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你要如何解释呢?”庄游已经贴到了吴问的面前,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吴问轻轻耸了下肩膀,倒是很平静。“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并不否认曾与源太郎有过接触。”

“哦?”庄游狡黠地笑了笑,开始在书房中慢慢绕着圈子,挥动着手臂得意地讲述自己的猜测。

“我委托了一名十分可靠的调查员,他在昨天傍晚发来了这张照片作为证据,摄于9月14日凌晨四点。你难道不觉得,你赶到案发现场的时间,未免太快了吗?”

看着吴问依然不动声色,庄游无奈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就是‘玄先生’,对吧!你一手捏造了这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引来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后,又推出源太郎转移公众视线,最后利用我打败了‘小晴天’!”

有节奏的掌声响起,吴问拍手称赞庄游刚才的发言。

“编得不错!或许你还真有去写小说的潜力,不如考虑一下转行?

我是这款人脸识别软件的开发者,动点手脚改变自己的识别数据或许的确不是什么难题。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大费周章地精心策划这么一出闹剧,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把自己的未来赌在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热血笨蛋,和意外登场的人工智能自媒体身上?

事情到此为止不也挺好吗?就这样结束如何,你开开心心地过完最后一天,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们也不再会有交集。”

等等,这和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面对自己拿出的决定性证据,这位大叔应该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抱着头痛哭流涕,在悠扬的BGM中坦诚罪行,开始将自己的犯罪手法一五一十的全部交代。

自己则是面色凝重地将他交到姗姗来迟的警察手中,看着他垂头丧气地乖乖戴上手铐,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痛心疾首地叮嘱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可是,眼下庄游的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他哑口无言,手足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目前的尴尬局面。确实,自己的猜想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单凭一张照片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而面对吴问镇定自若地反驳,自己方才的理直气壮也烟消云散,开始有些心虚这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误会。

吴问则淡定了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我可没时间陪你完善故事大纲,上班都已经迟到了。”

一边一甩手披上西装外套,一边向外走去,快到门前时吴问忽然又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对了,今天你就要离开了吧,记得去公司财务部把实习工资结算一下。考虑到你多次迟到、早退、旷工的行为,最后很有可能为负数。当然,我们公司一向注重以人为本,倒也不会让你补偿……”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我这就离开,不劳您远送!”庄游已经忍无可忍,抢在吴问前面赌气地冲向房门,“再见喽,但愿以后再也不见。”

“汤圆……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庄游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尴尬地挠了挠头。

事情要从前天晚上说起,和吴问天台相谈之后回到家中,庄游却对这位突然间袒露心扉的大叔不大放心。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些什么。重新仔细翻阅了这些天的记录,庄游对着偶然发现一张名片看得出神。

陆守心,星期一早上相识于前往上城区的穿梭舱,自称是一名调查员。

犹豫再三,庄游还是拨通了他的号码。

陆守心爽快地答应,并表示很愿意交个朋友,第一次合作可以免费提供服务。

而在一天之后,调查便有了结果。离开甘石公司总部后,庄游在车上接收到了陆守心发来的这张照片。

现在,坐在共享单车上,庄游再次盯着这张照片,看得出神。

“水,你说,‘玄先生’有没有可能是一名仿生人呢?”他突然对着视频通讯另一端的施纬问道。

自从刚才听说阿游今晚就会回去之后,施纬就一直很兴奋,他开心地哼着小曲,和阿瓜一起忙前忙后地收拾着房间。听到庄游的呼唤,他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凑到了镜头前。

“怎么突然提这个?”

“果然还是不可能的吧。也是呢,本来我一开始就已经做出了判断,根据视频中的举止和董小姐的描述,怎么可能会有行为如此接近人类的仿生人嘛!”

“有可能哦。”施纬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

“哎?”庄游惊讶地一下子跳起来,头正撞在共享单车的顶盖上,疼得直咧嘴,“你怎么不早说!”

“可是你一直都没问我嘛!”施纬嘟起嘴满脸都是委屈,“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并非是零。市面上并没有对应型号的仿生人,私下改造仿生人也是违法行为,但总有像我这样在法律边缘疯狂试探的人存在的嘛!从零开始开发高度拟人的强人工智能或许比较困难,但如果只是‘玄先生’这种程度的话也有更简单的方法……”

“比如……?”

