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温德琳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在从艾菲父亲的村庄回来后,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一切都会回到从前。艾菲还是她的女巫,这里还是她的森林。

但是很快,温德琳就发现自己错了。变化正在悄无声息地产生。

最初的预兆是她发现艾菲在世界之时中总是恍惚出神,有时,她看着虚空,怔愣不语。温德琳起初以为是她在思考问题,但是她随后发现,自己在女巫的双眼中看不到光彩。这情况甚至逐渐蔓延到梦之时中,在传授法咒时,艾菲甚至会忽然中断讲述,开始出神和恍惚。少女渐渐认识到这情况非比寻常。

她在女巫清醒时询问她,但是艾菲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女巫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我从未发呆,或者愣神。但时间似乎总是在我不经意间飞跃离开,就像被谁挖走一块。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小蜂,我……”

她的眼神闪烁。温德琳知道她有所隐瞒,并且在说谎。艾菲无疑擅长说谎,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擅长在温德琳面前说谎。

但也只是如此,温德琳以为艾菲还是沉浸在过去回忆中,也只是沉浸在过去回忆中,她减少练习剑术的时间陪伴她,和她一起去给村人诊疗,她认为艾菲会好起来。

直到一切平稳的假象被打破。

温德琳依旧每日早起练剑,前往骑士处练习,和他对打。她仍然从未赢过,但至少已经把他教授的所有剑术架势和招式烂熟于胸。骑士对她说,她缺少的只是实战。所有她能掌握的基础都已掌握,但造就一个真正战士的不是老师的教导,而是死斗。就这一点上来说,温德琳远远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当她从森林中归来时,以为会照常看到艾菲在木屋中做好饭菜,一如往常地呵斥她去洗手,或者嫌弃她浑身汗味。

但是这次没有。温德琳推开门,看到的只是倒在地上的艾菲。她跑过去将她扶起,发现女巫似乎只是昏睡入眠,没有受伤或生病迹象,呼吸平缓,面容平静,毫无痛苦之色,身体也依旧温热。温德琳将她抱到床上,以为她只是因疲倦而睡熟。少女自己料理简单午餐,压下心中的惊恐,阅读医书和药典,以及艾菲写给她的法咒笔记。

可艾菲始终没有醒过来。一直到夜晚,她都昏睡不醒。温德琳开始焦急地推她,拍她,在她耳边说话,大喊,甚至尖叫,拧她的胳膊,用醒神草药放在鼻下熏燃,都没有用。她尝试了所有能够唤醒昏迷之人的方法,但全然无效,女巫仿佛灵魂离体一般,久睡不醒。温德琳甚至以为艾菲的灵魂真的已经飞去,留在这里的只是躯壳。

少女坐在地上,孤独地凝视床上的艾菲。她想过去找人求助——但,找谁求助?她在脑中一遍遍地过滤自己认识的人。父亲,瓦梭,村子里的人……可这些人不懂巫术,甚至不懂医术,帮不了她。她翻阅艾菲的所有书籍和医典,希望能在这些书本中找到昏睡病的医法。但是没有,她能看懂的书籍中没有类似病症。她呼唤国王,呼唤雀鹰,呼唤橡树,呼唤村中的所有动物,她认得的所有植物。但没有一种生灵能给她答案。动物们彼此叽喳吵嚷,争论不休,但没有一种能给出清晰意见。它们虽然有心智,但却无知识,不能给予任何指导。

她甚至想要求助于两年之前的那天夜里,拉着她进入舞会的妖精们。她狂乱跑入森林,寻找蘑菇与石头围成的圆圈。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她在森林中呼喊、咆哮、尖叫,哭泣,求助于那骑士的幽魂,但是对方亦同样束手无策。她哭泣着对骑士说艾菲一睡不醒,你的爱人一睡不醒,于是骑士在湖边跪地,如北风般号泣,草木枯萎结霜。温德琳不堪这幽冷气息,逃离了那湖边。她知道骑士号泣的原因是他无法给她帮助,而她也因此而深感绝望。

而此时,已是深夜。温德琳重新回到艾菲床前,她几乎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就连被女巫带走的那一天也没有让她如此绝望。

