那么现在她就完全是一个合格的女剑士了。

拜每夜都前往梦之时寻觅真名,休养精神所致,白日里她心智清晰敏锐,学习、反应与记忆速度也较常人更快。她现在总算切身体验到巫师们为何均是博学之人——在梦之时中休息就会让思维变得敏锐强记,而且还会比常人多出一倍时间。

“训练结束了,学徒。”骑士以嘶哑声音说。温德琳持剑向他行礼,随后离开森林,回到河畔木屋。屋中,艾菲已经将午饭准备停当。相比她而言,过去的这两年在艾菲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女巫依旧像两人初见时那样,娇小、纤瘦,毫无成长。温德琳甚至会满是戏谑地想起,一年前五月节的那个夜晚,艾菲对她说她们都会变老的这句话是否是谎话——女巫看上去完全不会衰老。

“两年太短。”当温德琳带着笑意说出这疑惑的时候,艾菲打她的头以示不满,女巫说,“我又不像你一样训练,你这浑身肉块的母牛,大猩猩。”她喃喃地小声念叨着,然后伸出手,似是想讨要什么东西。

温德琳不解,艾菲又打了她的头,卷起她的袖子,捏着她比一年前粗了一些,但结实不少的手臂,然后叹息,“从前那个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小蜜蜂不见了,变成一只大甲虫。”

“为什么是大甲虫?”这时候温德琳总会问她。

“小刺变成大角,可不就是大甲虫?”艾菲说,然后嬉笑,温德琳也笑着扑倒她,两人闹作一团。

她觉得这生活会永远继续。有何不可?她们两人,永远在这林中小屋中,给人看病。不嫁人,不留子嗣,两人相依为命,渡过平静而甜蜜的几十年,一人病死或老死,另一人不久后同样安详地随之而去。她打心底里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并一厢情愿地想要如此人生。至于森林外的华贵城市,斑斓世界?她并不想要,在梦之时中深深沉醉于那湖畔的沉静安宁之后,她便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求。

午饭后,两人便出门给村中人畜看诊。时间让温德琳学会所有常见伤病的治疗方法,从治疗感冒到处理蛇毒,再到治疗骨折。而她也与村中所有牲畜说过话,谈过天,也看着自己曾经交谈过的对象被送入屠夫手中屠宰,看着它们认命而又挣扎着被失去生命,看着它们在厨师手里又化作桌上菜肴,被她,或其他人吃下。

一年之前,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再食肉,甚至也不能接受进食蔬菜谷物,只喝水。一连断食七天后,她昏迷,再次醒来时,只觉腹内饱胀,幸福而满足。艾菲坐在她床边对她说,她在朦胧之中吃下了一整只烤鸡,以及大量面包,她本不该在极端饥饿后大量进食,但她的身体比常人更加坚韧,能耐得住。

那时,温德琳想要呕吐,但却无物可吐,身体餍足而充实,她在进食中发现生命。那一天,她理解了完全生命之环的一部分,理解了艾菲曾经说过的话语,但说出的话语是多么浅薄,她非得亲身体验食物中的生命不可。自那之后,她便开始正常进食,饭量也变大,但食肉后她必恭敬埋葬吃剩的骨骸,对被自己食尽,成为自己生命的生灵感到无比感激和尊敬。

“你爸爸要是看到自己女儿变成一头肌肉母牛,会有什么反应?”闹够了之后,艾菲坐回椅子上,说。

“我不知道。”温德琳说。她依旧和奥维德保持一周一次的信件联络,但她丝毫没透露自己在和一个幽灵学剑术,也没透露自己在学巫术。只是最近奥维德一直在询问她能不能早些回来,比如提前半年之类。她不喜欢这样,因为商人的催促不休无异于在提醒她三年之期将至。而她想在三年之期满后也一直和艾菲待在这里。

“他会以为是我用法术把你变成这个丑样子的。”艾菲笑着说,“有哪个男人会喜欢长肌肉的女人?我敢说你的腹肌比你爸爸还发达!他这回想要动手教训你的时候可要多掂量掂量啦!”

