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再次来到小屋门前。

自己身处梦之时,还是身处世界之时?她此刻已经不再考虑这些问题。对于她来说,梦境就是森林,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她第一次做真正的梦时见到的就是它,之后也必将徜徉于同一个宏大梦境之中。

森林有多远?树木能走多远,它就有多远,像生命那样远,像梦境那样远。

她推开门。两个世界在她面前合二为一。门里是艾菲,是那个皮肤白皙,娇小的黑发女孩,有着湿润的黑色眼睛,又狡猾,又安静。那女孩坐在那里,对她微笑。很久以来,两个世界对温德琳而言的区别都是艾菲是否在那里。有她在的地方就是现实,没有的地方就是梦境,而现在,现实与梦境终于失去界线,不再有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温德琳忽然觉得自己就算在其中一个世界死去也没有关系,因为在另外一个世界,她们也会在一起。

“你找到我啦。”艾菲对温德琳微笑,“怎么样?不算太难找吧?”

“非常难找。”温德琳诚实回答,“如果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找不到你。”

艾菲笑得更加欢畅。“你要自己找到我才行。”她说。

“那很难做到。”温德琳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这片森林里有什么,森林外又有什么,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又在哪里。”

“你的心,你的心,和你的心。这是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全部问题的答案。”艾菲说,“所有梦之时的确同属一个,那就是世界记忆。但只有少部分人能够离开自己的梦境,前往更深层的领域,囊括所有梦境的地方。”

“听起来世界记忆像是一座小镇,只不过很少有人离开自己的屋子,来到街上。”温德琳说。

艾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比喻很贴切,你适合做女巫。”她说,温德琳不知道她已经是几次这样评价自己,“适合做女巫”。

“不过,也很少有人来到其他人的房屋中。”艾菲继续说,“有时候,你会在梦之时中见到他人,或者只是简单地梦境。这是共梦,一种在法师看来较为稀松平常的现象,许多法师都会通过梦境和人说话,你要知道,没有比这更方便的联络手段……就连鬼魂也会托梦。”

温德琳点点头,艾菲拍拍她旁边的一张椅子,“我们干嘛都站着说话呀,你来坐下。”温德琳走过去坐下,艾菲自然而然地抬起腿,将赤裸双足放在她的膝盖上,狡黠地眨眨眼睛。

温德琳默许了这不太有礼貌的举动。她感到满足和安宁,就在这里,就在森林中,就在艾菲身边。忽然,她发现,自己与艾菲交谈时,似乎并未说真言。

“我们没有用真言说话。”于是温德琳说了出来。

“我们没有。”艾菲点头应承,“真言不能用来表述人的意志。它只是无限名字的集合,不含语法规则。”

“我一直以为在梦之时,只能用真言说话。”温德琳讶然说。

“噢,实际并不是这样。在这里你可以说任何话,但是真言格外有力量,声音也格外大。和它相比,其他一切声响都与静默无异。”艾菲说,然后念诵词句,“赫里卡,乌尔,黎白南!”

在她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忽然变得奇大。温德琳吓了一跳,几乎把自己膝盖上的那双脚抖到地上。但她随后意识到,这声音不正是自己念出真言时的音量吗?她虽然没有特意大声呼喊真言,但那名字自然出现时,却总是响彻在自己心中,而与真正音量无关。

随着艾菲念诵的词句,一道光芒倏忽而至,在两人之间点亮。温德琳觉得略微有些刺眼,于是微微眯起眼睛看那道白光。那是艾菲变出的法术光。

温德琳复述艾菲念出的最后一个字,她知道那是光的真名,但她还未找到它,因此念诵亦无作用。但光与风同样是宏大概念,艾菲怎能如此轻松控束?她说出自己的疑问,女巫微笑着比出手势,然后光芒自然熄灭。

“你听我念咒时,前几个字节与真言相比是否几乎无声?”

