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曼历62年,4月8日,早9:44

      

这片天空没有云朵。

原南太平洋上空的某处今天也一如既往地烈焰当空,令人想起曾经燃烧过的不凋盛夏。

此刻我的坐标约为南纬36°51′,西经128°34′,眼前看不到任何能称得上地平线的参照物确定方位,视野一片晦涩阴暗,如果不是定位器勉强发挥作用,自己简直就要当场失去身处何方的那一丝确信。

不存在哪怕一朵云朵的对流层在观感上超越常识,但此地在数万年前就早已毫无气候可言。

绿色的直击雷每隔三至五秒就会在四周落下,好在不靠什么秘法就可以启动的老掉牙静电释放器正常运转,眷族也被雷击本身吸引了注意力——至于机体本身,运作并无差错,我没有因为什么不幸的原因一头栽下去。

——

不要抬头。

不要低头。

能够做的只有笔直地目视前方,应该做的只有笔直地目视前方。

蒸发殆尽的海洋与铅灰质感的天空本身并不可怕,但行将终结的恐惧却依旧始终萦绕在心头。

像是赶夜路时总会在背后响起的脚步那样,令我连即使不应存在感觉的双手也战栗不已。

我曾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在赶夜路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也不愿回头。

那是在我踏上这片航线前还一直保持的想法。

但愿天使保佑——

从甲板那头的应急门传来一阵敲击声。

年轻的随行医疗兵——记得名单上的名字是劳尔,他抓着帽檐,努力不让它在猛烈的气流中飞走,同时急切地敲门,大概是想要让我注意到他放他进来。

绿色的小号闪电链自他身后频频亮起,击打着满是凹陷的甲板面。

“搞什么……”

劳尔跟着我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就算职责大多只是运输和侦察,也还是些会离开灰雾的任务,换句话说“需要照应”。

起码上面是这么说的。

塞给我这样一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志愿兵,一开始实在是让人气得说不出话,不过劳尔倒不是什么油盐不进又自以为是的蠢材,磨合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助手在身边还挺让人省心的,这点我得好好承认。

虽说如此,他还是没学会在自己排不上用场的时候就乖乖留在原地待命这件小事。

“244,雷击时打开舱门会对机体内部设备产生影响吗?”在起身给他开门前,我决定先按下通话键确认一些问题,“重复,雷击时打开舱门会对机体内部设备产生影响吗?听到请回话。”

松开,确认发信。

劳尔已经在门外快要哭出来了。

这不能怪我,没有正常人会在雷击发生的时候什么防护设备都不穿就跑到运输机外面去,这种情况在遵纪为重的边境部队可不是什么重点预防对象。

“艾姬娅?你在吗?这里遇到问题了。”

松开,确认发信。

在心中默数到十。

完全没有回应。

有时候真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敲门声变得比雷暴刺耳。

“……是是我这就来。”

开门之后最差的结果会是雷击真的把这艘87式运输船里的仪表板之类的东西打坏,不开门的话被打坏的就会是一个大活人。

这么一说到现在为止都没被打中的你运气实在是够好。

没空给变得残酷起来的幽默感自我辩护,我起身来到舱门前拉下紧急开关,顺势随手拉开门板。

对骑士来说,这种程度的风压最多算是小事一桩。

倒不是想要炫耀,只是我没想到这种平时要抑制才能好好生活的力量会在这么蠢的危机里派上用场。

高处的风声与雷暴的霹雳灌入耳内,我拽住劳尔还没来得及敲在鼻梁上的手,就这么把他拉进舱内。

对力道稍作控制,然后松手。

快点关门才是要紧的事。

在我双手重新关上舱门的同时,背后传来什么东西撞上内壁的闷响。

“……疼。”

看吧,我姑且还是控制了。

合上舱门,耳边清净下来,没有雷钻着门缝劈进来,一切都好。

我回头看着这个还躺在地上揉着背的家伙,考虑起体罚下属到底有没有意义。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到甲板上吗。”

“抱、抱歉,星期五大人。”而他在听到我压下火平和地问出来的问题之后慌乱到可笑地爬起来鞠躬,“真的很抱歉!”

我要是没忍住脾气那你倒是该这样。

“我好像说过挺多次的,‘大人’这种敬称就别加了。”

哦,另外他也学不会“别把我当什么英雄看”这件小事。

我这种只能做做运输和侦查任务的残次品真的担待不起什么“大人”、“阁下”、“骑士”之类的名头。

不如说,如果自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那我倒是很乐意被万人敬仰一下。

“不、不。怎么说,实在是很愧疚,不自觉就。”

“好吧,这也不是重点——为什么要出去?是没在学校里学过这种直击雷有多危险吗。”

“啊,这是因为……”说到这里,他从挎着的应急箱里拿出一件和医疗完全没关系的东西来,“你看,这种景色很少见不是吗?”