“我爸爸从不打我。”温德琳说,然后拿起餐盘中的面包,大口咬下。

“你没洗手。”艾菲说。

“可我已经开始吃了。”温德琳含糊不清地说。

“你没洗手。”艾菲重复,坚定而执拗。

温德琳不说话,只是咬面包,然后装出无辜神情看向她。

“滚去洗手!”但女巫尖叫,温德琳只好放下面包溜到水缸旁。

艾菲喜欢干净整洁,温德琳是知道的。艾菲喜欢欺负人,温德琳同样清楚知晓。只是通常情况下,被欺负的人往往是她。

一天很快过去,在夜晚,两人也如常进入梦之时,在其中钻研巫艺。一年以来,温德琳没有再做噩梦,也未曾再次进入那一晚的诡异幻境。但是她一直清晰记得那梦境中的种种事物,并一直想要回想起那一夜被她遗忘的女孩面孔。

可只有那一幕,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她的心中。无论如何寻觅,终究无处寻见。

在这一年中,艾菲也时常用法术酿些蜜酒,一次比一次好,也一次比一次快。只是不知为何,她自己却再未喝过一口。温德琳询问,她也只是摇头不语。

次日早晨,艾菲对温德琳说,她要去其他村子巡诊。两人打点行李,在午饭过后驾着马车出发。女巫一年至少要离开村子做两到三次巡诊,有时远,有时近,全看她心情。她的路线也全无规划,甚至只是由着国王信步行走,遇到村镇就停下询问是否有人需要医治。而温德琳也习惯于这漫无目的的流浪,虽然不能和艾菲长久在木屋中相守让她感到有些失落,但外出旅行的新鲜感依旧让她振奋。

这一回,她们在路上走了一个月时间,沿途经过几座城镇,在每一座都停留几天。平常时候,艾菲会满足,然后转头回家。但是这次她却对温德琳说:“我想再走远些。”

“我随你去。”温德琳平静点头。

“离家太远,也太久,你不会觉得不安?”在马车上,艾菲抱膝而坐,身影在晃动的灯火中摇曳,显得格外娇小。

“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会害怕。”温德琳回答。诚然,在路上有许多危险——她们遭遇了很多次强盗土匪,都是看她们两个女孩软弱可欺,想来欺辱打劫。但在艾菲的法术和温德琳的剑术之下,这些事件都被完美解决。温德琳至今仍然记得剑刃切入肉体时的感触,以及血液喷溅而出时的鲜红。她的双手在颤抖,看着那肩膀中剑的盗匪向后退去,而他身后手持弩箭的同伙也早已被艾菲用法术定住。

曾经不止一个盗匪高呼她们为邪恶的女巫,并且后退奔逃。时至今日,温德琳依旧记得他们惶恐憎恶的眼神,并且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难道治病救人的女巫比拦路打劫的盗匪更加可鄙?这些做着邪恶勾当的人,又有什么立场来斥他人为邪恶?或许在他们看来,杀人劫财,欺辱妇女比施展法术更加正当?

温德琳也注意到,艾菲望着那些四散奔逃的男人,总是抬起手指又放下,数度低声念诵,但又终止咒语,然后叹气,任他们逃跑。

她记得那一天,女巫说,“我在想,如果现在杀掉他们,是否会少些人遇害。”

“或许会。”温德琳回答。

“但我不能杀人。我不该杀人,这不好。”女巫收回双手。她知道,这双纤细白皙的少女的手,只要轻轻动动指尖,就能射出杀人于无形的咒语,让那些盗匪一个接一个跌入死亡深渊。她看到艾菲的手在颤抖,也看到她眼底的细微火光。

“小蜂,你能不能回答我,杀死恶人是否是行善?这是否能抵消杀人的罪责?”艾菲说。

温德琳沉默,她无法回答。在良久的静默后,她终于说,“我不知道,艾菲,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但国王可以判处人死刑,卫兵也能将人捉入牢狱。小蜂,我再问你,当一个人被判处执行死刑,杀死他的这份罪过,是执行宣判的法官?还是制定法律的国王?还是砍下头颅的刽子手?还是缉拿他的卫兵?亦或是属于所有人,包括看着他被送上刑场的所有平民?”