“是的。”温德琳略一思索后,回答。

“那不是真言,因此无声。”艾菲说,“但这同样是咒语……是带有力量的神奇语言。这是乌尔法咒,于北方海岛的法术学院中,一位法术师父编构的咒语。我师父曾从她的老师处学到这从北方流传下来的法咒,然后又教给我。”

“除了创生真言外,世界上还有魔法咒语?”温德琳奇道。

“不仅有,而且很多。精灵法师传承着自古精灵语变化而来的玛夏法咒,女巫内部另有一套同样古老的法咒,但现在多已散佚。蛮族祭司同样也掌握如此法咒……”艾菲说,“但这些法咒都不完整,可也无需完整,它们需搭配真言使用,单独念诵毫无意义。你看,所有这些法咒的言词都没有任何事物名称,均是描述与形容,以及除却名词和动词外的其它词语,‘何处的’,‘猛烈地’,“迅速的”……法师使用它们来控束真名的范围,使自己能够从广大真名之力中,只抽取自己需要,且能够驾驭的那一点儿。比如我刚才所念的咒语,意思便是,‘面前三尺的短暂光芒’。”

“那我是否也能够以此来驾驭风?‘一小阵风’……”温德琳兴奋而欣喜地比划双手说道。

“理论上可以,但仍需意志和练习。”艾菲点头,“我本意是当你寻得更多真名时,将这法咒传授给你,可你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是的。如果你肯教我……”温德琳说。

“我当然肯教你。你要现在就学吗?”艾菲微笑,温德琳点头。

“在梦之时中也学,在世界之时中也学……你看,法师的时间总是比常人多一倍。”艾菲说,将双脚从温德琳膝盖上放下,“我们要拿来纸和笔。”她拍拍手,一叠羊皮纸,两支羽毛笔,墨水和一本厚重大书就出现在餐桌上,“现在这桌子可以拿来当书桌使用。”

“有时,为了避免念出法术咒语,真的召来力量,法师们在交谈,或者传授学徒时,用普通语言中的名词来代替真名,念出咒语。这么做当然没有效果,却很安全。赫里卡,乌尔,光。”艾菲说,并等待片刻,但却什么都没发生,她摊开手,“你看。”

“许多法师都有自己的师承,以及法咒。这世界上有多少套法咒,没有人说得清。一些古代咒法,所用的法咒早已散佚失传,但唯有咒语中的真名永恒不变。这就给了法师们解读它,还原古代法咒的可能。可这风险依旧很大,一旦解读错误,咒语就会变质为完全不同的东西,法术无效只是所有失败后果中最为轻微和安全的一种。”

艾菲絮絮地说,然后似是发觉自己过于唠叨,于是打开书本,“闲话少说,让我们开始吧。”

随后,她为温德琳讲解乌尔法咒的字母,构成和规则,并且要她记忆许多以这语言写就的形容词。

“一种最为基本的训练就是,在说话时,将句子中的相应成分替代为法咒中的词语。这样有助于记忆法咒,以及正确发音。你不想在面对一把剑的时候念错咒语吧?”艾菲说,温德琳发笑,随即膝盖上就被拍了一下。

“你刚才说,这法咒不完整,需要搭配真言使用。”温德琳只好收敛起笑容,然后问出她一直在思考的东西,“那么真言不是也需要搭配法咒使用吗?难道真言也不完整?”

艾菲用怪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温德琳不禁微微一缩。

“一棵树是完整的吗?”艾菲忽然问。温德琳一怔,下意识地答道,“应该是……完整的吧?如果它并没有缺损什么东西的话。”

“真奇怪,”艾菲说,“你没法拿这棵树干农活,也没法拿它来当饭桌,更不能用笔在它上面写文章,为什么说它是完整的?”

温德琳一窒,一时间无法理解艾菲话中的意思,只好呆呆地瞪着她。

“一棵树不是为了让人砍伐加工而生的,同样,真言也不是让人施法而存在的。它们自身已经是完整。”艾菲说,“你认为真言不完整,就像认为这世界不完整一样,只不过是在对它抱有无谓的期待罢了。听着,小蜂,万物真字并不是让你用来施法的工具,法咒才是。真名是我们的主人,法师的主人,我们只不过是在借取它的力量……”

温德琳有些懵懂地点头,长久以来她习惯了对那些事物真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鸟兽,药草,没有她不能呼唤的,倘若艾菲这话早些对她说,她一定不甚理解。但是在试图控束世界之风而差些反遭吞噬的现在,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真名力量的强大,远超她的想象之外。

