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材与铁链的摇晃声与闷响刚结束不久,三参堂女士就为我们打开了马车的车门。

马车停在一个由整齐方砖铺砌的小广场上,背后就是内墙的大门,巨大的木质城门刚刚关闭,铁质阻离门正发出沉重的金属运作声缓缓下降,将木城门包裹在里面。

现在是午夜,我能清楚看到天上的星空与赤宫正上方高悬者的效应空塔,那东西像是一柄高悬的巨剑,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深深地嵌进这片土地。

这片小广场被街灯所照耀,照明符印在龙形的吊篮里发出炽烈的光芒,点亮了米色的光滑地砖,以及前方的一拱小桥。但光芒也就此中断,赤宫中完全没有南致城中那种不夜的喧嚣,只有零星的光芒点亮几颗乔木,照明一片水面。

我会先看到星空,也是因为赤宫这一片暗淡让我完全看不清它的相貌,像是一幅黑白的版画,上半部分极尽繁复的笔法,下半部分却一笔未动,只是沾上了几点意外的泼墨。

我能依稀看出来赤宫的尖顶,和那些期刊杂志的描述一样,赤宫是个宫殿群,有着大量的水景装饰,那些被灯光照亮的空中廊道负责连接各个建筑,繁复的装饰雕刻在红土般的外墙上。宫殿的规模并不大,这里在帝国时代只不过是南致领主的官邸,而现在,这里是王国的王宫,是皇权贵系的居所。

“您是第一次来赤宫吗?”

我循声看去,三参堂女士站在我身旁,正同我一起欣赏赤宫的夜景。

“没几个人会天天进出这里吧?”

“自从月冠代日后,进出赤宫的人倒是多了不少。”

“看来您在这边工作了挺长时间。”

“在下在内参庭直卫厅工作。最初的实习工作就是在那些廊道上站岗,人来人往的事情自然清楚。”

三参堂女士的视线越过我,看向另一侧的卡蒂娜,她正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牵着我的手,注意到三参堂的视线后,她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退。

“达维坦小姐也没来过这里吗?”

……不得不承认,这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卡蒂娜是一名因斯洛特,作为笃坦皇系与伊凡洛斯的后代,她或多或少继承了先人的显贵地位,我对因斯洛特家系的了解很有限,因此对于达维坦家的地位水平,我多少还是有些想知道的。

“这个啊……”

卡蒂娜似乎误以为三参堂会提出什么凌厉的问题,明显松了口气。

“小时候被父母拉着参加过赤宫内的某个纪念日晚宴,但那是很早的事情了,我差不多忘干净了。”

“那可能是建国日晚宴,以前会邀请老功臣和他们的子女,现在就只能邀请功臣的子女了。”

三参堂女士向前迈了几步,走到我们面前,转身看着卡蒂娜。

“索本拉家与拓诺图家都曾在战争中指挥过旧帝国的近卫军团,所以这两家的各分家也都会收到邀请。在下见您没什么触动,还以为您常来这里。”

“没有。”

卡蒂娜干脆地摇了摇头。

“我的父母的确不时会来这里,但我不大喜欢这总场合……而且,我这次只是……”

她偷偷看来我一眼,

“……算了,没什么。”

三参堂女士自然注意到了卡蒂娜的小动作,她微微笑了笑,向零星的几个内参庭直卫招了招手,今夜的赤宫不仅缺乏照明,也缺乏人气。

一位直卫走到她身旁,小声地向她汇报了什么东西,随后又像是收到了指示,行了一个标准的文官礼,转过身去,径直走过了那拱小桥,一会儿便消失在那片赤宫的寂静中了。

“到预定的时间了。”

三参堂女士转向我们。

“殿下今夜仍在处理政务,宫内庭的人不愿给我们太多时间,毕竟打乱殿下工作节奏的话,最麻烦的就是他们——所以,时间珍贵,请走这边。”