“我不知道,艾菲。但我认为,如果一个罪人被审判,那么是他罪有应得。杀死他的凶手不是任何人,而是他犯下的罪过。”

“可我依旧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小蜂,或许,我是说或许。或许我们的前提就是错的——杀人即是有罪的前提。如果杀人无需承担罪责,所谓罪与罚只不过是人制定的规则,只是为了防止人自相残杀……可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可人为什么偏偏是自相残杀最多最频繁,规模也最大的生物?人类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温德琳这才知道,艾菲并非是在询问自己,她也并非是在寻求答案。

然后少女用力地抱住艾菲,直到她平静下来。

“你的胳膊太硬了。”她听到女巫这么说,然后松了一口气,放开怀中的柔软躯体。她知道,以往的艾菲回来了。

在经历过这件事后,艾菲在旅途中就再也没开口提起过这些。即使遇到盗匪,她也只是将他们吓跑,击退。温德琳担心他们会去散播谣言,散播两个年轻的流浪药师少女实际上是女巫的谣言。这确实非常容易被轻信,因为人们认为正常的少女不会离家远游,常年在外游荡的女人要么是无处可去的弃妇,要么是居无定所的女巫。

可艾菲完全不担心这些。她只是游荡,前进,漫无目的,不知归处。于是道路上又只剩下她们两人,无人前来打扰。

终于,两人抵达了此行的最后一座城镇。傍晚,在送走最后一个前来问诊的人后,艾菲关上了旅店房间的门。

“我们明日一早就回去。”她说,神情疲惫,脸色苍白。温德琳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我说过你的肩膀太硬了。”艾菲轻轻推开温德琳,踢掉鞋子,坐在床边梳理头发。但温德琳亲昵的举动仍然令她高兴微笑。

“我们的确离开太久了。”温德琳说,“你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能告诉我吗?”

艾菲沉默,片刻后回答,“抱歉,小蜂。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抱歉,让你陪我旅行这么久。”

温德琳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但她确实很高兴能回到那林中小屋里。

就在两人洗漱沐浴后不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温德琳前去开门,门外是一张中年农户的焦急面孔。他以带着浓重口音的乡间方言告诉两人,他的邻居病倒了——“很重的病,怕是连肺都要咳出来,痰里带着血”——求她们救治。温德琳看向艾菲,而后者慢慢点了点头。

“带我们去。”女巫说。

农户带着她们来到了镇外的一处村落。病人住的房子不大,是一所普通农房,房外有猪圈和一口被堵住的水井。不知怎么,温德琳在来到这房子近前时,忽然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房子,但又想不起来是在何处。

温德琳随着引路农户向房中走去,但却不见艾菲跟上。她回头,看到女巫站在篱笆外,怔怔看着这房屋,面色苍白,嘴唇不住颤抖。

“你怎么了?”她急切询问,艾菲却只是不说话。呆立片刻后,她摇摇头,以极低声音敷衍搪塞,然后快步走入屋中,以贪婪视线巡视房屋中的家什摆设。温德琳紧随其后,觉得这屋中陈设更是眼熟,感到微微惊奇。

“病人在哪儿?”艾菲以嘶哑声音询问,屋中的女主人连忙起身接应,那是个大约四五十岁的妇人,虽然已经年老,但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漂亮姑娘,那少女时的纤细在这发黄粗糙的肌肤上仍有几分存留。艾菲盯着她,身体不住颤抖,妇人被盯得发怵,转而以求助眼光看向温德琳与引路农户。

温德琳只得上前安抚妇人,并且说要先看病人。妇人点头应允,带她们进入里屋。在进屋前,温德琳看到这家里还有一间小小的柴房木门。

门内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形容枯槁,身体干瘦,同样四十五十岁年纪,但因疾病而显得更加衰老。他的床边是一个健壮的农家少年,看年纪比艾菲还小几岁,胡须都未长全,带着孩童的稚气。

艾菲以阴沉眼神盯着榻上病人,缓缓走近。温德琳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眼神。

“我要为病人诊断。”她说,声音不自然地嘶哑,带着阴鸷而奇异的喜悦。温德琳虽然迷惑不解,但仍然会意,让妇人和她儿子先离开病房。引路农户在稍事歇息后就离去,只剩她们三人在屋外静坐。妇人与少年好奇而有些惊惧地打量温德琳,她们知道城镇内来了两名药师,却不曾想到药师是两个年轻少女。更何况其中一个还如此古怪。

温德琳知道她们心中所想,只好尽其所能安抚,并且询问病人近况。在听取妇人和少年的描述后,温德琳判断这男人得的是严重肺病。她从未治过这种重病,也不知艾菲能否令他痊愈。

在屋中坐了片刻,妇人为她送上一杯牛奶。温德琳道谢接过,但并没有喝。她听到屋中传来轻微的少女笑声,但身边两人却似乎毫无所觉。她屏息静神,专注聆听,那声音便在她耳中逐渐放大。

