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个奇迹。

本该是已死之人的林博,突如其来地降临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甚至还附在了这具女性的身体上,这一切就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可能当面告诉背着巨剑的佣兵团长的。

考虑到林博失忆的情况,卢叔不再咄咄逼人,将前因后果思考明白之后,这位阅历丰富的老人背起巨剑,一言不发地踏向了营帐的门帘。可当布满老茧的手掌握住了梢带的时候,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以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不知所措的紫袍女人一眼。

“除了谢大少爷的去向,能够得到的信息老夫皆已取得了。那么接下来按照约定,我应该就地放了你……可是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记得的女人,你真的已经想好自己的去处了么?”

长袍披散在身上,林博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数小时前的对话依稀回荡在耳畔,让她心烦意乱。

卢叔离开了很久,营帐内的痕迹却还没有得到收拾,到处是散乱的木屑和破碎的书页。这里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正中央,风勺佣兵团的众人在短暂的聚餐过后,立刻回到了各自的榻上,四周的夜幕静悄悄的。

但是,去处?

举起双手,林博所看到的不再是前世的那双粗糙的、饱受折磨的手掌,而是葇荑般的晶莹剔透,在燃烧殆尽的铜炉火焰下,发出了柔弱的色泽。这对手掌是如此乏力,以至于连手中的剑鞘,都需要不住地颤抖着才能捧稳。

这些不过是毫无价值的美丽罢了,如今的我手无缚鸡之力,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哼。”

想象着卢叔双手掐住自己脖颈的窒息感,林博的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她忍不住抬起手臂,将木箱上架着的铜镜狠狠地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镜中的紫袍女子同样变成了碎片,这才自暴自弃地松了一口气,脱力般地躺倒在了毯子上。

全然不在乎自己四仰八叉的模样,林博的手指触碰到了另一只手掌的肌肤,继而向上攀去,经过纤细的腕部、肘部、肩部、肋骨。新奇感与不甘相互缠斗着,使她的指尖不住地颤抖起来,呼吸急促,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副清晰而又魅惑的女子的全身像。

可当按到了自己的胸腹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却袭来了,扫去了那无穷无尽的耻辱感。林博终于意识到,她胸口的那一笔巨大的刀伤仍未完全痊愈,虽然不知道这具女性的身体在被她附身之前,曾有过怎样悲惨的命运。

想及至此,樱花树海下的恐惧,风吹日晒的焦灼感,以及生命不断流逝的痛楚,再联想到自己如今依旧活着的事实,使林博状似癫狂般地反笑起来。

很好,很好!在这片渺无人烟、危机四伏的的沙漠中,她早已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个晚上,林博披头散发,撑着手中的剑鞘站起身来,疲惫地看着眼前踏入营帐来的不速之客,那位背着巨剑的老人,以及他那愕然的眼神。

“且慢!”卢叔大步上前,瞪着她身上道,“你对这身衣服做了什么?这可是只有富家子弟才能穿得起的玉带紫袍啊,把它当做发泄的工具也太过分了些!”

发泄?

林博不屑地冷笑了起来,将地上零零碎碎的布料向后踢去,然后把手中的剑刃收回腰鞘,不无自豪地转了半圈,昂首挺胸起来。那身被裁剪得至少短了一半的紫色衣物,看似不伦不类,却是极大程度地方便了行动,当然最关键的是,林博胸前的凸起更是缩水了不少。

在大半夜的时候,林博试了好几种方法,这才红着脸找到了将自己的女性象征变得不那么显著的手段。缠绕裹胸布是非常繁琐的工序,尤其是,林博在对自己身体不熟悉的情况下,还闭上了眼睛进行操作。

毕竟她根本不愿意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亦或者,她不承认。

可正因如此,已经直面过死亡威胁的林博,即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要欺骗自身的认知,继续以男儿的身份,将那些不被理解的过往抛在脑后,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的我很冷静,”兴许是死而复生的愤怒给了她力量吧,林博随意地舒展了一下胳膊,抬起头来,和老人对视着,“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决意。我要和你们一起走出这片沙漠,并且是以男人的身份。”

从女人的双眼中观察到了与昨日的颓废截然不同的斗志,卢叔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深皱道:“你……你在说什么?”

“这还不简单。”双手抱胸,林博嘴角自信地勾起,“昨天那会儿,卢叔你也坦诚过了,雇主的离奇失踪会对整支佣兵团的声誉造成巨大的损失,所以呢,我的意思是——”

跨步,按住了老人的两肩,她直言不讳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扮成谢灵、谢大少爷,并与你们一同完成这趟旅途吧!”

一股樱花香气从前方飘来,卢叔忽然怔住,眼神就像是看见了疯子。

“疯子?可惜我并不是。”

林博坐在毯子上,从剑鞘中取出剑刃,一道亮光照出了那双恢复了平静的美眸,“卢叔你说说看吧,我的容貌,和你口中的谢大少爷有几成相像?”

正在背后替她编织发髻的老人的动作略一停滞,随即继续梳理起长发。

卢叔以低沉的嗓音回答道,“如果是素颜的话,六成有余。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姑娘你怎么会知道老夫的想法,莫非你有读心的本领?”

“不。其实,在你刚踏入营帐的时候就说过了不是吗?”

将剑柄倾斜了一定角度,林博注视着剑刃上倒映出的、老人眉宇间的困扰,嗤笑道,“当看见我的那一刻,你连叫了两声少爷。虽然后来卢叔你在靠近观察之后,意识到了我并不是你口中的谢大少爷,但是,这不就变相证明了我和谢灵的相貌是何其相似吗?”

听得此言,卢叔不禁摇起头来。

“尽管失去了记忆,可脑袋却还是这样的灵活,真不知道你以前究竟是什么人物,嗯,加上样貌和谢少爷如此相像,说不准也是谢家的子嗣之一。可惜的是,这些事情恐怕要到三万八千里外的长安城才能探听个明白了。”

跟谢家没什么关系。她林博,一个失魂落魄到自寻死路的小说作家,除了别出心裁的创造力和魄力,倒也不剩下什么了。

自嘲地收起剑鞘,林博不作应答,转变话题道,“只不过能够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我的提议,卢叔,你的胆量也非同一般啊。”

“胆量?可笑。”

不顾林博的痛呼,年迈的佣兵团长将发髻扯紧,拍了拍手道,“你知道欺骗战友是什么样的痛苦吗?那是一个失足就会落下冰渊的危险,因为你这样的变数,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丢失了他们的信任,导致偌大一支佣兵团分崩离析。”

“可老头你别无选择不是吗?除了将我扮成谢灵以外,”抿起纤薄的嘴唇,失忆的女人戏谑道,“就像孑然一身的我,只能跟随你们走出这片沙漠一样。

“这是一场赌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