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历2873年，11月4日，晚08:08
这是一间不怎么宽敞的公寓房。墙壁被漆成暗红色，堪堪盖住原屋主溅出的血痕。
一个男人躺在墙角，胸前背后血洞相连。
死法简单明了，但他还是不会想到自己的生命将在这一天以这种方式迎来结束。
劳尔拉开保险，退下弹夹。
又或者他曾想过？
是的，他曾想过，想过自己在某个夜晚被素昧平生的杀人犯杀死在家中，流出的血液渗透深红的四壁，像是和这里融为一体般凄惨地死去。
但他绝不会真的认为自己将迎来这种结局。
他会一笑置之，抛诸脑后，沉沉睡去，把这样的无稽之谈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在某个暗红色格外显眼的孤独夜晚再度想起，半开玩笑地自问究竟为什么要把墙漆成这种颜色，然后再度忘却。这样，隐晦地反复，迎来今日……虽然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到底是怎样都不重要，这个男人的死活或想法对自己没有一点意义，杀死他的感官刺激和从梦中醒转带来的余悸相比也只能算是小题大做，事后反思无论如何都只会在审视自身时显得无趣苍白。
自己确实没有人性可言。
他不知道这是否本就是成为骑士的代价，或者漫长的岁月足够腐化灵魂。
劳尔这样想着，将手枪与弹夹置于身旁的矮桌上。
火药余烟自横置的粗重枪口消音器上扬散尽。
这样的旧世代火器对骑士过于低效无力，用来杀害平民倒是正合适。
“他不必死的。”全身漆黑的少女坐在房间内的单人椅上打量着尸体的模样。她的身体仿佛石像、金属，或是任何与柔软的血肉肌肤无关的物质，在房内灯光下反射出的光泽了无机质，五官却像是在这层外壳下获得了面部肌肉般展现出与人类别无二致的表情，“现在还没有民众知道你们的事。你看，如果你和他说明自己的身份的话……”
那不是任何地球存在的物质会展现出的特性。
即使是，也不应该被人看见。
“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这么做你就会被发现。”
“我？”黑色的少女显得疑惑，“那个，你是说我的‘裸体’吗？可是明明是劳尔你要我把罩袍脱下来的吧。”
“有比你不穿衣服更让人担心的事。”劳尔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这些平民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就是这样才有问题。再怎么穿衣服也没法完全遮掩你们的样貌。”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在之后报告哨站吗。”
“会的话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闪念的事。”劳尔扯下男人脖颈处的矩形薄片，连带着一丝皮肉，“我何必冒险。”
“因为他是你的同类？”少女起身向劳尔走去。灯光在她漆黑流线的身躯上流动，只有双眼映出蔚蓝色，“算了，比起这个，之前路上一直都没有机会问：你昨天要做的事真的都做好了吗？”
“为什么想问这个。”
“今天的新闻只是提到那里发生了食尸鬼袭击而已。”她低头观察起男人的尸体，语气好像带有某种不满，“况且你当时又不让我随行。”
“……说得也是。”劳尔短暂地沉默下去，“不用担心，都做好了。你的……碎片，和你本人有一样的作用，我混在了给她的零钱里，她应该没可能不触碰到。”
“零钱是？”
“她在一家餐馆值夜班。”
“餐馆呢……这么说，食尸鬼出现的时候她应该还在外面，没关系吗？”
“啊啊，我留的余量应该足够星期五赶到。”
“那，如果他没有出手救她的话？”瞧够了倒在墙边的遗体，少女抬头回望劳尔，“他那天的模样不像是还记得什么东西吧，万一是这样要怎么办？”
“那证明我从一开始就在白费功夫。”劳尔避开少女的视线，转而看向她的小腹，“总之，不用担心。反过来找到这里的话，明天去医院看一圈就知道结果了。如果没有看到他们中的任意一个，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直接进行下一个目标就好。”