法术。我还有法术。她急切地想,似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什么法术能够呼唤睡去之人?她不知道。但我还能进入梦之时,那里或许有我所要的答案。温德琳想,然后躺在艾菲身边,握住她的手,强迫自己进入睡眠。两年以来的训练与习惯让温德琳几乎是在沉入睡眠之后就立刻进入了梦之时中,就像睁眼与闭眼一样迅速自然。

但是她没有来到那熟悉的森林与木屋之中。

那已经被她刻意忘记,却一直没有真正消失的幻境再度降临。她站在一个农家庭院中,院中有一座房屋,一眼水井。这场景似曾相识。温德琳蓦然想起,这就是曾造访她梦境的农舍,同时也是她真正造访过的地方——艾菲父亲的家。

或者说,艾菲之前的家。

但此刻她面前的水井并未被填死,屋舍簇新而漂亮,显示主人财力尚且较为殷实,窗中也亮着灯光。一个细小身影从黑暗中闪出,钻入屋后。温德琳不及细想,快步追了过去。那是一个女孩,五岁左右,瘦弱细小,穿着肮脏破旧的衣服,头发同样肮脏蓬乱,黑色的卷发将脏兮兮的小脸裹在其中,如小鹿般警觉地望着四周。她似乎察觉不到温德琳。

在看到那女孩的第一眼时,温德琳的记忆复苏了。她在柴房的黑暗角落中看到的就是这女孩,有着恶魔般眼神的就是这女孩,她怎么能忘记这张脸孔?虽然此时这脸孔满是稚气,且眼中没有仇恨,但依旧可以看出女巫的影子。

这是幼年的艾菲。她看到的是艾菲的记忆,深藏于心底的记忆。她究竟是为什么不经意地来到这里?来到这最黑暗的内心深处,观看艾菲的回忆?温德琳不知道,但她除了看下去之外,再无他路可走。

小艾菲蹲在地上,玩弄泥土与石子。女孩警惕观望,但农舍篱笆之外便是一片黑暗。她确定四下无人后,便拿起石子,对它念诵奇异词句。温德琳当然听得懂,而少女也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够听懂。艾菲呼唤的是岩石之名,但她没有呼唤所有岩石的真名,或许是她的力量不足以驾驭,或许对于她而言,“岩石”就是手中石子。她说,石子,飞起,飞起。于是那小石子就从她手中飞起,漂浮,摇摇晃晃,但终究飞起。

小艾菲脸上露出笑容,望着石子漂浮飞行,然后她试图控制更多石子,一颗,两颗,三颗,一共三颗卵石环绕她漂浮飞行。

然后温德琳听到农舍院子的柴门被打开,随即是沉重的脚步声。她想,或许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小艾菲正沉浸于那粗浅但有趣的法术把戏之中,并未听到自己父亲的脚步。很快,粗野而壮实的农夫转入屋后,温德琳惊讶于他铁塔般的身躯,粗糙有力的大手。这就是那个病人之前的样子,在疾病将他折磨得干枯瘦弱之前,他真正的模样。

这回小艾菲察觉到了父亲的存在,石块颓然纷纷落在地上。她转过身去,瘦小身体不住颤抖,脸色发白,死死咬住嘴唇。那高大的梦魇走近她,以愤怒和憎恶眼神凝视自己的女儿。

“你这恶魔之子!魔鬼的把戏!”男人咆哮,用力将女孩打倒在地。温德琳只觉自己体内全部血液伴随愤怒瞬间爆开,她想要拔出长剑,但却在腰间摸了个空。她扑了上去,但却穿过农夫身躯。她怒吼,男人咆哮,小艾菲尖叫。声音引来另外一人,那是身材瘦削的妇人,那男人的妻子,艾菲的母亲。这女人与温德琳在世界之时中看到的妇人不是一人,这才是艾菲的亲生母亲,而温德琳当初看到的那妇人当然一点都不像艾菲。

男人仍然在大力踢踹女儿,用脚踩她的头。妇人尖叫着扑了过来,用身体护住女儿,但反而遭到了更用力的殴打。他脸上青筋爆开,不断殴打辱骂妻子与孩子。

“下贱的东西!荡妇!你的肚皮一定被恶魔诅咒过!才生下这么个猪狗不如的野种!你生不出儿子,生出了也肯定会是死胎,畸形儿!你和你的贱种迟早会害死我们!”