在梦之时中学习乌尔法咒的时光很快过去,在世界之时中醒来之后,她却惊讶地发现,在小屋的桌上,梦中的那些纸笔书本依然安在,纸张上她写下的笨拙字迹也一笔不差。

“我已经完全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了。或许它们原本就是同一世界。”温德琳苦笑,轻轻抚摸书本封面,然后翻开,凝视里面的字迹。

学习乌尔法咒,就像是在学习另一门残缺不全的语言。而艾菲说,每一种法咒都是一门单独语言,秘密的语言。一个优秀法师必然是一名优秀的语言学者,对许多语言都有所研究。

“它们曾经就是同一世界。”艾菲笃定地说。

此后,温德琳的生活就开始忙碌起来,被无止境的生活、练习和诊疗所填满。艾菲会带着她为村子里的人畜看病,亦或是离开村子,在外游历为人治病,她们途经许多村庄和小镇,走得很远,连温德琳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段时间中,她到底走了多少路。

在白昼,她们赶路与为人诊疗,夜晚,她们在另一个白昼之中学习庞杂法咒。温德琳学习咒语的速度并不快,艾菲说她在法艺一途上的天赋平平,甚至不如她在剑术上的天赋。但是温德琳却不在乎,对于她而言,是否能够学习这奇妙技艺倒数次要,最重要的是,在学习魔法的时候,她能和艾菲在一起,这就非常足够了。每当艾菲低声叹息时,温德琳就凝望她的面孔,然后满足地微笑。

女巫总是把法术与巫艺看得很重要。对于艾菲来说,这些技艺就算不是全部,也至少在她生命中相当沉重。

人都有各自的活法。温德琳时常这么想。

而当她意识到季节再次变为冬季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在艾菲的森林中居住了一年多的时间。她感到时间过得如此迅速,而季节变化得如此不明显——究竟是因为在梦之时中没有季节变化,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她不知道。

年末当夜,艾菲在晚饭后忽然一反常态地拿来了酒,放在桌子上。

“今天晚上没有书。”她微笑着对温德琳眨眨眼,“但我们有这个。”

“喝酒?”温德琳惊讶,她从未见过艾菲喝酒,平日里两人的饮料都是清水,最多再加上一些掺了蜂蜜的药草茶。

“对。是蜂蜜酒。”艾菲将酒壶里的液体倒在杯中,是有些浑浊的蜜黄色。“我不太会酿酒,平日里能省下来酿酒的蜂蜜也不多。不如说能喝到这个就已经很难得了。”

“你是用法术酿的?”温德琳看着那缓缓从酒壶中倾倒出的酒液,若有所思,“我没在这屋子里看到过酿酒工具,这里也没有放酒的地窖。”

“当然是用法术酿的。”艾菲为两人倒满杯子,“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开始酿制它了。普通的法子行不通,所以我只能施法。不过我不敢用太强力的咒语,怕把事情搞砸,所以是闲暇时一点一点施咒酿的。”

“我怎么没看到过你做这些?”温德琳笑问。

“那时候你都在练剑,小骑士。”艾菲白了她一眼,将酒杯推到她面前,“好啦,去年跨年时,我没有想起来要庆祝,今年的年末咱们可以小小庆祝一下。”

“年末庆祝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忘记?”

“当你沉浸于梦之时中,也同样会觉得世界之时的时间变化不明显。”艾菲说,“而且节日都是人定的,其实没什么所谓。”

温德琳点点头,她确实有这种感觉: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容易察觉到。当她意识到天气变冷时,已经是深冬了。

“长生种都觉得时间流逝不明显。”艾菲轻轻摇动杯中的蜜酒,让刚刚沉淀到底部的杂质漂浮翻腾,“而梦之时让我们拥有了比常人多一倍的寿命。实际上许多法师都认为,人的寿命其实并非在于活过多长时间,而是在于能够利用多长时间。在这一点上,法师都很长寿。”

温德琳点点头,看着自己杯中蜜酒里的杂质慢慢沉淀,酒液渐渐变得清澈。忽然艾菲将她面前那杯酒拿了过去,把自己那杂质翻浮的酒推了过来。温德琳抬起头,看到女巫冲她狡黠一笑。