那是艾菲的声音。

温德琳心下疑惑不已,她起身借说要去探视病人情况,走入里屋房间。艾菲站在病榻旁,背对着她,不断轻笑。

“艾菲?”温德琳轻声询问,她从未见过女巫露出这般神态,那笑声中满含阴暗快感,让她脊背上不断发冷。

艾菲转过身来,脸上满是疯狂笑容,眼中燃烧着熊熊火光。那神情与她的面庞极度不符,病态而残酷。温德琳忍不住退后一步,但女巫伸手轻点,房门无声关上。

“我找到啦,小蜂。”她轻声呢喃,向温德琳招手。

“找到什么?”温德琳颤抖,但仍然询问。

艾菲转身看着病榻上昏迷的男人,唇边微笑不断扩大。

“他是我的父亲。”她露出恍惚神情,梦呓般说道。

温德琳的后背抵靠在木门上,萦绕在木头上的咒语让她的脊背皮肤微微刺痛。她知道艾菲对这门下了法术,外面的人无法进来,里面的人怕是也无法出去。

“啊,真像做梦一样……”艾菲坐在床边椅子上,那是少年曾坐过的椅子。她以梦幻般的语调呢喃,伸出手掌,在男人脸上划过,“我从未想过,能在时隔这许多年后,再次回到这地方。小蜂,给我药。”

温德琳僵直半晌,她不知道艾菲要对这男人做什么,但她依旧顺从地递上药草袋。艾菲从袋子中拿出一束干枯药草,弹指点燃,房间中顿时充满奇异香味。她将草药放在男人鼻下熏闻,后者随即剧烈咳嗽,并且缓缓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神很快转为惊恐,拼命挣扎想要起身,可却还是无力躺倒。

“父亲,我回来了。”女巫轻柔地为他拂开额上头发,露出一块陈年旧伤,“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吗?”

男人再度咳嗽,口沫飞溅,他想说话,但却无法开口。艾菲为他拂拭嘴边涎沫,如同照料病父的床前孝女。

“这十几年来,你过得好吗?”艾菲在他耳边轻声言语,男人的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他抓住自己的喉咙,不停挣扎乱动。但艾菲只是按住他,然后继续平静呢喃,“和我的继母,我的弟弟,一起过得好吗?我的姐姐们,去哪里了呢?是被你嫁掉了?还是像丢弃我一样,丢掉了呢?”

“是啊,她们没有巫术,不是恶魔的孩子,不会让石头飞起砸你,”艾菲说,以手指抚摸父亲额头上的伤疤,那块皮肤已经变成深色,皮肉纠结,当时显然伤得极重。“丢掉她们比丢掉我要轻松很多,对不对?我当时没有砸死你……你捡回一命,父亲。但你以为我死了,也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对不对?”

“艾菲。”温德琳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力地唤她名字,“你……”

“嘘。我很好。”艾菲抬起头,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微笑,“我从未感到这么好过。”温德琳双手抓住她,让她面向自己,“你不好。”少女斩钉截铁道,“你不正常……艾菲,醒来。”

女巫微微颤抖,盯着温德琳双眼,眼中火光渐渐熄灭。她转头凝视病榻上的父亲,又看向温德琳的脸孔。

“……啊。”她叹息,然后起身,“小蜂,我……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

温德琳将她拥入怀中,“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明白,我明白……”

“你不明白。”艾菲轻轻推开她,然后低头凝视自己双手,“我以为,我本以为我已经将仇恨放下,让它从我指缝间流走,我告诉自己,要放弃寻仇,永远,永远住在森林里,不再和过去有所联系。但是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你不在的白天,我都知道这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我……我在骗你。我对你说完全生命之环,我对你说,伟大巫艺的开端是与一切纯粹生灵同坐一桌,但我不配说这些,我怎么能对你讲述这些?一个身怀阴暗憎恨的人怎么配述说巫道至理?”

她抬起头,然后哭泣,“我不能教你巫艺,我不应该教你巫艺,我会害了你,身入歧途的老师怎能带领弟子走在正道上?”

