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12:12
「天使，以旧世代某支宗教中的神性存在命名，大多通体呈碳黑色，仅有双眼部位为蓝色，具有人类女性的轮廓与接近的身高体重范围，其他生理结构与功能无法判明。背后生有类似于古代鸟类的双翼，飞行速度可轻松突破音障，原理无法判明。死亡后肉体会迅速降解，然而在过程的最后残留下的黑色晶体除外，需要注意的是该晶体成分不明，并非任何硅化合物，仅能够判明由不属于地球某种的元素构成，单质、硬度与熔点等参数超过目前可测量读数上限。单独个体缺乏知性，但能够理解并忠实执行与它所连结的骑士的命令，与此同时具有一定的随机应变能力，在战斗时即使没有命令也能够依靠某种快速的直觉，如同骑士本身的镜面反射般敏锐，原理不明。多被骑士用作侦察或是战斗时独立于魔像的自动炮塔用——」
“我尽量整合了一些简明的相关档案节选。如你所见，比起由我来慢慢说明这样更有效率。”
“说实话有点眼花。”
“左上角的控制面板可以改变字号和背景颜色。”
“多、多谢提醒。不过，让我来看这些真的没问题吗？”
“你我双方已经起誓，在对待这些不公开档案的立场和权限上也自然保持一致。况且这些也远不是最见不得人的部分，你大概也看得出来。”
“……这样吗。”
不过就算是这样，资料板上充满的长段文字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在颠簸的车厢内阅读。
枫揉揉眼，暂且将之放回桌上。
几分钟前才知道天使根本不是机械这点也让人想要总之先暂停。
“控制面板的操作很便利，你应该先试一试。”
“不，那个，我直到今天早上都以为那些天使只是做成人形的机械，不完全是视力的问题。”安静地长出一口气后，枫继续回答，“我想要些时间接受这些。”
“在已经接受了故乡城镇毁灭自己也命不久矣的前提下还是需要时间接受这种小事吗。倒是没有关系，但我希望你现在至少读到了天使在失去机能之后会留下某种黑色晶体的部分。”
......为什么这人就不能稍微说点好的。
“说到这里，所有天使的残留物都会让触碰者石化吗？”
“不，这是我被下派调查的原因之一。”星期五摇头，“拥有这类效果的天使残骸有一个相当危险的共通点。”
“那是？”
“继续看下去如何。”
星期五抬眼示意依然放在桌上的资料板。
看来骑士大人就是不想让自己好心整理的资料浪费。这么一看多少还是有正常的人类情感，枫想着，拿起纤细的框身继续向下滚动查阅起来。
「……近来收到少量骑士声称与自己联结的天使开始具有绘画与独立思考能力的报告，对此协会共派出三次研究团体，分析统计结果显示该类报告更可能是完形晶片带来的感知能力提升所导致的副作用。可在未来进行进一步调查。」
“‘自我意识’。是这段吗？”
“就是这样。天使确实开始具有自我意识这件事在这段资料归属的档案上载不久就确认属实，紧接着又出了更大的问题，我能调用的这些文本迟迟不更新也是拜此所赐，生物部和行政部还没有厘清状况。”
“不，这种生物突然变异已经算是够大的问题了吧。”
“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刚确认情况的那段时间里，某个生物部研究员在和我交接时还说着什么‘现在的问题已经够大了，希望它们不要突然决定弃我们而去或者干脆和我们作对就好’这样的话来。你大可猜猜看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啊哈哈。”
当然，枫并没有被这种诡异的幽默感逗乐。
“对我的任务究竟是什么有大致的概念了吗。”
“追回弃人类而去的天使们吗。”
“还要再麻烦一些。”
“杀死它们？”
而这个试探性的答案让星期五惊讶了起来。
“你在想些什么，缘时御枫。就算再能够进行理性思考和对话，直接杀死也比劝说那些从种族层面就和一般人类不同的家伙们要方便得多。”
“……”
“数量，是数量的问题。”
骑士作为补充的语气似是在感慨，但面部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跟那些获得自我意识的天使联结的骑士，和那些天使一起，全都在一夜之间从各自的岗位上逃走了。”
“你总不会要——”
“我要趁这些前同事还没有引起更大的事态前把他们处理掉。叛逃者共计二十六对，五十二名个体，其中超过半数目前完全下落不明。”星期五从楞神的枫手中接下资料板，边回答边用指尖操作起来，“你遇到的那名‘劳尔’是这十三人中目前唯一一位能够确认潜逃方向的——也是这趟列车的方向，北方。你的目击报告与N_Ⅳ_φ_618033城镇，即你的原居住地的破坏方式也证明他确实在向北方前进。”
言罢，他将资料板又原样放回枫手中。
“好消息是现在可能只有五十一名了。”
枫低头看去。
资料板的屏幕正显示着那晚的唯一一位客人的容貌，身着衣物与星期五的制服毫无二致，但面部特征和那晚凝视自己的青年没有任何差别。是劳尔。