“这不公平。”女孩抗议道。

“这酒是我酿的,我想怎样就怎样。”艾菲凶巴巴地瞪着她。

“好,好。”温德琳只能举起双手,端起那杯飘着杂质的酒。醇厚的蜂蜜香气飘入鼻端,让女孩想起,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喝这种蜂蜜酒。她曾经听父亲说过,蜂蜜酒是贵族酒,是只有贵族老爷们才能享受的奢侈东西。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手中的酒杯越发沉重,似乎这小小木杯盛装的饮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艾菲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地看她。“喝吧,”女巫说,“这不是什么宝贵东西,只是用法术做出来的。就和法师变出来的面包和肉一样普通。在酿过这一次后,下一次我就会熟练很多,酿得又快又好。你看,一个女巫想过得和贵族一样奢侈总不会太难。”

温德琳松了一口气,然后微笑,将酒杯凑到唇边。用法术酿制出的蜜酒酒液微有粘性,流动不如真正的水那般顺畅,就像更稀一些的蜂蜜。它口感浓厚甘甜,带着蜂蜜的酸甜,女孩几乎还没有好好品味,就已经贪婪地将一整杯都倒入口中,急迫咽下。

“好喝吗?”艾菲满是期待地望着她。温德琳猛力点头,想要夸赞,却一如既往地找不到词汇,只说出干巴巴的“好喝”二字。她觉得这两字完全无法囊括这酒的美妙之处,非得谱出一首小诗才能描述它的滋味不可,但艾菲却似乎已经满足,轻轻摇着手里的酒杯,然后喝下。

两人喝干了一整壶蜜酒。其中大半是艾菲喝下的,酒精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烧出一层红晕。这酒劲头不大,甚至没有温德琳父亲喝的土酒劲头足,但是艾菲的酒量却远不如奥维德。她懒懒地丢掉酒杯,竖起一根手指,杯中剩余的点滴酒液溅在地上。

“过去一年了,小蜂。”

温德琳点头,“好短的一年。”

“你还能在这里待差不多两年时间。”艾菲说,咬字略微有些不清,“然后,你就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的命运就是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呢?”温德琳问。

“你不想去看看世界的其他地方?”艾菲说,“离开这里,离开雄鹿王国,去看看大陆西部的海湾,那里的岩石是不是如同雪一样白?再看看东部的森林,见见那些尖耳朵的精灵!”

温德琳迟疑了。的确,艾菲所说的话对她极具吸引力,她又何尝不想去旅行,去看看世界的其他地方,那些美景?只是她更想和艾菲在一起,如果两人可以一起去旅行……

“我们不能一起去吗?”温德琳问,期盼而热切。

“我不能走。”艾菲摇摇头,“留在这里就是我的命运。”她语气淡然但却笃定,温德琳一时间找不到辩驳的话语,于是只好沉默,在沉默中选择退却,回避掉这个问题。她望了望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酒也喝完了,我们歇息吧。”她说,起身收拾酒壶和酒杯。艾菲靠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椅背,用有些不太清醒的双眼斜着她。

“你知道吗,在喝醉的时候是不能进入梦之时的。”艾菲忽然说,“这就是许多法师都不碰这类饮料的原因。”

“那你今天岂不是要虚度一半时间?”温德琳倒是很高兴能将话题偏开,她笑问道。

“哼,那又怎么样。”艾菲站起身,有些摇晃地走到房间中。她还没洗澡,温德琳想。但随即,女巫惯常穿的那件黑色裙子就被从房中丢了出来。温德琳下意识接住,听着床铺被翻动的声音,苦笑。

当温德琳自己洗漱完毕,打点停当,来到房中的时候,艾菲已经沉沉睡去,整个人缩在毛毯里,更显娇小。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巫睡得这样熟。温德琳凝视着艾菲的脸庞,见她眉头紧皱,脸颊上似有泪痕,眼角微微湿润,含着一点泪光。她哭了吗?温德琳想,不禁疑惑,她为什么哭呢?是梦到了什么吗?那蜜酒,让她想起了过去吗?