温德琳想要再次抱住她——不善言辞的少女只有通过这动作才能表明内心情感。但艾菲摇头,拒绝她的拥抱,然后继续说,“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我的内心遍布黑暗。”

她以双手掩住脸孔,“我告诉自己不该去恨,但我……”

双手放下,温德琳看到一双满燃黑暗火光的眼睛。她曾不止一次地在艾菲眼中看到这火光,但她从未意识到这火焰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去恨。”艾菲轻声呢喃,转头看向病榻上的父亲。男人更加剧烈地挣扎,在一连串咳嗽之后发出嘶哑的大叫声。

“魔鬼!魔鬼!恶魔之子!女巫!……”

艾菲静静地等待,等他再度因为气息不继而喘息,然后替他拭去汗珠和口涎。

“在看到你受苦的时候,爸爸,”她微笑,但眼中却殊无笑意,“在看到你咳嗽,你虚弱,你被病魔挣扎的时候,爸爸,你知道吗,我竟然感到……愉快。看到你痛苦的时候,爸爸,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比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你知道吗,你生病了,就要死了,而我能救你,只有我能救你……”

“我想,这就是报应吧,将我丢弃的你,是否想过会有今天?那一夜,你掐住我脖子的时候,是否想过会有今天?你为什么将水井堵起来了?是因为里面有什么东西吗?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会遭报应?是否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艾菲紧紧握着拳,然后又缓缓放开,露出手掌中的鲜血。她的指甲刺破了掌心。

“你知道吗,爸爸。”她在病人的耳边低语,“你是个杀人犯。你是,你新娶的那妻子也是,你的儿子也是,这村里的教士,每一个喊过女巫这两字,每一个喊过恶魔这两字的人都是,大家都是杀人犯。但是你有什么罪呢?你并没有什么罪。杀人有什么罪呢?罪只是人给人套上的枷锁,它并不存在。所以神不会宣判,神不会惩罚。”

然后女巫尖声大笑,“你看啊爸爸!父神不存在!他没有奖赏你!他没有因为你杀死了恶魔,杀死了女巫,还差点杀死了女巫的女儿而奖赏你!你们男人的神没有照拂你!你又怎么能说他存在呢!”

她在笑完后,陡然平静下来,轻轻捻着自己的发丝,“但是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定都没有听到吧?你的耳朵还好吗?你的眼睛还好吗?哦,你的眼睛还好,你还认得我……”她将手指点在病人的眼皮上,“你想让我治你的病吗?”

“艾菲……”温德琳说,焦虑地看向屋门。但门外的妇人和少年都没听到女巫的声音,也没有试图进门查看,女巫的法术隔绝了声音。

“恶魔,恶魔……”病榻上的男人哭泣,喘息,然后无助挣扎,“这不是真的……你已经死了……你怎么可能活下来……”

“是啊,在黑暗的森林里,一个虚弱的小女孩,怎么可能活下来?”艾菲微笑,柔声应和。

“你是幽灵……你是我女儿的幽灵,你是她的幽灵……幽灵,恶魔,恶魔啊!”男人再次大声叫喊,徒劳地想要挥舞手脚,可是他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手,只能狂乱抖动肩膀,反复大叫,“恶魔!女巫!恶魔!”

“看他这难看的模样。”艾菲站了起来,摇摇头,对温德琳微笑,“小蜂,你觉得这种人,有拯救的价值吗?”

温德琳咬住嘴唇,她无法回答艾菲的问题。她怎么能断言一个人究竟有没有被拯救的价值?但比起这个,她更加惊讶于……

不,不是惊讶。或者说,她早就有所预感,可一直以来,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

那个猫一样狡黠的女孩,那个在五月节的祭典上向她微笑的女孩,和面前这个诉说仇恨,诅咒神明的女巫,是同一人。她不敢相信,但却不得不接受。人真的会如此多变?人真的能有差别如此之大的两面?她狂乱思索,但却得不到答案。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爸爸。”

艾菲温柔地笑着,回到男人床前,“我知道呀,我知道肺病怎么医治,我都知道。我能救你,你想得救吗?来哀求我吧,或许我会可怜你,给你救命的药。求我吧,向我道歉,承认你的错误,说你错了,说你是个杀人犯,说你是个人渣。说吧,如果你还想活的话,说呀,说呀,说呀,说呀!”

她尖叫,然后死死抓住病人的手腕,后者眼珠暴突,哽咽,咳嗽,口中涌出白沫。

“你看啊,我不是幻觉,不是幽灵,我回来了,能救你,也能杀你。你想要什么?你想就此死去,还是活下去?”

艾菲不断重复,触摸父亲的双手,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被你丢弃的那女孩回来了!看啊!你到现在你还是不愿相信吗?那女孩回来了,带着憎恨回来了!”