“我是想问她被食尸鬼包围要怎么办就是了……”
在视线聚焦处，对身体质地而言绝不合理的身体曲线曾被暴力打出原形。
从中心偏右的位置起，有一处向四周绽开的破碎裂痕，如果看作人类的伤口，那么这几道伤痕的深度算是足以开膛破肚。
那天的星期五甚至没有留给劳尔吃惊的时间。
“啊、这个没关系，机能上没什么影响，而且我也没有‘痛觉’。”
“是‘还’没有。痛觉的出现在天使向人类转变的过程中是相当靠后的步骤。”劳尔摇头，“裂痕有往外扩张的迹象，尽量不要多动。”
“那还挺难的。”少女笑了短短一下，像是想要让气氛不那么沉重，“那天也是，身体不太受控制。”
“……麻烦你在性命攸关的事情上多努力一把。”
“我当时只是想要帮你嘛。况且这种关乎本性的事急不——”像是忽然感觉到羞耻似地，她伸手遮住下腹后退两步，“等等，等等，劳尔？人类一般不会盯着别人的这种地方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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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编号是0333。
如果从和自己这次纪年起的完形晶片联结开始算起，那么她有两千八百七十三岁大。
如果从她这次突然开口说话开始算起，那么她就只有一周又三天大。
她是劳尔的天使。
起码现在还是。
“检查损伤情况而已，我对你的所谓身体没什么在这之外的兴趣。既然0333你自己没有危机感的话，那就只好由我来。”
“唔……”
话一出口，劳尔稍稍觉得自己有些失礼。虽说就算不管其他的有的没的，看了三千年的东西要保持兴趣也不容易。
“抱歉，之前的当我没说。我不知道你已经能意识到这些了。”
他抬手想要作势道歉。
已经有羞耻感了吗，劳尔一边这么想着，胸口这才涌起烧灼感。
“其实没啦，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遮一下而已。”0333叹气挪开双手，“既然是会穿衣遮体的物种，这样做比较正常吧？”
“你到时候自然会明白。”
“是哦。”0333也低头打量起小腹上的裂痕，“劳尔是在担心我变化的速度太快吗？”
“那是自然。”
劳尔压抑起心中的焦躁，挤出四个字回应。
身为异种人型兵器的天使突然获得人性朝着人类的方向转变，这对劳尔来说不是什么预料外的事。
她们在这之后还会越发接近人类，连身体一起发生转变——这样的事他不是没有见过，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明白0333如果带着现在的伤势转变成人类，届时会受到的痛苦绝不是她应当承受的。
“真矛盾啊，劳尔。”
0333的声音很好听。缓和而澄澈，劳尔总是会无端地将她的声音与风声产生联想。
这样的风声在耳边萦绕了三千年，对自己来说不长不短……像是现在这样表现出原理不明的感情这点倒是有点新鲜感。
因此劳尔无法想象这样的声音因身体残缺的痛苦而悲鸣哀嚎的可能未来。
届时，她小腹的裂痕会变得柔软粘稠，缝隙中将倾倒出血和体液，逐渐成形的脏器轮廓也能在塌陷的外部看得一清二楚。
她会第一次体会到痛苦，不必说在这之前就可能来临的，因持续扩散而恶化的裂痕导致的死亡。
“什么矛盾？”
“你明明对其他死掉的同类一点也不在乎。”0333伸手指了指男人的尸体，“被引来的东西杀死吃掉的那些也好，被你直接枪杀的也好，现在倒在地上的他也好，你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不对吗。”
“不，你不一样。”
“劳尔是想说我还是天使吗。”0333的手指覆上裂痕轻轻摩挲起来，“但我总是要变成人的，对吗？”
天使不会老化，不会损坏，不会受伤，除非被过于巨大的外力干涉，否则至死也会保持身躯的完整。
理应是这样，但0333却只因为星期五的一击而绽开裂痕。