温德琳满含爱怜地为她轻轻拭去眼角泪珠,爬上床将她揽入怀中。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喝了许多酒,但艾菲的身体却冰凉得反常。

今晚也会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平稳吧。温德琳这么想着,感受着怀中那娇小身躯的温度和触感,放心地闭上眼睛,沉入梦境。

随后,她一如既往地在树下苏醒。清澈透亮的阳光照在草地上,温暖的草木香气弥漫开来。温德琳站起身,沿林中小路回到木屋前。但屋中却隐隐传来女孩哭泣声,那声极像艾菲,但又太过稚嫩,如同幼童。温德琳在惊讶之中一把推开屋门,眼中所见却已不是熟悉的大厅景象,反而是一间黑暗逼仄的狭窄小屋。她转过身,却发现自己身后的屋门也已紧紧关上,只从门缝中透出一丝亮光。而那哭泣声也就此消失不见。

借着这光芒,隐约可见地上满是杂物,屋内亦没有窗户。温德琳在屋中迷茫呆立,她不晓得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她观察四周,半晌后确定这只是一间存放杂物的普通柴房。

她犹疑着推开身后大门,光亮自门中透出,扩大并照亮黑暗。在离开柴房时,她似乎再度听到一声低低抽泣,这回她完全确定,那是女童的哭声。她转头望去,但柴房中却什么都没有,除了满地垃圾杂物。她的视线从地上的破碗与破陶瓶上掠过,环视一周,发现房中有个黑暗角落,无论她将房门开得多大,那角落都无法被照亮。倘若有个孩子抱紧膝盖,蜷缩身体坐在那里,是足以将身体藏入黑暗之中的。温德琳侧过身体,让门外光亮无所阻碍地照耀进去,但仍然无法照亮那块黑暗。只有那里永远漆黑。

少女忽然感到一阵无端恐惧,毫无来由,却令她浑身震悚。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离开柴房并关上门扉,靠在门上稍稍喘气。门外是一家普通农户居所的大厅,室内陈设完全陌生,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也未来过这里。屋内餐桌上摆满餐具食器,灶上也煮着麦粥,但依旧空无一人。

温德琳梳理呼吸,轻声呼唤雀鹰真名,这真字总能带给她勇气。但是这次,她却没有听到禽鸟的翅翼拍打声——那鸟儿没有应召出现。她复又尝试其他法术真字,可都没有效果,没有事物回应她。她惶急之下冒险呼唤风的真名,但只带来拂过指尖的一缕无力微风。

尔后,门外逐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在结队奔跑。温德琳怔怔地站在原地聆听,猛然间似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幼时母亲重病将死时。这声音与那时追捕女药师的村人脚步声何其相似!只是自己家却并非如此模样,也没有那阴暗柴房。紧接着,呼喊声夹杂在脚步声中响起。是粗野的男人吼叫声,他们在喊叫什么?温德琳忍不住贴在墙上,侧耳倾听。

他们在呼喊……

“——恶魔之子!恶魔的孩子!”

“不祥,不祥,诅咒,诅咒!”

“抓那女人出来,抓那女人出来!那与恶魔苟合的贱妇!”

“烧死那女孩,将那女人也烧死!”

咆哮,哭喊,金属碰撞声混合在一起。突然,农人家的大门被猛烈撞击,温德琳尖叫一声坐倒在地。她扒住窗户往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即使有屋内灯火,也无法照亮屋外近处。黑暗中仍有声响嘈杂,门扉外的撞击声也未曾止歇。可温德琳一个人影都未曾见着,她念诵法咒,想要呼来法术光,但法术却并未生效。这农户小屋仿佛黑暗中的孤岛,不但隔绝所有法术力量,而且还把她囚禁在其中。

混乱嘈杂愈演愈烈,撞击声也越来越剧烈,就像鼓胀气球,终将到达爆炸临界。最终,一声高亢尖叫撕破黑暗,农家大门被猛然撞开,门外的黑暗涌了进来,狂乱吞没所有光辉。温德琳惊恐叫喊,被吞没于一团漆黑之中。她失却视野,在恐惧中胡乱奔跑,本以为会撞到家具,但双脚踩踏之间,地上却空无一物,并未有桌椅家什。

忽然,一只粗壮大手钳住她的手臂,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手指用力,握得她生疼。温德琳大叫,下意识想要抓住那男人手臂,用骑士传授给她的擒拿技艺将他摔倒在地,但是却摸了个空,仿佛那男人没有手臂,只有手掌一样,仍然牢牢抓着她。

“抓到了,这贱人!”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声音低沉怒吼,“和恶魔苟合的下贱东西!女巫!你生下的孩子也都是野种,怪胎!”