施纬把阿瓜拉到身边,骑在她的身上手舞足蹈地做着演示。“比如用轩辕乙型的仿生技术制作高度拟人的机体,但并不安装自主意识主程序AI,取而代之地是由人类进行完全操控。就像是……遥控玩具一样。”

“可是这根本毫无意义嘛!直接在自己身体上安装义体就能办到的事情,何必拐弯抹角地再去操控仿生人呢。”施纬又补充道,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只不过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罢了。

可是,庄游却陷入了沉思。一个个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中闪回,并一点一点地串联起来。他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只能无助地望向窗外最后一片树叶的老太太。他看到了那个不顾其他医生们劝阻,执意要为重伤的孩子进行大规模义体化的院长。如果是这样的话……

共享单车停靠在路边,耳边传来的动感歌声打断了庄游的思考。看来签售会的现场已经到了,还是先去帮水完成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从家中出发之后,吴问并未前往公司。他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身后,没有看到庄游在跟踪的迹象。他冷笑一声,打消了刚刚莫名萌生的一点小小的失落。

穿越了大半个上城区,吴问驱车赶到一处僻静的废弃工厂。外观上看,眼前不过是一座有些破败的厂房。进入之后,吴问轻轻触碰伪装成电源插座的机关,一道暗门应声开启。

走进暗门,登上电梯。电梯上并没有层数标记,只是在一路下坠,就像是乘坐着棺材直奔地狱,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电梯终于停住了,尽管大概已经身处上百米的地下,这里却与地面上感觉无异。吴问又穿过了一条设置了多道身份验证的狭长甬道,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足有一座足球场大的全封闭式实验室。

工作人员忙碌地来回穿梭,时不时地伸手在眼前的投射屏上点来点去。数台尚未组装完成的仿生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脑袋、手臂、躯干、腿脚随意地摆放着,切开的皮肤下面露出密密麻麻地电子元件。吴问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但这如同杀人分尸现场一般的景象恐怕足以令初见者惊吓得当场昏厥。

散装仿生人的肢体上都插满着五颜六色的电线,时不时地抽出几下,大概是正在进行性能测试。周围密布的投射显示屏上,不停跳动着各种眼花缭乱的数据。

如果是第一次参观的访客,面对仿生人研发实验室的这幅场景,大概会一次又一次发出惊呼。或许也会开始理解,为什么一直都有人在不遗余力地为仿生人极力争取着作为独立生命个体拥有的最低权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作为能够说话的家用电器。

当然,这都是已经争论了几十年,也没有什么结果的话题。站在不同的立场,自然会产生截然相反的观点,谁也无法说服谁。

“吴老师!”一位坐着轮椅的青年迎了上来,紧紧攥住吴问的手,激动地发抖,“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家。”说着说着,青年的声音逐渐哽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吴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放心吧,阿哲,已经没事了。没有人会再去寻找什么‘玄先生’,我们一定会如期完成‘摘星计划’。”

“嗯!”阿哲用力点了点头,使劲在脸上抹了抹擦去泪水,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阿哲脸庞清秀,带着几分稚气,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左右。在这样美好的花样年华,却只能坐在轮椅之上,不免令人惋惜。但是,阿哲脸上却看不到一丝阴霾,永远挂着温暖的笑意。究竟是战胜了多少苦难,才令他拥有了这份乐观与坚毅。

“这两天的进展如何?”吴问问道。

“非常顺利!我已经可以完成更加精密的动作,不如您来亲眼见识一下吧!”阿哲得意地笑着,仰起头望着吴问,像是在乞求夸奖的孩子。

躺在旁边床上的仿生人忽然抬起了手,扯开浑身插满的数据线,一个翻身跳了下来,动作流畅而自然。

如果庄游现在在场的话,一定会大声惊叫出来吧。已经在视频里看过上百次的这张脸,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没错,这正是一周以来全城的市民都在寻找的玄先生……本“人”。

“玄先生”拿起工作台上放置的苹果,举起小刀开始削皮。苹果在他的手上快速转动着,划出优美的弧光,不一会儿一根连续不断的果皮已经从雪白细嫩的果肉上完整地剥下。

接过“玄先生”递上的苹果,吴问仔细地端详着,满意地一口啃了下去。

从刚才起始终一动不动,似乎在聚精会神冥想的阿哲,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松了口气。“玄先生”也随之停止了动作。

“真是精彩!”掌声从身后响起,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缓缓走来。

吴问皱了皱眉头,甚至不愿去掩饰自己对这个人的厌恶。“陆守心,你怎么会在这?”

“吴先生,别来无恙。”陆守心似乎并不在意吴问的敌意,他把手放在胸前,恭敬地弯腰行礼,“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作为合作方的代表,理所当然应该亲临现场时刻关注项目的进度。”

吴问轻声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刘总的吩咐,他绝不想和这位来自天工机械的特派干员扯上分毫的联系。

围着阿哲转了几圈,陆守心仔细打量着这位小伙儿。阿哲报以一个友善的微笑,手心却已满是冷汗,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和吴问一样,对这个男人由衷地反感,每次见面都会感觉浑身难受。

“胸椎以下半身截瘫。因为脊椎不允许更换义体,这辈子大概都只能这样坐在这轮椅上了吧。允许换一条手,允许换一条腿,允许换一副内脏,却不允许换一根脊椎。

十五年前,甚至连脏器和完整的肢体都不允许使用义体。当时,那家执意要帮重伤的患者进行大规模义体移植的医院,还闹得满城风雨。

为自己的幸运喝彩吧,你遇到了我们这个注定将要改变时代的伟大计划!”