男人睁大眼睛看着女巫,仿佛直到现在才看到她。屋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那妇人和她的儿子或许只以为两个药师在给丈夫和父亲看诊。温德琳呆呆站在原地,她动弹不得,感到手脚僵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从未想到过,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艾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父亲”。

面对女儿的怒斥,男人浑浊的眼珠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看着艾菲,仔细地打量着她,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手指一张一合。

“救……”他用尽所有力气,将一个字眼从口中挤出。

“那就说呀。”艾菲温柔地靠近他,“说你做错了,说你是个杀人犯。”

“我……”男人呢喃,然后咳嗽。温德琳甚至怀疑他究竟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病人的眼中充满期盼与渴求,或许他没能完全理解艾菲的意思,但是他明白,他的女儿回来了,而且只有她能救他。温德琳从这浑浊的双眼中看不出悔恨,看不出内疚,在这重病将死之人的眼中,她什么都看不到。

“错……救……”

男人的声音伴随着带着血丝的口沫,从口中涌出。艾菲似是没有听见,附耳过去,男人又将那两个残破不堪的字眼重复了一遍。女巫起身,向温德琳露出一个虚弱而苍白的笑容。

“我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父亲。”

她说,从药草袋中拿出两把药草,握在双手里,放在男人面前。

“让命运来决定吧。这两种草药里,一种能治你的病,而另外一种,连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男人剧烈咳嗽,温德琳扶起他的身体,让他的呼吸能够顺畅一些。他大口吸入空气,呼出带着血腥味的气息。

最后,他抬起干枯的手,指向艾菲左手的药草。

艾菲将草药丢在他的病床上,用冰冷的眼神审视他。良久,她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自己父亲的脸上。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说,然后离去。

温德琳将病人放回病榻上,抓起草药跟了上去。在屋外,艾菲以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对妇人讲述她丈夫的近况,并且告诉她该如何煮药给他喝,如何照顾患了肺病的病人。温德琳适时地送上草药,然后又从药草袋中拿出更多同种药草,留在桌上。那妇人和她的儿子不断对艾菲致以感谢,但女巫却根本没瞧他们,甩袖走出了屋子。

温德琳连忙跟了上去。她在屋外的水井边上找到艾菲,后者正凝视着那被石块填死的水井出神。

“……那两种药草,其实是同一种,对不对?”温德琳轻声说,“你一开始就打算要治好他,对不对?”

“我恨他。”艾菲沉默半晌,并未回答问题,而是以沉郁声音说道。

温德琳默然点头,“但你最后还是放下了憎恨。”

“我没有。”艾菲说,她按在井沿上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颤抖,“我现在在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冲回屋子,把里面的人都杀死。”

“你不会那么做的。”温德琳说,叹息,然后轻轻揽住艾菲的肩膀,“都过去了,艾菲,都过去了,你和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和这个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但憎恨无法消除。这恨已经盘踞在我心里这么多年。”艾菲说,声音嘶哑苦涩,“对不起,小蜂,我骗了你。我不如你想的那么好。我是个邪恶女巫。”

“你比所有人都善良。”温德琳轻声说。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艾菲说,然后叹息,“我甚至想让你提前离开,小蜂,你可能……不应该再留在我身边。”

“我不要。”温德琳抱紧她,低声诉说,“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就算三年期满,我也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不能再给你更多。而且我害怕,我会伤害你。”

“你已经给了我足够多,现在是我该为你付出的时候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良久,艾菲轻声说:“我们走吧,回家。”

温德琳点头,搀扶着她回到了小镇旅馆之中,连夜离开了这个小镇。在马车中,温德琳忽然笑着说:“你没收他们钱,艾菲。”

艾菲抱膝坐在车厢里,抬起头看她一眼,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是啊,我忘了……我应该狠敲他们一笔。”

“抱歉,我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温德琳挪到她身边,叹了口气。

“我明白。”艾菲轻声说,靠在她身上。

良久,女巫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小蜂?”

“从前那样?”

“从前那样。我教你学习法艺和咒语,我们一起在森林边生活。”

“我们的生活从未改变过,艾菲,无论今天的事情是否发生。你还记得五月节的时候你对我说的?我信仰你……信仰黑暗。如果我畏惧你,逃离你,你就吃掉我。”

“你真的相信了?”

“我真的相信了。我发誓。”

“我说过不要乱发誓。”

“但是这誓言已经成立。我在我心里发了誓,很早之前就已经立誓。你应该知道的。”

艾菲顺从地躺在温德琳腿上,“有你在身边真好,小蜂。”她呢喃着,“如果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温德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