温德琳使劲挣扎反抗,跪倒在地,男人仍然在不停怒骂,但是声音逐渐低沉模糊,最终只剩下两个字尚且清晰,在黑暗中不停回荡。

“女巫!女巫!女巫!……”

她勉强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开始奔跑,在一片黑暗之中慌不择路地奔跑,试图逃离男人的钳制,并且不断呼喊任何一个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真字。直到她脚下一绊,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失去平衡,向前跌倒。但是她却没有摔在地上,整个身体都跌入了某处空荡荡的,更深处的所在,张开的手脚碰到了湿滑冰凉的岩石墙壁,直到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她似乎是坠入了一口水井中。

温德琳在水中挣扎,拼命划水,冰冷刺骨的井水涌入她的口鼻之中,仿佛一条冰凉毒蛇,蹿向肺中。她拍打出大片水花,大声咳嗽,试图将口中的水吐出来,但是更多的水涌过来,将她掩埋在黑暗水底。

温德琳睁大眼睛,望着水面之上,但是水面并不存在,她看到的只有黑暗。不,她没有坠入水中,没有坠入井中,那下落过程中曾经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的固体墙壁如今已不存在,包裹着她的是会流动的冰冷,无尽冰冷。

她怎么能够判断这是水,而不是与水拥有同样性质——冰冷彻骨的流体——的其他东西?她无从得知。或许淹没她,包裹她,摧毁她的不是水,而是黑暗,真正而彻底的黑暗,无光的绝望虚空。她挣扎,舞动手脚,但却碰不到任何事物,任何固体事物。黑暗卷住她的身体,侵入,渗透,挤压。

我将会被杀死。她想,被这无名的黑暗杀死。

随即黑暗变成固体。变成有形态的东西。那是一双大手,曾抓住她的那只手,此刻正狠狠掐在她的脖子上。温德琳感到自己的颈椎几乎要被捏断,她浑身痉挛,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脱离黑暗之水,而是躺在干硬泥土上。那手用力到几近癫狂,让她双腿无意识地伸直。空气不再流淌,窒息的痛苦充塞她全身。

力量。我需要力量。女孩狂乱思考,挤出自己最后的一点意识,我需要能挣脱这钳制,挣脱这死亡的力量。

但是黑骑士却没教过她如何在脖子被扼的情况下抽身脱离。

我要力量,我要活下去,要脱离这黑暗。温德琳想,用尽最后一丁点清晰思维,复诵真名,在脑海中寻觅能够拯救自己的法术真字。

最终,她竭尽全部力气,让声音通过那已经被紧勒变形的喉咙,就像植物顶开沉重岩石,从石缝中艰难生长,然后大喊。

“——黎白南!”

那是光明的真字。这力量唤来光芒,突兀间,深邃黑暗被一片刺目白光炸开,那钳住脖颈的双手一刹那间灰飞烟灭,温德琳只觉颈部压力陡松,翻身坐起,大口呼吸和咳嗽,喉咙依旧疼痛不已,每次呼吸都带来剧烈痛楚,就像被捏扁后无法复原的苇管。

过于强烈的光明和黑暗都让她无法视物。女孩宛如失明盲人,坐在原地小口喘息。隐约之中,那孩子的哭泣声再次响起。

扑通。扑通。有什么重物坠入水中,一次,又一次,重复,不断重复,宛如诅咒。在这不断重复的落水声中,夹杂着哀哀的哭泣。

光芒依旧刺目,而后渐渐退去。当一切回归正常,她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那农户居所之中,面对着那间柴房门扉。她身上干爽如常,无一点水渍,如果不是喉咙依旧剧痛,她甚至都要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不,这里也同样并非真实,她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此处又是哪里?这些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回荡,可没人能够解答。为什么自己推开家门,却来到了这里?