女人的哭叫,男人的咆哮,拳脚落在肉体上的闷响几乎让温德琳狂怒到发疯。她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在年轻的女孩心中头一次涌起了如此鲜明而强烈的杀意,如果她手中有剑,一定会毫不犹豫刺穿这男人的身体。她大声喊叫着诅咒的言词,但依然无济于事。

殴打在不久后即告停息。妇人抬起头,神情不是绝望与悲伤,而是麻木。她的额角滴落鲜血,脸上满是淤青与伤痕。男人转身离去,依然在不住咒骂。温德琳看到两个稍大一些的女孩颤抖着躲在屋墙后望着这场暴行,但被她们的父亲毫不留情地踢开。

我早该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温德琳想,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她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流血。她强迫自己从狂怒中冷静下来,看着女人从地上爬起,幼小的艾菲眼眶里蓄满泪水,她抓住母亲的衣摆,但被无情推开。妇人麻木地抹了一把额角鲜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艾菲的两个姐姐不敢接近她,纷纷溜走,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地上,身边仅有几块石子。

温德琳看到幼小女孩的眼中开始积蓄闷燃的火光,如灰堆中偶然迸出的火星。那火光极为微小,可温德琳知道,任何一片点燃森林,烧毁农场的大火,都始于一颗小小的火星。

她跟随艾菲慢慢走回农舍中,并且注意到女孩没有穿鞋子,娇嫩的双脚被布满石块、砂砾和坚硬野草的地面磨破,流出鲜血。

农舍的客厅一向是属于父亲的,厨房则属于母亲,一个狭小房间属于两个“正常”的女孩,而艾菲则只能缩在更加狭小的柴房中。地面上的灰尘沾满了她的脚,进入伤口,艾菲的眉头紧皱,忍受着疼痛,缩在柴房黑暗的角落,只能通过木门的缝隙窥视着外面的光芒。偶尔,房门会打开,她的一个姐姐会颤抖着丢一小块沾着牙印的面包皮进来,然后触电般缩回,紧紧关上大门。艾菲会摸索着捡起地上的面包皮,和着泥土与灰尘囫囵塞入口中。

温德琳和小艾菲一起坐在柴房的灰尘之中,她哭泣,愤怒,但无能为力。这事情早已发生,无论什么样的法咒都不能将其抹除磨灭。没有事物能够改变已经降临的苦痛。

“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你?他怎么能够?”温德琳对黑暗说,声音因痛苦和怒气而颤抖,她想要抱紧那瑟缩着的身躯,但双臂却只能从虚无的空气中穿过。最终,她看着抱膝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艾菲,无声地哭泣。

小艾菲抚摸着自己满是伤口的双脚,因为疼痛而抽泣流泪。温德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她包扎伤口,但直到双手穿过她的身躯,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么无力。

夜幕慢慢降临,小艾菲哭倦后便沉沉睡去,温德琳无法入睡,门外的灯光熄灭后,她的视野也就陷入一片黑暗。她害怕自己睡去后便回到世界之时。她该怎么在那里面对昏迷不醒的艾菲?或许艾菲就是沉入了她自己的噩梦之中,才无法在世界之时中醒转。

她需要唤醒她。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做。

小艾菲伏在满地的灰尘和杂物之中,枕着冰冷坚硬的木柴睡去。她的伤口没有得到处理,温德琳知道那会让伤口恶化,感染……甚至要了这孩子的命。她知道幼儿柔弱的性命究竟多么脆弱,从前,艾菲在教她接生时,对她说过,自己亲眼看到过新生儿夭折,婴儿与母亲一同死亡。而即使顺利存活,年幼孩童也依然非常容易死亡,尤其是在父母不闻不问的情况下。

良久,温德琳听到农舍内有声音响动。她推开房门,看到艾菲的母亲自卧室中走出。她憔悴而苍白,在屋内月光中如同一片毫无重量的纸人。艾菲听到声音,慢慢苏醒,抬起头来,从柴房中溜了出去——房门并没有锁。温德琳也没有在木门上看到锁。她跟着女孩离开柴房,妇人查看水缸,但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只好到屋外井中打水。

艾菲胆怯地藏在阴影中,看着妇人从井中打水,喝下。她慢慢靠近,唤道:“妈妈……”