她说完就微鞠一躬,引导我们走上那拱小桥,离开了城门后的小广场。

内参庭的那些直卫并没有随我们移动,他们三三两两地守在小广场上,远远地向城墙上的同僚们挥手,互致问候。

白石小桥后是一片水中的小块土地,曲折小道两旁的地灯随我们的移动依次打开又关闭,依稀照亮道路两旁的园林设置,那些乔木与小灌木都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其中甚至包含从北地移植来的银芒花。这种本应出现于北方山脉的精致白芳在地灯的照耀下散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是峰顶的积雪在春天盛开一般。

这里总归还是赤宫,是皇权贵系的居所,珍惜贵重之物自应与至上血脉相配。这些奇花异草授皇权以光芒;皇权则授它们以象征。笃坦的至上领袖最终陷入了与大自然的相互尊崇中。当年立下了豪迈宣言,誓要征服自然使其为诺默人所用的第一帝皇是否会乐见于这种场景呢?

“啊,您注意到那些花了?”

三参堂女士临时止步,转过身来诚恳地面对我们。

“那么,请容在下向您介绍一下,这里是静思园。初建于南致刚刚建城初期,当时的南方拓卫总督觉得那个木质的堡垒内的生活太过枯燥便试着学习园艺,整理出最初的五个花园——静思园便是其中之一。”

她开始熟练地缓步后退,灵巧地通过一个花木拱门,转过一个拐角。

“当然,那种说法也算是一种牵强附会,宫内认可的建设时间为南致领中期,大概1547年前后,时任领主兼南方拓卫总督南致庭攀丞大人主持了官邸的修缮工作,静思园在当时基本具备了现今的模样,植株的移植与培育也是自那时开始进行的。”

她转过身去,一扇雕花铁门随她的行动出现在下一个拐角处,门没有锁,但在开门时却发出了某种奇异的空鸣声,像是符印启动的声音。这里可能是宫内某种结域的节点。

“拜前人所赐,到了今日,我们已经可以稳定获得适应南致气候的种子了。但自从月冠摄政后,温室那边的预算减少了很多,这种稳定估计也无法再持续多长时间了。”

“……您是在抱怨吗?”

“并非如此,达维坦小姐,相反,在下支持殿下的决策。在花草上花费的钱足以武装一大队龙骑手,更何况,殿下还授意御用温室在民间出售这些珍种以换取资金。现在在市场上您就能见到官营的园艺店——小姐请看那株维可蒂雅,那是您的曾祖父送给当时王廷的礼物。”

三参堂优雅地指向路旁的一株白花,虽说是白花,但靠近花心的地方却是血一般的红色。植株高及肩部,说是会开花的灌木或许更准确些。

“维可蒂雅……我记得你家的花园也有。”

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闲谈,卡蒂娜大动干戈地让我“保护”那株南郡花时,曾提过她家中的园丁修剪维可蒂雅的场景。我还记得,他们为了那个植株准备了整箱的工具。

“那个也是曾祖父分给我家的,维可蒂雅在伊凡洛斯文化中象征团结与坚毅,所以主家和我家都有这个花……我不知道赤宫里也有一株。”

卡蒂娜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真切的好奇。

自从在那个小广场上遭遇那种“现象”以后,她在面对其他人时总是在硬撑着不表露自己的真实心理。我不希望她因那种“现象”而留下什么阴影,能有什么吸引她的注意,冲淡她对那件事的怀疑就再好不过了。

“难道南致庭和达维坦家有什么联系吗?”

——所以我提出了这个蠢问题。

“先生……”

卡蒂娜悄悄地掐了掐我的手。

“对于皇权贵系和那些传统的因斯洛特而言,妄言血统可是很冒犯的行为。”

“但你祖父就不担心,直接把给家人的花送到王廷头上了——这样真的有些痛,能不能轻一点?”

“……”

“疼!不要踢我啊!我这可是在好好问问题!”