是那台相机。

我该猜到的。

顺带一提,能把这说小不小的东西塞进本就被器材药物填满的应急箱里应该算是一种才能。

当然在这之前能把相机带进军中就毫无疑问真的是一种才能。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没收你的器材可不是让你搞出今天这种名堂的。”

“真——的非常抱歉!我认真的!但是下一次再看到雷暴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他说着又从相机的底部抽出一张纸片,“你看,我好好调整了曝光时间和感光度,这几道闪电完全都被拍下来了,是不是很棒?”

劳尔是因为“希望看看灰雾外的世界”这种浮夸的理由才志愿当上医疗兵的。

看吧,这种人就是这副样子。

我接过相片。

六道绿色的雷柱朝着空无一物的龟裂地表延展交叠,躯干的形状互相连结,色调一致,确实是在时机和角度上无可挑剔。

“……看起来像是一只手。”当然在这种时候夸他才有问题。

“对吧?这种东西可是很难抓拍的。”但这对他来说好像也是褒美,“整个基地也应该不会有比这个更棒的直击雷记录了。”

“行了大摄影师。现在赶紧回你的客舱坐下把安全带系好,我们还剩两百公里就要过境了。”我把相片丢还给他,“……下次起码穿好防护服再出去。”

“抱、抱歉,我知道了。”他这才意识到我没什么夸他的理由,灰溜溜地把相片收回口袋低头走向货舱门,“我、呃,我,去看一眼物资的情况。”

“那就快去。”我懒得再说什么,转身坐回驾驶席。

身后传出两声滑动门的声响。

「你刚才叫我?」

近乎同时,面前的扬声器传出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没错,我敬爱的二百四十四号守秘人小姐,很高兴你还知道回复而不是索性忽略。”

「听起来你刚才在训话,我就没好意思打扰。」

“得了吧艾姬娅,我说的是更早的事,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闲来无事在用终端看资料。」

“……你倒是多上点心啊。”

「不是说有雷暴吗?想着你除了躲直击雷之外也没空听我说话。」

隐约听见不太得体的吸食声。

“……你在吃东西?”

「今天食堂的早饭是拉面。」

“……”

「啊,这么一说,你回来的时候大概是吃不——」

我关闭了通讯。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思考这两个人里究竟是哪一方比较不像话。

毕竟运输任务说得难听些也就是坐着开飞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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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会情报管理处

<\\>公开基本档案第二版(境内公民用)01.0B.117

 [0062:04:08:09:43:34]

<\信息回收:守秘人编号244,艾姬娅·拉兹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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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秘人.REF#0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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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批量查询结果:“终世”,“秘法”,“审判日”,“机关人”,“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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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世 [End Time]

公元(旧时代纪年)2015年起开始行将终结的某颗行星,或称为地球。

End Time,当前世界对该时代简单的俗称,象征所谓终结。

但彻底的毁灭迟迟不来,人类也因此得以继续生息。

作为生命基础的海洋与阳光不复存在,四季也失去特征。现在的大陆大部分都是灰暗的荒野,空气中充满了本不应存在与这颗星球的异星辐射,无法种植作物,无法养殖动物。

在小部分居民中有着这是所谓“核战争”所导致的流言,该说法不可采信,对此请多加注意。

      

<\秘法 [Arcane Technology]

化作禁忌之秘仪的科技。

所有一般民众无法学习的技术的总称——在基本生存条件尚且难以满足的当下,应当普及的并非这类学识,而是基础教育。

从自新人类出生伊始便植入身体以支持呼吸有毒大气的基础晶片[Chip]到令人类能够与大多数眷族[Spawn]对等作战的机关人[Golem]皆在其列。所有秘法衍生的技术似乎都源于某种变换损耗率异常优秀的未知物理法则,以至于即使在数量稀少环境恶劣的极端劣势下,人类也依旧能够以旧世代所无法想象的作战能力设法对敌。也因此,旧世代的技术在秘法前显得并无价值。

同样,在小部分居民中也有着连能量来源也并不寻常的流言,对此请多加注意。

此外,与秘法相处过久的人类似乎会获得较寻常平民敏锐宽广许多的认知能力,就这点协会方面依然正在进行研究,也请务必不要听信他人谣传。

协会期待着能令所有民众无忧地汲取这些知识的奥秘的岁月终有一天能够到来。

      

<\机关人 [Golem]

单兵用机关魔像的简称。

众所周知,生于现代的人类从出生开始就会植入自内部改造身体结构以适应大气的晶片。而在其中,有着天生便植入特殊晶片的适格者,能够在一定年龄后进行操纵机关人的训练,并最终成为骑士。

机关人有着部分取决于个人的大小与功用,在骑士的身心发展完全前可能会随着本人而展现出变化,也可说是骑士本身的额外肢体。

      

<\审判日 [Doomsday]

以旧世代某支宗教中的毁灭日命名,被公认为终结开始的公元2015年某月某日,起因不明。

以遮蔽天空的第二月球[Nemesis]突然出现为始,在那之后,旧世代的秩序由内而外崩溃。

没有万众瞩目的英雄拯救而死亡的行星由那时起延续至今。

外层空间侵入的界外者与本就潜伏于黑暗角落的怪物自那天开始横行于地表与天空,几乎完全改变的大气成分变得无法令原生人类生存。

但人类即使如此也活得下来,即使如此也活得下去。

对此,请务必铭记在心。

      