妇人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丈夫的虐打让她浑身伤痕,而沉重的劳作让她疲惫不堪。她看着艾菲的眼中是厌恶、疲倦、还有更复杂的神色。温德琳一时无法辨清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不理解,并且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

“走开。”妇人说,声音冷硬,满含厌弃,看都不看自己最小的女儿一眼。幼小的艾菲僵在当地,怔怔地目视着母亲离去。温德琳跪在她身边,想要将这女孩抱在怀里,但是她能够捕捉到的,只有夜晚冰冷的空气。妇人走回屋中之后,艾菲在外面呆立许久,终于也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柴房之中,脚步虚浮而僵硬。

温德琳目送着艾菲消失在门后,随后她看到夜空中淡红色的血月迅速隐没不见,而后一点光亮自夜幕中透出,扩大成耀眼烈日,照亮大地。昼夜的变化快得反常,她隐约感到有什么即将发生。当她回过头去之后,发现艾菲的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篱笆门前,手中拿着扫把。她眼神黯淡,神色麻木,做着例行的清扫。一些村人从篱笆外的虚空中走过,对她指指点点。

温德琳听到他们说,荡妇。他们说,女巫。他们说,与恶魔苟合的荡妇,生下了魔鬼的贱种。

他们没有刻意回避妇人,而是故意当着她的面,以一种广而告之的态度,悄声交谈。

他们怎能说女巫念诵的是邪恶咒语?他们口中所念的难道不是更恶毒的魔咒吗?温德琳想,她的心几乎已经因为怒气而麻木,她望着篱笆外的虚空——在艾菲的心中,篱笆之外的世界全然未知,充满迷雾。她的世界只有篱笆圈起来的小小空间,充满黑暗、尘埃、痛苦和悲伤,全无希望的小小空间。

温德琳回头看去,农舍门扉半开,门缝中有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幼小的艾菲远远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篱笆外的村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于是笑得更加放肆,用手指指点点。妇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与艾菲双眼对视,脸颊刹那间变得惨白。她大踏步走过院子,抓住艾菲的头发,将哭叫着的女孩一路拖进柴房,把她重重摔在地上。

“不要出来!”妇人从牙缝中挤出嘶哑的声音,盯着自己满脸惊恐的女儿,将她死死按进尘埃的最深处,按入深深的黑暗中,复又狂乱地低声咆哮,“不要出来,待在这里!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不要离开!”

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这是这个母亲能施加给女儿的,最绝望的保护,亦或是最恒久的诅咒?温德琳不知道。她只能旁观,看着这一切发生,已经发生。

或许艾菲时至今日,也没有真正地离开这间黑暗柴房。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个蓬头垢面,用惊恐的双眼,望着门缝间隙微光的小女孩,一直都没有离开那个完全漆黑的角落。

母亲离去了。她佝偻的背影被柴房的门扉遮蔽。温德琳与艾菲一起坐在肮脏的灰尘之中,她看着她流泪,抽泣,痛哭。

这个母亲究竟遭受了多少苦难?她天赋异能的女儿被认为是恶魔的孩子,而她也被认为是与恶魔苟合的荡妇。她的其他女儿也被认为是不洁和不祥。她将承受多少恶毒的辱骂和诘难?又将承受多少无端的指责和罪名?温德琳甚至开始怀疑,太古之力的赠予对凡人而言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

可这个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太古之力没有意识,它只是力量,单纯的力量。

昼夜在继续轮转。温德琳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太阳在几弹指间便暗淡消弭,变为细小光点,隐没于星空中,泯然众星,随后红月出现。而夜晚结束时,一星炫光自黑暗中挤出,犹如深黑的天鹅绒幕布被戳破了一个窟窿,随后太阳跃出,天地明亮。一切都仅在短短数分钟之内完成,这是何等癫狂的幻念?温德琳看着天亮了又暗,身边的人影瞬息晃动,如同时间被快进, 一切都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驰。

温德琳知道这代表艾菲心中流逝的时光,不被她铭记的时光。于是她等待,等待世界停驻的那一刻。

直到她迎来一次长久暗夜。农舍之中亮起灯火,温德琳靠近门扉窥视倾听,却听到男人含糊不清的咒骂,与拳脚施加于肉体上的沉闷声响。

男人正在打他的妻子。他撕裂她的衣服,禁止她再出门。囚禁孩子的母亲最终被丈夫囚禁,脸庞被酒精和狂暴烧得犹如炭火的男人狂乱地撕碎他能找到的所有女人衣服,也撕碎他妻子身上的衣物,露出那布满淤痕的枯瘦躯体。妇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两个女孩在她们的房间中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将这暴行收入眼中。