对常人而言骑士的确力大无穷，但要让天使受伤的力道不止于此，远不止于此。这是她的躯体自从被星期五袭击起就开始软化的证明。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周，如果自己之后还是没有及时到北方边境外找到能够修复她的方法，那么看着她从腰部开始喷涌出血浆就会是在未来的某天确定的可能。
“劳尔？”
但像之前说的一样，在那之前，不断扩散的裂痕就有可能杀死她。
“我担心你在变成人前就死掉。”劳尔对这两种结果都没有兴趣，“星期五的事如果没有结果，那之后就必须加快速度让你到北方去。”
“明天早上就能到星期五那里了吗。”
北方Ⅱ区，编号γ_369511，紧邻III区边界，假设那晚的情况得到了控制，那么作为边境运输纽带的这座城镇就应该会是输送伤员的最优解。如果星期五和缘时御枫出现在那里的医院，那么自己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就都还有着价值。
“啊啊，明早应该就能到了。”劳尔顿了顿，短暂地屏住呼吸，“你之前还没这么在意我们的行程吧。”
像是真的在和一名随行的少女交谈那样，他想。
虽然现在才意识到好像有点晚，但0333今晚的神态哪怕和天黑前对比起来也有着微妙的差别。并不是所谓的每过一秒就会变得更像是人类，而是不觉间就已经难以不将她当作人类看待。感受不到渐变的征兆，但却每一日都稳步向着人类的方向移动。
“总不能只看着你一个人这样头疼吧？我还是想要帮你的嘛。”
同理心。
换言之至少大脑和神经网络的结构作用开始偏向人类。
自己应该更快一点的。
“我还没到不能应对现在的状况的可怜程度吧？”
是了，更快一点。
如果显现出机关人的话，隔天就能载着0333抵达北方——但那样也会让自己一路躲藏的计划白费。0333已经被打伤，如果不低调行事，她很可能随时被发觉的猎头者们解决。无论是特意带在身边的小口径消音武器，还是让她穿上足够遮掩全身的罩袍，都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到了哦。非常，非常地可怜，现在的劳尔。”0333的语气没有特殊的变化，“是让一周前的我也希望你能早些解脱的程度的可怜——我说啊，劳尔，如果在那里治好了我的话，你接下来想做些什么？”
“是‘我们’要做什么……不过，啊啊，说到要做什么。”
劳尔的手掠过手枪与弹夹，从桌台上拿起进屋后就顺手摆在一边的“某块物体”。
萎缩而遍布坑洼的黑色块状物。
毫无光泽，通体满是挤压冲撞的白色痕迹，甚至看不出一丁点原本的模样。
“哦哦，果然还是这个。”0333看来毫不意外，“真想知道它还完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遗憾，现在这个纪年没有工厂会生产这种东西。”劳尔摇头，“功能上反正是和那些军用的摄像头差不多。”
“但是还能够立刻把拍下来的东西打印出来不是吗？这很新奇哦。”
“啊哈，这么说，相纸也一样绝版了。”劳尔总算舒心般笑了笑，“这个纪年的人对摄影没什么兴趣。”
“真好呢。北方那里的景色是很棒，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天使有些惋惜地看着劳尔手中的残骸，“有空的话，我来试试看做一台吧？”
“等到把你修好再说。”劳尔把相机的残块放回桌上，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叠方形纸片，“不过，既然想帮我，那就帮我再还原一张相片如何？”
劳尔说着，从灰白残破的褪色相纸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张，递给正要重新回身坐到椅子上的0333。
“这间房子里应该有笔吧。”
“嗯，有哦，我刚才就拿了一支。”
“因为知道我要这么问你吗。”
“差不多，”天使看着劳尔递出的褪色相纸，似是要叹气似地微微颤起肩头，“要是协会的人知道劳尔在用自己人型兵器的机能做些什么，大概会笑出来吧。”
“我想做些机械性的作业也有助于延缓你变化的过程。”
“……”她最后还是点头，轻盈而精准地接下随时都像要散成尘埃的方形相纸，“这张是怎样的景色呢？”
“电闪雷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