“我在大约两天前——也就是情况刚刚发生的那天对他发动过攻击。成果上来说只是击伤了他的天使。这不是什么坏事，基地目前没有任何可能治愈受伤天使的手段，你在那晚显然也没有见到过什么背后长出翅膀的黑色女人。说得乐观一些，他的天使可能已经在我那天的袭击之后不久就死了。”
脑中被问题充满。
天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身为骑士的他身边没有天使。
这样的叛逃事件是第一次发生吗。
只有星期五一个人在追捕这些叛逃者吗。
为什么劳尔作为叛逃者要杀死整栋公寓的居民。
这对他的逃亡有任何帮助吗。
那些食尸鬼又到底是偶然出现还是被他蓄意引诱至此。
如果是后者，他这么做的意味又是什么。
他的天使在那时已经死了吗。
那时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天使的残骸留在桌上。
他为什么没有直接在餐厅内杀死自己。
他还了的“人情”是什么。
而说到底，在自己“见过劳尔”这点之前，自己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他在那晚那样……那样地对待自己。
枫不怀疑星期五会对这些问题全部回答一遍。
他一定会回答。
只要自己开口问的话。
但自己能信得过一个连称呼都只有微妙的日期代号的陌生人吗——在这里，可能有人会说，枫现在也没有别人能够信任，所以这种猜忌根本不该有——不，这不是对眼前的陌生人投去全部信任的理由，非一即零的行为模式过于低级，而将自己的所有问题全部向他倾倒而出显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当然，她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在多到罗列不来的疑问里，她挑选了这样一个，开口问了。
“‘劳尔’是他的真名吗。还是说，和‘星期五’一样，只是作为骑士的代号呢。”
“是真名。至于代号和其他信息，把他的档案翻页就是。”
枫犹疑地看着手中空有接近透明的资料板。
“翻页......”
她从来没有用过除去终端投影和晶片直连外的方式阅读文本与书籍，实际上就连这样的资料板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只是在诸事乱人眼的当下没有余裕去对这点表示新奇。
“啊，我忘了一般民众不会使用这种资料板。手指往左划。”
“……真先进啊。”
枫生疏地将右手食指触摸屏幕，随后笨拙地向左挪动，有关劳尔的官方文档随后便又一次充满屏幕。
“并不，这类旧式个人电脑与我们正在乘坐的蒸汽机车同样是旧世代人类的技术，唯一的使用原因是这类接近失传的编程语言能够完全隔绝当代不法者的入侵企图，能触摸互动的屏幕最多算是锦上添花，这类设备多数都只会配备实体开关与操作键。”
“也就是说一直都存在着叛徒和协会作对的情况吗？”
“事到如今却要关心这点吗。”
“总好过抱着自己的悲惨处境不放。”
“有道理。”
好像差不多习惯他了。
枫自认做出了漂亮的回应，继续看起资料板。
全名劳尔·康戴尔·托塔哈达（RaulCandelTortajada），代号「蝇王」（Beelzebub），骑士编号E312，天使序列号0333。
“……全名很长呢。”
“也很少见。考虑到他很可能没有其他亲属在世，基地全境内可能只有他拥有这个中间名和姓氏。”青年像是在回忆什么那样摸起下巴，“至少我不觉得他现在还有什么亲属。”
“因为不允许有家人这类的牵挂吗。”
像是那些数不尽的传说故事中的背负大义的英雄或是恶人那样，她想着。
“不，如果按你现在想的那样来，这份档案上甚至都不该包括他的姓氏和中间名。骑士确实不是个轻松的职业，但没到必须放弃姓名和家人的程度。”手放回桌上，“我单纯是认为他和其他骑士一样，这些人曾经的亲属不太可能有还在世的成员。某种意义上说，让他们保有姓氏是一种代偿。”
“为什么？”
“我很难有一个准确的回答。”
“你自己就是骑士，不是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难以回答。”星期五摇头。
“......那，‘蝇王’呢？”自觉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结果，枫继续到下一部分。
“啊，那是相当符合他机关人表型的代号……虽然用旧世代宗教术语这点不怎么有创意还有点让人害臊。”星期五点头，“这个不提，他在所有边境骑士里算是最让人安心的那一类。如果之前北Ⅳ的眷族入侵有他在，肯定会比那时的我解决得轻松不少。”
“他和我说过自己只是个医疗兵，没什么杀戮的经验。”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确实做过医疗兵。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非常，非常久以前。