温德琳看向柴房,透过柴房门扉上的裂缝,她看到一只燃烧着的眼睛。那是艾菲的眼睛。她小时候的眼中怒火,燃烧得比长大后更为剧烈。我该怎么形容那火光?她想,那就像是在最为冰冷的石炭上燃烧起来的热毒烈火,满含憎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只有恨,纯粹但强大的恨。或许地狱指的就是这种火焰燃遍的土地。

艾菲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憎恨,知道自己应该憎恨谁。

温德琳突然想起,女巫对自己说,不仅只有崇敬、痴迷和贪婪可以找到真名,恨也可以时,她是否想到自己?她是否自身便保有一个或多个憎恨帮她寻找到的真名?

男人依旧以恶毒言词辱骂自己的妻子。那都是温德琳听过的言词,无休无止地对女性的身份,甚至于这个性别本身加以攻击。他谩骂妻子的肚子受了诅咒,只能生下无用而下贱的女儿;他说她的女儿将来也会成为和她一样的荡妇,不如趁早掐死;他说她和她的女儿让他蒙羞,让他成为村中的笑柄,只因她生了个怪胎,被恶魔玷污的怪胎。所有的这些言词,凡人口中说出的无力言词,重复成百上千遍后就成为了徘徊不去的诅咒。温德琳想,这是否就是凡人最初的咒语?

她不再花费注意力在这些言词上面,而是将全部意识都集中在自己的愤怒上,让怒火在内心蓬勃燃烧。她发现在自己的愤怒之中有一小点火焰的萌芽。那毫无疑问是憎恨的火焰,艾菲眼中的火焰。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排斥这火焰,并且愿意让它流遍全身,让它控制自己。

她不想反抗这憎恨。为什么要反抗?难道她所憎恨的那人不是可憎的吗?难道这憎恨不是正当的事物吗?她想,然后忽然感到极大恐惧,这便是憎恨……它曾控制艾菲,而艾菲也乐意被它控制,正如现在的我。但她真的无法不让自己去恨,光是看着那男人,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光是他在这里,就足以激起她心中如剧毒岩浆般纵横流淌的愤怒和仇恨。

在这憎恨之中,有多少是属于我自己,又有多少属于构建这幻梦的艾菲本人?温德琳无从知晓,她觉得这全部的感情都是出于自己内心。

殴打和暴行仍然在继续,并且进一步升级。衣衫不整的妇人被男人提起,犹如一条破麻袋般抓在手中蹂躏。她的头朝着柴房的方向,看着那门缝后的眼睛。

她打了个寒噤。这微小的抽搐和痉挛在狂风暴雨般的殴打中难以分辨,但温德琳仍然看到她的恐惧,她似乎在柴房的门扉后看到了什么能带给她极大恐惧的事物——譬如说,一个披着她女儿外皮的恶魔。

温德琳用力打开柴房门扉,门后是艾菲,维持着趴在门边的动作,睁大眼睛,将屋中的一切深深印入脑海。憎恨,憎恨,看那个人,他将是你唯一憎恨的目标,憎恨他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幼小的女孩似乎在对自己说。温德琳能看到她的眼瞳在燃烧,嘴角却病态地上扬。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且因此而欢欣。

温德琳背对着那场正在她面前上演的暴行,直到殴打声逐渐平息,女孩们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变得响亮起来。

她回过头去,看到妇人软软地挂在丈夫的手上,一动不动。

杀人犯。一个声音说,清晰地传入温德琳耳中,但屋中的其他人都恍若不觉。这声音轻小,纤细,几乎如同耳语,难辨男女,没有任何可供分别的特征。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男人盯着面前布满伤痕的尸体,似乎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的妻子已经死去。他狂乱地摇晃她,抽打她的脸颊,以为这种方式能够让死人醒转。在用尽各种粗暴的方法之后,男人终于确定她已经失去生命。他狂躁转头,用充血双眼看向房间里的女儿们。两个女孩抱在一起,颤抖,发出难以抑制的哭泣声。而柴房里的艾菲则安静无声。