<\天使 [Mirror]

以旧世代某支宗教中的神性存在命名,被公认为自骚乱日后便倾向于人类方的异星硅基生命,原因不明,原栖息地不明。

大多通体呈碳黑色,仅有双眼的部位为蓝色调,具有人类女性的轮廓与接近的身高体重范围,其他生理结构与功能不明。背后生有类似于古代鸟类的双翼,飞行速度可轻松突破音障,原理不明。死亡时肉体会迅速碎裂为黑色晶体,需要注意的是该晶体成分不明,并非任何硅化合物,仅能够判明由不属于地球某种的元素构成,单质,硬度与熔点等参数超过目前测量上限。

缺乏独立思考的知性,但能够理解并忠实执行与她所连结的骑士的命令,与此同时具有一定的随机应变能力,在战斗时即使没有命令也能够依靠某种快速的直觉,如同骑士本身的镜面反射般敏锐,多被骑士用作侦察或是战斗时独立于机关人的自动炮塔用。

近来收到少量骑士声称与自己连结的天使开始具有会话与独立思考能力的报告,但派出的研究团体介入的结果显示那更可能是晶片带来的感官提升所导致的副作用,具体尚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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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天空只有云朵。

顺带一提,赶回基地之后的食堂里剩下的则只有清汤。

“好歹是个骑士,真的不敢出运输和守备之外的任务吗。”

每次顺利回到基地都会被其他人员提到的嘲弄,所以回答也基本总是毫无变化,简洁明了一向是最佳的解法。

“不敢。”

“明明有那样的机关人也不用吗。”

“不用。”

寻常的旧型87式运输机就足够来回。

“你还真是没意思啊。”

“比起互相吹牛还是做些别的比较合算,起码比较不容易让人后悔。”

——等等。

我明明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单间宿舍,四周也没有其他趁我不在偷偷溜进的同僚。

方才的声音仅仅存于脑内。我垂下头轻轻晃了晃试图重新清醒下来,以确保这不是感官增进才能听到的地缚灵的提问。

湛蓝的双眼与我低下的视线直直对上。

“那个,晚上好?”

黑色的流线型躯体即使在苍白灯光的照射下也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不同是她似乎套着一件明显过大的白色T恤,并且看得出在那之后还粗鲁地将双翼从背后的衣料中穿透。

与我建立联结的天使悄悄跟进了房间,还穿上了自己的备用T恤。

……还说话了。

接触秘法造物太多看来真的会让人精神失常。

根据早就送给下一任学生的某本历史课本的内容,从审判日开始,精神异常就在人类中变得异常常见。

旧世代的平民曾经把这种较为少见的现象以“疯子”,“神经病”这样的贬义词称呼,不过临近世代尾声,这些所谓的疯子越来越多之后,温和的“精神失常”或是简略的“失常”就变成了代替品。

好,没用的历史小贴士到此为止。

反正,对自己的天使做出这种想象,我大概还是会被叫做“疯子”。

“你是什么,回答我。”

“呃……黑人?”

“不,黑色也不是这么个黑法。你是我的天使吧。”

“呀,你这么说人家会脸红啦——”

“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脸红,现在给我从脑子里消失,滚回停机坪去。”

“不要。”

“等等。哦?这幻觉意外地真实啊。”

“哇啊——!你干什——”

我试着抓起她的手臂的尝试意外地成功,于是索性将她整个抱起,一把丢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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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报告书已经读过了,精神检定也做了两次。”

大约一礼拜之后,我抽空去了一趟协会的诊室。

“还是一样的结果吗。”

“一样,你的晶片读数上没有理智被影响的迹象,换言之幻觉应当是疲劳所致。”圆脸的某位医生如是和我交代,语气中带有明显的不耐烦,让我稍微对自己的动机感到不安。

但无论如何,没什么比得过医生的诊断书,我总算是安心了。

——并没有。

做完每次的运输工作,回到宿舍依旧会见到自己的天使像是怎么也赶不走的野猫一样缠人。

在旧世代的人类城市中生活的动物似乎曾演化出某种利用人类的同理心获得居所与食物的战略。

可是天使既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给养,是直至自然死亡都不用再充电的一次性生物。

和别人说自己的天使每天都会溜进自己的寝室显然不会被当真,况且即使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于是我从第三天起就败给了她,过上了和自己的浮游炮同居在单人宿舍里的微妙生活。

“这里全都是云。”今天的天使也在我归家后对着窗外喃喃自语,不知道她究竟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还是怎样。

“不是这样的话就没法住人。”所以姑且回答一下以示礼节。

如果说旧世代的人类只有在没有海洋的陆地才能生存的话,现在的人类就只能在云朵与迷雾的遮盖下生活。

据说那时自然生成的云朵会随着气流移动,若是时至今日也还是如此,那我们难保不会成为什么追赶着云朵旅行的浪漫游牧民族。

“说起来,你到底是为什么才非得呆在这里不可啊。”

“突然觉得很无聊。”

天使也会有感情吗,我这么问她。

感情又是什么呢,她这么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