温德琳轻抚依旧疼痛的喉咙,小口谨慎呼吸以减轻痛楚,犹疑片刻。这屋中再无其他道路,大门之外是一片黑暗,她再也不想离开灯光,走入黑暗中。于是她试探着推开柴房门扉。

大厅中的灯光照入柴房,映亮黑暗,这回,柴房内再无黑暗阴影,方才那块无论怎样都无法照亮的黑暗角落,也逐渐消退,露出隐藏在其阴影下的事物。

那是一个女孩,仅以破旧而不合身的粗布衣衫裹身,身躯干瘦,双脚赤裸,年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左右,蜷缩在墙角,紧紧抱住膝盖,只露出一头乱发下的一双眼睛,望着温德琳。在和她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温德琳不由得感到一阵颤栗如电流般掠过身体。

她知道方才那不自然的恐惧是从何而来了。这恐惧源于这女孩的眼中。

这眼神怎会出现在一个幼小孩子的身上?它冷酷、暴戾、凶残、阴狠……而且满怀憎恨,诉说着纯粹的恶意。与这双眼睛对视,就像是被受伤的食肉猛兽盯住,令温德琳不寒而栗。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黑暗中响起的嘈杂声音,所反复喊叫着的一个词。

“恶魔之子!恶魔之子!……”

恶魔之子。在看到这个孩子之后,温德琳确信,那些声音所呼喊的恶魔之子,无疑就是这个蜷缩在柴房黑暗中的女孩。可是恶魔从何而来?她的眼神为何那样满含恶意?

温德琳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能站在那里,与那女孩四目相对。她看到那女孩眼中逐渐燃起火光,那光芒那么熟悉,不同于常人明亮的眸光,这光芒阴暗而平静,就像灰烬之中的余火,一点点蔓延,一点点复苏。而且这火光她曾经见过,见过不止一次。

你是谁?温德琳想要开口询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说话,无法念出真言。

柴房中的女孩一点点抬起头,一点点露出自己的面容。就在她完全露出真容之时,温德琳忽然大叫一声,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爆炸开来。

她是——

强光再度占领了全部的视野。当温德琳再次恢复视力时,她看到艾菲房间的天花板。

女巫躺在床上,浑身裹着毯子,手脚摊开,占据整张床铺。而她自己则躺在冰凉地面上,不知所措。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但温德琳却如同一夜没睡般头脑发沉,满是倦意。我难道没有在梦之时中休息吗?她迷茫地询问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品尝过的疲倦滋味流遍全身,四肢像灌铅一样沉重。

温德琳缓慢而笨拙地爬上床,在动作之时却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疼痛。她下意识抚摸脖颈,然后转头去看床头的小镜。镜子中映出的少女面色苍白,满脸倦意,双眼下有厚重的黑眼圈,嘴唇干涩开裂,而喉咙上则有着痕迹分明的黑色手指印。

在看到这手指印时,温德琳猛地想起那个梦境。

那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正梦境的梦境。黑暗的柴房、陌生的民居,冰冷的井水,还有掐住自己喉咙的男人双手。还有,还有柴房角落里的那个女孩……

但记忆到此为止,温德琳不再记得更多。那女孩的面容是何模样?唯有这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恶魔般令人颤栗的眼神,以及眼中闷燃的滚烫火光。

她在艾菲身边躺下,碰触女巫的肩膀与手臂,感受着那熟悉的肌肤触感,稍稍感到安心。她不确定要不要将这反常的梦境告诉艾菲,但在反复思虑过后,还是决定不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决定,她明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暗自决定,不再对艾菲有所隐瞒的。温德琳微觉内疚与惭愧,可又不想将这梦境说出口。她感觉自己似乎不应该再毫无顾忌地与艾菲这么亲昵——毕竟她连一个噩梦都不愿对她倾诉——于是,她微微挪远身体,冰凉空气立刻窜入两人身体的缝隙之中。

温德琳吐出一口气,望着天花板,眼皮不断发沉,催促她睡眠,但她却不愿入睡,不敢入睡,生怕在梦境中再次看到那柴房角落中的女孩。但最终,她还是抵挡不了侵袭全身的倦意,不情愿地沉入了黑暗无梦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