“姑且纠正一下,我用的是膝盖,先生。”

卡蒂娜也不再偷偷摸摸了,她把牵着我的手从披风阴影中拉出来,承受着三参堂女士的视线,催促她赶快带路。

“维可蒂雅生长在伊凡洛斯故地,也就是以前的西潭卫,”

卡蒂娜向前迈动的步伐又触亮了一个地灯,

“在伊凡洛斯神秘消失之后,那片土地上的生物并未随之而去,维可蒂雅就是其中之一。”

她瞪了我一眼,

“在西潭卫沦陷的当下,能摘到维可蒂雅可是很—— 不容易的。曾祖父想必只是考虑这总贵重而单纯当作礼物赠送的吧,这和是不是家人没有关系。”

“这样啊……我全部理解了”

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但说到血统——”

我的话之所以在这里被拦腰斩断,原因全在于卡蒂娜停了一步,用鞋后跟狠狠踩了我一脚。

好在她穿的还是外勤制服的户外长靴,不是小礼服的高跟鞋。当卡蒂娜生气时在桌子下面同她的高跟打架可不是什么值得重温的回忆。

“不·要·再·提·血·统·了。”

她一字一句地向我下了这么一命令。

在这个时候违抗她的话,明早的闹钟可能就会失灵了,所以我还是识趣地点了点头,坚决执行大小姐的命令。

“实际上……”

见我们停下来,三参堂女士幽幽地开开口了。

“南致庭真的挺不在意别人谈论他们地血统的,所以小姐您不必这么慌乱。而且,这地方只有在下能听到,在下的口风还是可以保证的。”

“真的吗?”

“是指的在下的口风还是南致庭?如果是后者的话,没错。南致庭是因开拓功勋而获封此姓,他们无需在意自己的血统如何如何,‘创造功绩的是人,和他流什么颜色的血没有太大关系’——这是国王的原话。”

卡蒂娜深叹了一口气,握着我的那只手瞬间温柔上许多。

能让她或多或少恢复到傲气大小姐的状态,挨上几脚也值了。

我保持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随三参堂女士继续在花园中穿行,地灯在我脚下依次点亮又熄灭,就像在呼唤我的存在。不知为何,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不觉走得更快了,有些着迷地看着小小的地灯随着我的行动依次点亮,那就像是卫士为凯旋的英雄开路,我心中某种幼稚的感情为之触动,促我走到尽头,走到荣誉的座前。

“先生……”

这一声呼唤来自我的侧后方。

卡蒂娜牵着我的手走在那,她的步幅比我小上一些,为了跟上我这一路竞走般的步伐,不免有些吃力。

“啊……抱歉……我这有点……算是有点入迷吧?”

强忍着这股羞耻与尴尬,我退回了她的身旁,

“……没事吧?”

“没事,赶两步还是可以跟上的。”

她的视线锁定在三参堂女士的身上,

“三参堂佐厅,时间很紧张吗?”

啊,对,我的前面还有三参堂女士。

如果她不加速的话,我快走几步就能赶上她,然而她现在正站在距我四规米外的地方,正试着打开一扇双开铁门的机械锁。

“是的,正如在下之前说的那样——时间珍贵。”

她没有回头看我们,而是一心一意地旋开固定机,打开门锁。

“宫内庭给我们分的路径有些麻烦,在下刚刚才想起来,午夜后这条路上的门都是锁着的。”

铁门发出微微的摩擦声,退向两旁,跟随她的步伐,我们走出了静思园,来到一个三层建筑的正门前。

“三天前这里才被改成……嗯……自动人偶的存放地,因为从这里进入赤宫中心要绕上挺长时间,所以之前才被月冠下令改成备用路线。看来今晚月冠会很繁忙,要不然也不会让客人走这条路。”

她将手放到那扇红木大门上,轻轻地推了推,

“那些人偶规矩地把门锁了……请稍等一下,在下需要打开这个锁。赤宫内的建筑由空中廊道相连,所以这是必经之路。”

她伸手拔下侧辅锁,转动门上的旋定齿轮,那个在锁孔旁的小金属每次转动都会驱动门内的机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种设计在富人的宅邸中挺常见的,找不到钥匙时可以用特定的旋转开启门锁。但这种开门方式不太适用于夜晚,毕竟出于防盗考虑,旋定齿轮转动时会发出极其明显的扣击声。

“您说……自律人偶?”