阿哲握紧了拳头,鼓起勇气大声打断了陆守心的发言。“这都要感谢吴老师,是他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可以体验第二次的生命。”

吴问按住阿哲的肩膀,示意接下来交给自己。“玄先生,准确的说,应该称作九天型家用仿生人。这是我们自主研发的新型产品,通过外骨骼结构的优化,拟人化程度大幅提升,在外观上和人类几乎没有区别。仿生人并不一定需要用自己的意识行动,也可以由我们人类进行完全掌控。

陆守心伸出食指轻轻摇动表示异议。“这是以我们天工机械的引以为傲的产品,轩辕乙型家用仿生人为设计蓝本,加上……”

“没错,简直就是为了我们这种人量身定做的一样。”阿哲兴奋地补充道,毫不理会陆守心的质疑,“通过人体脑波进行远程操纵,即使是严重瘫痪的病人也可以重返社会。当吴老师您找到我时,我没有丝毫的犹豫,自愿成为这台九天型家用仿生人试作初号机的测试机师。”

“起初倒还算顺利,但是上周的户外测试却发生了严重事故。”陆守心不依不饶,他故意引向了这个话题。

“我们年轻的测试机师当了一回偶然路过的英雄。如果我们暗中合作的秘密泄露,尚未完成的计划曝光,所有人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一切会化为泡影。”

“够了!”吴问低吼着呵斥,他再次拍了拍阿哲的肩膀,安慰着已经低垂着头无精打采陷入深深自责的他。

陆守心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把民众的焦点转移到那位源太郎身上,倒是一步好棋。然后,还顺手打击了公司内部的竞争对手,妙哉妙哉!

更让我羡慕的,是你和那位忘年之交的友情。即使我送出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还是没能瓦解你们之间的信任。”

“那张照片……原来是你……!”吴问已经忍无可忍,他冲上去抓住了陆守心的衣领。

陆守心毫不退缩,他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已经说过,作为合作方的代表,理所当然应该亲临现场时刻关注项目的进度。”

“住手!到此为止吧。”低沉的嗓音伴随着拐杖的敲击声从背后传来。

“刘总,不知您亲自前来视察,有失远迎。”吴问连忙松开了手,向那位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总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守心。“陆先生,也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您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那位大人合作的诚意。”

陆守心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知趣地向着吴问笑了笑。“是我失礼了,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区区一个AI,竟然谈什么占领市场,小林他就喜欢整这些糊弄小孩子的把戏。我们甘石制订的‘摘星计划’,可是关乎公司前途命运的发展大计。吴问你可是我当年一手提拔,也一直没有让我失望过。独一无二的新型可操作仿生人,前所未有的蓝海市场,这才配得上老夫心目中真正的‘摘星计划’。这一次,决不允许失败!”

“是!谨遵您的教诲。”吴问认真聆听着刘总的吩咐,态度恭敬。

“我们现在可是在同一条船上。瞒着公司暗中与你们合作,我方同样承担着巨大的风险。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陆守心主动向吴问伸出了手,吴问略作迟疑也作出了同样的回应。两人如较劲一般,紧握住双手,暗中使着力气,谁也不甘示弱。

“盯上‘摘星计划’的,可不止一个人,”陆守心提醒道,“某个最近迅速崛起的地下组织,似乎也嗅到了一些风声。”

陆守心抬起手腕射出投影屏,上面显现出三朵白云的图案,“你可认得这个?”

“这是?”吴问不禁皱起眉头,心里一阵恶寒。回忆起最近的事件,曾经在自己家附近出现,和绑架麦麦的神秘男子,现在似乎都联系到了一起。

陆守心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四个字。

“垂天之云。”

刘总看着这三朵白云的图案也若有所思。“垂天之云,老夫倒是有所耳闻。一年前,垂天之云在某次交易中遭遇警方突袭,几乎覆灭,之后由新任首领重组了濒临崩溃的组织,一直销声匿迹。现在,他们又回来了。”

吴问紧握着拳头,手臂颤抖着,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如果再见到来自这个“垂天之云”的人,一定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自己绝对不会放过,想要伤害麦麦的人。

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么,你的那位朋友,值得信任吗?”刘总有节奏地敲击着拐杖。

吴问立刻回过神来。“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没有某人节外生枝的话。当然,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足够的证据。”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一定会发芽。他的想象力,可是很丰富的。”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吴问的语气依然毕恭毕敬,脑门上却已渗出了汗珠。

“你从未让我失望过,”刘总说完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拐杖敲地的阵阵声响,“‘摘星计划’,绝对不允许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