男人没有注意到被温德琳打开的门扉,和门后的艾菲。他拖着自己的尸体离开房屋,走到了暗夜之中。在很久之后,他回到屋中,将地上的衣物碎片捡起,脸上的神情麻木,平静而残酷。他做了什么?温德琳思考,她想出去查看,但终究还是没有离去,而是关上柴房大门,将艾菲和自己都留在这黑暗的空间中。她坐在满地灰尘中,看着幼小的艾菲站在门后,继续窥视,一动不动,犹如木偶。

时间很快过去。红月消失,太阳出现。男人将许多衣物碎片拿到屋后焚烧殆尽,清除他的妻子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温德琳在他的脸上看不到罪恶感,看不到歉疚,看不到悔恨,只有无尽的恐惧、惊慌和愤怒。

艾菲那时为什么要救治他?温德琳忍不住想,那一点小小的憎恨火苗仍然在她心里跳动。在知道了这一切后,就算艾菲当时亲手扼死自己的父亲,她也完全不会责怪她。

少女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到屋舍前面。男人将妻子的尸体埋在了哪里?他昨晚似乎没有拿着工具出去。在这一天的下午,她看到男人用板车运来了许多石头,灰泥,和其他工具。他讲这些东西倒在院子里,开始……开始封堵那口井。

那口井。在世界之时中那口被堵死的井。艾菲咬牙切齿提及过的那口井。在最初的幻境之中自己亦曾坠入井中。温德琳望着那口正在被男人一点一点堵死的井,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她知道那妇人死后被丢弃在哪里了。艾菲也一定知道。

在堵死那口井后,日夜再度开始不停轮转,几近癫狂。当世界下一次停滞时,温德琳看到屋舍中多了一个女人。那依稀是艾菲的继母——那个少年的母亲,只是更加年轻。她惶惑、不安,刚刚被男人娶进家门,对这家中脾气暴躁的丈夫,两个胆怯紧张的女儿,和柴房里关着的那个孩子都抱有极大恐惧。

但她没有选择。她被男人从自己父亲手中买来,就如一件可以随意交易的商品。而男人买来这商品的目的是为了生育,使用她为自己生育儿子。温德琳从她夜晚的哭泣声中,和篱笆外村人的交谈闲聊中知道这一点。

世界只为这女人停留了短暂时光,就再度开始轮转。当它停止时,温德琳看到婴儿。一个男婴,健康的男婴。躺在婴儿篮中,而凝视着这婴孩的男人,脸上则第一次露出了满意、欢喜而柔软的神情。但不知为何,温德琳看着那男人脸上属于父亲的神情,却觉得无比丑陋可憎。他从未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展露这般神情。

他只想要儿子。艾菲说得没错,他从来都没想要女儿。因此他将自己的妻子生了三个女儿视为魔鬼的诅咒,她与恶魔通奸的证据。

刚刚生育完的女人虚弱地躺在床上,两个稍微长大了一些的女孩为继母送上汤水,用毛巾擦去她的汗珠。村里的接生婆清洗沾满血迹的床单,接过男人随手丢下的钱币,连声道谢后离开,并且远离那关闭着的柴房门扉。

柴房门缝中仍然有一只眼睛在窥视,燃烧着的眼睛。艾菲看到这一切,她记住这一切,记住自己应当憎恨的一切。

男人满意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来到客厅,因为这婴儿,他的内心似乎也短暂地变得柔软。他允许大女儿喂给自己最小的女儿更多食物。而一直以来,艾菲的食物都只有水,和被随意丢弃在灰尘中的面包皮。三姐妹中的姐姐打开柴房门扉,将较为大块的完整面包放在地上,而艾菲缓缓从黑暗中爬出,以肮脏双手抓起那仅有的食物。

在门扉开放的短暂时间里,她第一次看到了那被父亲抱在怀里的男婴——不是通过门缝这狭小的观察孔,而是以全部视野得以确认——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温德琳知道,这男婴就是先前她见到的少年。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天开始,艾菲似乎就不再哭泣,脸上不再有泪痕,取而代之的是面具般的微笑,嘴角病态上扬。那是她目睹母亲死亡时所露出的表情,而从那一刻起,它就固定在了她脸上,取代了其他所有表情。