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词引起了我的好奇。

按照学术上的定义,自律人偶指的是采用居态术式或其下属的创制术式授予幽冥体,并使用类人躯体的使魔类造物——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种东西,毕竟“四态”与其相互间的转化仍属于混沌理论,是找不到故有规律,只能利用大致的经验进行推算的未知之地。但是自动人偶在社会上的应用又如此广泛,长期的体力劳动常会应用这些使魔,家境充实之人也会购买它们作为仆人,甚至还有人类与人偶相爱的故事。它们在南绯山的存在是如此广泛,恐怕只有渔获镇那样的穷乡僻壤才会只有人类仆从的身影。

而在更为现实的意义上,我与人偶的交流仅局限于偶尔的日常寒暄,对象更是只包括公寓寄存处的那个女仆与南致城内偶见的环卫人偶。说白了,我买不起自动人偶,对它们的了解也局限于书本与日常的剪影。没有实践的证实,从书本论文上得到的知识就缺乏重量,无法当作坚实的根基。

我这种求知欲也不是什么想要解剖一个自动人偶的心理变态,只是它们作为幽冥体却又能像轮思态的正常使魔那样活动,这种特别的形态正巧涉及我当初的那个研究方向,让我认识到存在那种“现象”的研究方向。

过去的我过于愚笨而胆怯,在意识到那种“现象”后害怕到不敢再接触“四态”与相关的术式,等我重新振作起来,前往北方寻找线索的时候,卡蒂娜又出现在我身旁,我害怕对那种“现象”的进一步研究会打碎她的美梦,甚至伤害她的生命,所以一直不愿再去接触“四态”,这就导致了我当下的知识空白。等那种“现象”再次找上门来,我才发现这种无知的致命,无论对我,还是对她。

所以,我必须赶快抓紧时间,那种尝试已不再是逗弄毒蛇的危险动作,而是面对魔物而锻造必要的剑与铳。

“是的,赤宫内的仆人多是自律人偶,虽说有点贵,但与长期的人工费相比,还是便宜上不少。”

三参堂女士仍埋头在旋定齿轮上,制造出颇具节奏的哒哒声。

“和外面的自律人偶一样,赤宫的自律人偶并非什么特殊的类型,她们也需要想人类一样定期休息,保养机体并让幽冥体得到休整。不眠不休只会导致幽冥体休克——那可是修不好的。”

这些我倒是早就知道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能和相关的技术术师交谈。或许赤宫内也有这些人,但照时间来看,今晚是不太可能碰见了。

这种事不方便记在备忘录上,我姑且在脑中反复提醒自己:假装对自律人偶感兴趣也是一种能避免卡蒂娜起疑的好方法。

“咕咚——!”

门后传来了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三参堂佐厅,那是……”

“这种地方不可能闹鬼,不必担心,达维坦小姐——有人来开门了。”

三参堂女士向后退了一步,卡蒂娜本想开口抗议,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灵论者,她的确不怕鬼,但听到门锁在另一侧发出转动的声音,她还是成熟地把挤到喉头的抗议压了回去。

“真的很抱歉,这么晚才来开门,佐厅大人。”

仿若经过精密计算的莺鸣般的女声刚一入耳,就产生了一种让人下意识露出微笑的治愈感。

“现在已是我们的门禁时间,所以只有下仆能前来迎接您,望大人见谅。”

话音方落,一个金发碧眸的标致女仆在打开的门后向三参堂女士深鞠了一躬。

她和一般人类无几差别,只有颈上的特制颈环沉默地反射着月光,用其上的铭文标志着她的身份——

登记码:

四域九环三印零二七-七七四

拓诺图·布伦维映导工厂

四型 幽冥态·山尾堂协议

编四四二一

维可蒂雅

……这可真巧。

“宫内庭没有通知你们有客人要走这条路吗?”