星期五仰身靠上椅背，重新闭起双眼。
“至于他没什么杀戮的经验这点也不是谎话。”
“可……”
父母与其余居民的死状不可能是食尸鬼所为，枪伤绝不可能是食尸鬼所为。
然后星期五这样回答。
“我不是在说他没有夺走过他人的生命。根本来说，身为骑士时所做的一切都称不上杀戮。以你或许熟悉的例子而言，宪兵可能对食尸鬼展开杀戮，逃离收容的精神失常者可能对不知情的平民展开杀戮，但这样的事和骑士战斗时的所作所为不一样——我们做的事麻木得多——告诉我，缘时御枫，在第一次扣下那把霰弹枪的扳机杀死面前的食尸鬼时，你是否感觉到了某种震撼？你是否觉得扣下扳机去杀戮的你也因为眼前触手可及的丑恶死亡而受到了某种折磨？”
星期五没有睁开眼。
“是。”
“骑士不会有这种体会。对协会和基地而言，单次作战能够杀死的敌人如果无法达到预计人均过百便没有部署骑士的必要。我们杀死的异形与罪人成千上万，无法拯救的同袍与平民也同样成千上万。切实了结对手性命的触感与感触对任何合格的骑士都是单纯的记录与数字。”
所以就算劳尔将那座城镇内的居民屠杀殆尽，对他而言也不会有过多的实感。
算不上能够留下经验的所谓杀戮。
不领受协会命令的叛逃骑士因此而危险，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我明白了。”
“但你不会理解，我的解说只会沦为你过耳即忘的感官记录，而即使在假想中能够感同身受，此时的你也不会真正理解。”
“我说我明白了。”
“那再好不过。还有什么想要问的问题吗，这间隔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想问的话不用顾忌什么。”
“那，星期五的真名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像是随时都会入睡的骑士稍稍睁开了眼。
说实话，枫还是有点害怕。和劳尔对话那时的气氛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安心对陌生人提问的好体验。
“这肯定不是你最想知道的问题。”
“互通姓名总归是能够增进信任感的好事……我觉得。”
“啊，换言之你正是因此才没有向我询问那些你真正在乎的答案。让人吃惊，在你我二人立约之后——在我向你展示了寻常民众一生也看不到的保密情报之后，你还是无法完全信任我。”
“……”
“这可以理解，我甚至想要赞美你的警觉。只是可惜，我给不出这个问题的回答。”
话音落下的同时，列车开始放缓速度。两人在谈话间已不觉已接近了此行第一个停靠站点。
“为什么？”
由此意识到自己确实离开了家乡的枫再度朝窗外看去。
还是同样的一片晦暗沉闷。受到灰雾保护的大部边境地区都是这副模样，枫知道这点，可还是不免扫兴。
“直到穿过边境线为止，这些城镇应该都不会在外观结构和布局出现上太多变化，估计会让你失望。”
“我知道。”枫继续盯着窗外，“而你没有回答问题。”
“......好吧。没错，是，我竟然给不出自己的姓名，为什么会有这种可笑的事呢。”
像是感觉到难以驱散的疲劳那样，骑士长叹一口气，再度闭眼靠回椅背。
“因为我根本不记得。”
“......人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
“十四万年前的事，不记得也理所应当。”
“十四万年？”
“你喜欢看书，对吗。”
“可这就是说星期五你......？”
“是‘你们’。好了，回答我，现在基地公认的最早成立时间是多久之前。”
“大约十四万年前。”
“不错。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即使如此，纪年也只有不到三千年。”
“因为......那之前发生过让基地受损失的灾难，所以协会在复原重建之后用了新纪年。”
「核战争」。
书上是这样称呼的。
至于那三个字到底在当时意味着什么，就不是将近三千年后的人们能复原的事情，枫最多只知道那些各种各样的畸形辐射生物正是那次灾难之后出现的。
书上还说，就是因为这样的灾难，基地才造出了操纵机关人和天使的骑士防卫边境，以免灾难重演。
理应如此。
但眼前骑士所言简直就像是在说自己十四万年前就已经在守卫边境一样。
不，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枫知道这些「骑士」的确不老不死逸脱常识，也因此才明白眼前青年模样的男人有资格说出刚才那番冷漠麻木的宣言——当然自己无法认同，但枫确实是对星期五“活过了接近三千年的时间”这点有着模糊的认识的。
可是，十四万年。
“灾难吗。”
“啊、嗯。比、比起这个，你刚才说‘你们’......”
“怎么。”
“......这是其他骑士也全都来自十四万年前的意思吗。”
“取决于他们是否曾在你说的‘灾难’中战死。”
满意了吗。
枫似乎听见他这样喃喃自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