在看到男婴的时候,艾菲笑得似乎更加欢畅了。她的姐姐惧怕妹妹的诡异,尖叫着跑开了。她的父亲看到了自己小女儿身上的异状,将儿子轻轻放下,大步走来,满面怒气——夹杂着恐惧——地一脚将她踢回柴房的最深处,重重关上房门。女孩在灰尘与杂物中挣扎和抽搐,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仿佛雕刻上去的诡异微笑。她一边咳嗽,一边将脏兮兮的面包塞入口中。

温德琳在她身边蹲下,想要抚平她狂乱生长的蓬乱头发,拂去她身上和手上的灰尘,捉去在她身上跳跃的虱子和跳蚤。但她的双手却无力地穿过艾菲身体。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要我洗手,洗脸,洗澡,清洁自己。温德琳想。

然后夜晚降临。温德琳依旧和艾菲一起坐在黑暗的柴房中。忽然,门扉被开启,借着淡淡月光,她能看到门外站着铁塔一般的人影。男人大步走进房间,抓起艾菲的头发,把她从灰尘中拖了出去,女孩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但依然保持着面具般的微笑。温德琳追了上去,看着艾菲被父亲拖出房间,拖出屋舍,拖出篱笆。

一条草地小路在他脚下延伸,尽头是一座树影幢幢的黑暗森林。男人毫不犹豫,将女儿拖入森林,按在草地上,掐住她细瘦而脆弱的脖颈。

“恶魔的贱种,不能留着你……”男人咬牙切齿地重复,看着女儿的脸颊在自己的双掌中变得青紫,他不断施加力道,近乎癫狂。艾菲不断挣扎,双脚踢踹,蹬着地面,被土石磨破流血。她叫不出声音,眼珠凸出,舌头往外伸出,只有在这时,她脸上的笑容才被痛苦完全取代。

温德琳木然地站在他们身边,没有徒劳地动手攻击男人,她知道她攻击到的只会是空气。她也知道艾菲会活下来,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看到艾菲的挣扎越来越弱,但眼中的火光却越来越明亮,炽烈。男人终于忍受不住,发出狂怒咆哮。他知道这个孩子是恶魔的怪胎,他也知道她已经看到他的儿子,仅仅那一瞥,一个父亲的直觉就告诉他,他的儿子有危险。这女孩一定对那孩子做些什么。

他或许是对的。温德琳不知道艾菲究竟会不会用自己的力量弄伤,折磨,或者杀死自己的弟弟。但她认为这情况有可能发生。

最后,艾菲不动了。但她眼中的火光仍然没有消散,像一具睁着眼睛的尸体,死死望着自己的父亲。男人站起来,因这诡异一幕而狂呼大叫。一个黑影在他身后静静升起,他没有注意到。温德琳看得清楚,那是地上的沉重石块。

石块砸在了男人的头上,发出一声闷响。男人双眼暴突,直挺挺仆倒,流下鲜血。温德琳终于知道他头上的旧伤从何而来。过了许久,艾菲慢慢抽动身体,开始大口呼吸,咳嗽,虚弱而艰难地坐起身来,以陌生眼神望着倒在地上的父亲,以及他头颅旁边的血泊。笑容回到女孩的脸上,她以受伤声带发出嘶哑而欢欣的叫喊,笑着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亲吻父亲流出的鲜血。

温德琳看着这混沌而亵渎的一幕,幼小少女不住亲吻和舔舐地上的鲜血,扯下男人佩戴着的父神圣徽,将它浸泡在血中用脚猛踩。她在诅咒神,诅咒父亲,也诅咒自己。小艾菲发出夜枭般尖刻残破的难听尖笑,亦或是啼哭和啸叫。她满脸鲜血,转过身挥舞双臂,疯癫地跑入森林,在身后抛下一连串嘶哑大笑。

温德琳知道,女巫诞生了,一个充满憎恨和愤怒的女巫诞生了。艾菲在骗自己,她说自己被父亲丢弃,但不只是这样。她不只是被丢弃。她的母亲被父亲杀死,她自己也险些被父亲杀死。她经历过温德琳想都不敢想,在最黑暗的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地狱。站在原地望着地上的血泊,以及细小的血脚印,温德琳终于拔脚追了上去,进入黑暗的森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