“……下仆不记得有这方面的通知。”

维可蒂雅——这个以花为名的自动人偶困惑地歪了歪头。

“宫内庭的大人们只叮嘱下仆今夜好好休息,所以下仆按规定锁了门。其他仆人也按时休息了,只有下仆今夜负责值班,所以没有休息。”

“其他人都在位吗?”

“有一半人没有到位,佐厅大人,池坛庭以照顾雾阳神女为由借走了宫内庭的不少人手。”

“那件事我知道。今晚还有什么需要完成的任务吗?”

“没有了,佐厅大人。月冠殿下只允许那几位近仆继续工作,其余仆人都被要求按时休息。”

三参堂女士边走进建筑边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那位自律人偶似乎存在腿部关节上的问题,有些艰难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样啊……这两位是客人。”

三参堂女士向自律人偶简单介绍了一下,她干净利落地向我们行了仆人礼,并没有多嘴地过问我们的身份。

自律人偶的思维方式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如人类一般经由后天塑造。不愧是赤宫的自律人偶,在逻辑输入上也是一流的。

作为一个仆人,这个自律人偶唯一的问题恐怕是她的腿,随着它一瘸一拐的迈步而时不时与裙下露出的右膝上有一个铁制的保护机构,虽然被一个丝制外罩装点起来,但放在它这身侍女服身上还是有一种无法忽视的不协调。

我们已经开始在楼梯上迈步,它从一旁的小桌上提起了一个照明符印,光明点亮了打过蜡的木质阶梯,照亮了白木扶手上雕刻的历史故事。

“你可以先回去了,”

看不过她艰难迈步的样子,三参堂女士下达了解散的命令,

“提灯交给我就可以。”

她正要接过提灯,那个人偶却一扭手臂,将提灯拉到了身体的另一侧,三参堂女士完全够不到那个位置。

“感谢您的好意,佐厅大人。但下仆今夜值班,为夜间的来客引路是下仆的工作,工作就是自律人偶的生命,还望您理解。”

原来自律人偶也会有不听命令的时候。

也就是说它们的行动不参照于机械化的指令与条符……但,不对,这种猜想可能也是错误的。或许她说出这段话的原由只是命令的优先度。我无法肯定脑中的任何猜想,因为我对幽冥体的驱体运用之类的科目实在是缺乏了解,有机会应该去中侍庭借阅几份这方面的论文的。

“但你的腿……”

“没有大碍,佐厅大人,下仆能得到您的关心实在是荣幸之至。下仆说到底也还是自律人偶,损伤的不过是外壳。虽然幽冥体也会感到疼痛,但相较人类,这种疼实在是微不足道。”

幽冥体还能感到痛楚啊……

人偶手中稍显摇晃的提灯光芒照亮了螺旋而上的楼梯终点。左侧是一连串的房间,右侧则通向空中廊道。那个名叫维可蒂雅的人偶刚说会感到疼痛,却还是面无表情地以右脚为其中心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转向,引导我们走上空中廊道。

提灯到这里就暂时用不上了,廊柱上的照明符印投射出灿丽的光芒,照亮壁上浮雕的光滑曲线,却也让高大的廊窗变成黑色的幕墙,失去了景观的作用。

如果在窗旁多站一会,说不定等眼睛适应后还能看到南致城区在城墙外逸散的光芒,但那样只会凸显赤宫的冷清。仿若在子夜的俱乐部中睡着的老人,听着耳边的吵闹不休,不为所动。

维可蒂雅不一会就再次打亮了提灯,廊道接入了另一个建筑,到这里生气就多上了一些,我们不时会遇到夜巡的直卫。还有几位在人偶引导下向相反方向行走的官员,他们都打着哈欠,困得不行。

“那不是……达维坦家的孩子吗?”

循声望去,一位面容方正的中年官员认出了卡蒂娜,随即停下了脚步。

三参堂女士正要向他行礼,但听到他的话,不免有些疑惑地看向卡蒂娜。

握着我的那只手短暂地松开又抓住。

“啊……您是……山,山维堂叔叔……”

卡蒂娜说起话来有些支支吾吾,

“有很长时间没见过您了……三年?还是四年?”

“真是达维坦家的孩子!你的父母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上你了,你怎么在赤宫里面?”

那位被称作山维堂的官员一脸惊喜地看着卡蒂娜,这促使她往我身后缩了缩,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的仪表。

“他们只能收到你的信,每次回信都退了回来,说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达维坦家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被拐走了。”

“拐走?”

我不免发出了这样一句蠢蠢的声音。

卡蒂娜和我一起在外游历时,很少在一地长期停留,那时间的确不够进行一次书信往来……看来我在不知不觉中造成了很严重的误会。

“您是……”

山维堂上下打量着我,唇边的胡子夸张地抖了抖。

“这里的直卫?不像啊,新来的?”

“我是——”

“——向叔叔介绍一下。”

我正想做自我介绍,却被卡蒂娜直接打断了,还附赠一脚。

为了防止又被误会什么,我必须强调一下,我可不是会因此感到兴奋的那种变态。

“这位是君墨堂元,帝南大的讲师,同时也是折曲术式的发明人。”

卡蒂娜介绍地一本正经,但实话实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帝南大讲师君墨堂老师”,而是“临时猎魔人君墨堂元”。她这样介绍我也理解,毕竟没几个因斯洛特会觉得让自家独女和单身的猎魔人在一起是件好事。

相比之下,“帝南大讲师”就容易接受多了。

“他就是那个君墨堂元啊。”

但再容易接受,也只是“容易”而已,不代表“接受”。

还有,这人在瞪我吧?绝对是在瞪我吧?

“是的,叔叔,就是他。月冠方才召见了他,我正要跟他一起去见月冠——三参堂佐厅?”

“正是这样,资政辅大人,我们需要尽快前往殿下御前。”

三参堂默契地接过了卡蒂娜的提示,向山维堂行了优雅的一礼。

卡蒂娜这也算是在为我辩护,帮我塑造形象,我不做反应也不太恰当,于是我也试着向他行了一礼——当然,行的是讲师应该做的文官礼。

将右掌置于左锁骨前,随后再微鞠一躬,虽说有几年没做了,但当年形成的肌肉记忆还是保留下来,看来我还是随时可以回归绅士状态的。

“您好……”

他的职位是什么来着?——“资政辅”对吧?

“资政辅大人,在下是君墨堂元,现在正和达维坦小姐四处游历,增长见识,这一路上受到小姐不少关照。我们不久前刚回到南致,原本准备到达维坦家拜访,送小姐回家,但没想到刚下车没多久就受到了月冠的召见,不瞒您说,这一路上除了坐马车的时候,在下都没怎么休息过。”

然后,再用一个阳光的微笑,作为这段话的收尾。

“这样啊,那还真是辛苦了。”

山维堂交替看了看我和卡蒂娜,虽然没有那么肯定,可还是点了点头。

“但是,卡蒂娜,再忙也要记得联系家里人,你父亲之前也和我说了,那只是笃曼家单方面的意思,你要明白,他那个性格是不可能接受的。”

笃曼?听起来像是个因斯洛特家族的名字,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卡蒂娜和家里起过了什么冲突。

“没事,叔叔,我没把那个当真,让我生气的是其他事……对了,叔叔,能麻烦您和我父亲说一声吗?就说我回到南致了,改天会回家看看……嗯,会带人过去。”

“可以,大概是什么时候?这周还是下周?”

“时间啊……”

卡蒂娜迟疑地看向我,这是征询我的同意。

她离家已有近三年时间了,这段时间里她也会给家里写信,但那种靠笔墨完成的交流肯定比不上面对面的的谈话,谁都会念家,我也不例外,她也不例外。

况且,我们有类似的境遇,我那随我姐姐住在海门领的父母不理解我对效应学的投入,卡蒂娜的父母不理解她作为家中独女还跑到外面四处吃苦——我被效应学所困,卡蒂娜则乐于证明自己的独立。唯有通过交流,家人才会理解我们行动的动机。

所以我点了点头。

“——那就这周了。如果这边的事很快结束,最快后天我们就会回去。”

“好的,我记住了。听到这个消息,你父母一定会很高兴。”

“那还请告诉他们不要主动去找我,我也有我的工作了,叔叔。”

“你肩上那是警衔吧?这身制服配色我倒不认识……你在外领当警察吗?”

“是的,雾阳领。”

“那里的因斯洛特都是拓诺图的人,的确是个适合独立的地方。但我记得雾阳领的经费正在削减——在钱上有什么问题吗?至少叔叔我可以帮你,当然,不会告诉你父亲。”

“没有问题,谢谢叔叔,这几年我没让家里寄过钱,我也算是有些积蓄了。”

没错,这是事实,镇警工资不高,但卡蒂娜还是靠着省吃俭用存上了一些钱。我作为猎魔人的委托收入比她高上一些,但我要定期给父母寄钱,所以核算下来我们两人的的手头并不宽裕。

拜此所赐,只要我买下了什么贵重的的效应学工具,卡蒂娜都会很生气;要是我给卡蒂娜买了什么昂贵的装饰品,她的气愤程度会上升一倍,并勒令我把东西退回去。

因斯洛特正过着勉勉强强的乡下生活——这放在剧场里可能是一幕有趣地讽刺剧,但发生在我身边时,我真的不可能觉得高兴。

想见达维坦家主的不止是卡蒂娜,还有我。

毕竟有些事情再憋着不说出来,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辜负。

“这样啊……”

山维堂点了点头,注意到一旁三参堂女士满含催促地视线,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快去见月冠吧,殿下在书房熬夜工作。能让她尽早把事务处理完也是件好事。”

“那就麻烦叔叔了。”

“没事,就传个话而已……然后,那个……”

山维堂捏了捏胡稍,背过身去,

“见殿下的时候就不要一直牵着手了。”

“啊!这是……”

我正想开口解释,他却两脚一迈,转身离去了。

主动的是卡蒂娜那一边——我现在再抗议这个已经晚了。

做这种事要看场合,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我也不想被看作喜欢牵别人侄女手的好色之徒,但自从遇上那件事后,她一直都是这样,像牵风筝一样紧抓着我,仿佛她一松手,我就会随风而去。

现在也是这样,她沉默地拉起我的手,随三参堂女士脚步,随维可蒂雅提灯的光芒,走过一个又一个廊窗,向她几小时前还苦于如何应对的尊贵之人径直前行。

就算被旧时熟人提醒,她也毫无波动,那双赤眸直视前方,沿着应走之路一丝不差地向前行进,就像她的生活中没有岔道一样。

——我好像明白了。

选择并不是如习题那般可以轻松指定,一笔即成不是生活应有的利落。也就是说,在选择面前,我甚至没有即刻决定的自由。

做出选择的不是我的现在,而是我的过去,我的积累。

这三年的经历已决定了这一切。

我应该因此庆幸吧?

那我也不应就此辜负吧?

——我回握着她的手。

在我明确意识到之前,我已经走上那条道路了。

对,没错,没有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