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在这里!”

我刚走到公寓附近,就听到了这声兴奋的大喊。

发出声音的那人身着黑色正装,象征身份的披肩上有着内参庭的标识,再加上那被戏称为“文官头”的古板发型——是三参堂手下的人。

不出所料,正当我想看该怎么回应的时候,三参堂女士甩动她那头金发急促地从公寓那边小跑过来,一直跑到我面前才姑且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

“君墨堂先生,达维坦警督。”

她尽力直起腰来,重整仪表看向我们。

“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但事情有变,还望见谅。”

“……啊。”

我迟了一秒才木讷地回应道:

“我是无所谓,您有什么事吗?”

平常在这种时候,卡蒂娜都会先我一步加以回应,运用她受过精英教育的优势引导对话的气氛,但这次她只是躲在我的身后,用手心尽力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能发现她将我压在地上时的不协调,但却难以猜测她意识到了什么东西,那一定是某种可怖的灾难的边角,否则不可能将要强的她打击成一个连泪水都控制不住的小女孩。

“那个……达维坦小姐是……?”

三参堂女士还特意选用了“小姐”这个称呼,她想问什么实在是太明了了。

“吵架了,我和她吵了一架。”

但是,我不能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清楚我在面对什么东西,而在它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信的,将他人卷入只会带来悲伤,我已在三年前狠狠地吃过一次亏了。

“但是,这应该不……”

“吵架了,我说了,吵架了。”

“……”

这个敏锐的女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叹了一口气,伸手向下属示意:

“把马车开过来。”

马车?这又是要去哪里?

“君墨堂先生,您也不必这么提防。”

看出我的疑惑,三参堂女士尽量温柔地向我笑了笑。

“考虑到下面要做的事,让达维坦小姐心情平静下来应该更好一些。”

“什么事?”

“按规定,在下应该先构架阻音结域,但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了,上面问起来时还请您说在下是按程序办了,要不然会很麻烦。”

她扭过头看向身后,之前那辆两架马车正渐渐靠过来。

“邀请——不,说是命令才对。——上面命令两位进入赤宫,即刻上路。”

“……如果是到城墙夹缝中逛一下的话还是免了。”

我拉起卡蒂娜的手,径直走向公寓走去。

她刚刚才让自己的身体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现在必须先让卡蒂娜休息,上面的诸庭官员怎样都好,他们的无趣命令与我无关,那些麻烦的言辞甚至让我有些厌恶。

三参堂女士并没有伸手阻拦我,她任我走向她的身侧,我正欲擦肩而过。

“是月冠的命令。”

这平淡微弱的语调,仿若一双无法违抗的镣铐,迫使我停在原地。

“月冠点名要见您。”

这个狡猾的文官又重复了一次。

这迫使我扭头看向她。

“公主要见我?不是琴笙吗?”

我当然知道月冠指的是谁。

那个深居在赤宫中的公主,那个南致庭的独苗,那个王国的实际领导者——她为什么要找我?

除了卡蒂娜的家人外,我不认识任何王国上流人物,就算是我在效应学上的成就也如此微小,除了那位赏识我的校长外,中侍庭、学院里的同僚以及我的那些学生——没几个人会在意一个无法正常施术的家伙研发出的术式大系。

中侍庭发来的驿传件更像是在象征性地讨好神女的友人,要不然也不会只是“恭敬”地等我上门。

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被召见的价值呢?

“是的,的确是月冠要见您。殿下直接呼叫了我们的驿传码,命令直接由赤宫书房下达到我们身上。”

三参堂仍面朝前方,只是将视线投到我身上,

“不是雾阳神女殿下要找您,也不是月冠要找神女。月冠要找您,找‘君墨堂元,君墨堂先生’。”

“……为什么?”

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再次问道,三参堂女士却只是摇了摇头,拿出手帕,递给站在我身侧的卡蒂娜。

“这还请您直接去问殿下,在下只是内参庭的的一个佐厅,无权猜测王廷的想法。”

“……”

“……谢谢。”

卡蒂娜接过她的手帕,简单道谢后转过身去,倔强的大小姐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月冠啊……

在我还在做讲师时,她还只是国王身边那花瓶般的公主,而现在,她接过了王杖,成为宣传画上那个在军团龙旗下高举南致之启的坚毅少女。

顶层人物的经历与现状一直都出现于人们茶余饭后对的闲谈,我知晓他们的存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但这始终是一种观望,就像是看一幕有趣的舞台剧,他们是演员,我们是观众,彼此之间毫无交互。但是突然,导演走出幕后,把我拉到舞台上,连台词都不给就让我加入演出,而我只能看着台上与台下的那一双双眼睛,手足无措。

我听到某种沉重的鼻息声,循声看去,马车已经走到我身侧,那匹黑马正交换着蹄子,用他们兽性的大眼睛看着我,等待着我。

“所以,您的决定是……?”

三参堂的询问声从另一侧传来,伴随着卡蒂娜细微的啜泣声,我似乎还听到了某人的嘲笑声,在嘲笑我的胆怯,嘲笑着我的无能。

“……这是王命,”

我开口了,

“我无权拒绝。”

三参堂以耐人寻味的目光回应我的声音。

她清楚,这是借口。

月冠仍只是月冠,公主并未继承王位,以她个人名义发出的“命令”,其实是一种“请求”,我大可以拒绝,拒绝到月冠利用中侍庭或内参庭向我发出命令为止。

所以,这是个很别扭的回答,我不想拒绝,又不愿接受,卡蒂娜一定会笑话我吧?笑话我这种固执于虚伪。

“卡蒂娜?”

我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卡蒂娜,她的眼中还带着眼泪,似乎害怕开口会发出颤音,她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对我的回应。

“那么,两位,还请上车。”

三参堂女士走到马车旁,亲自为我们打开了车门。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在路上多聊一聊,把两位‘吵架’生出的间隙弥补回来——毕竟第一印象还是很重要的。”

——

————

——

我的身体再次随马车的节奏晃动起来。

现在已是午夜,所以我很难说这是“今天”第几次乘马车,但至少有一点无可否认——我已在短时间内一而再再而三地乘坐这种畜力工具了。

我不大喜欢马车,尤其是那种封闭车厢的类型。这种载具在大路上微微摇晃着前进,助人前行,却也将人禁锢其中,那些惯于乘坐马车的人早已学会去借助车窗欣赏沿途风景,但每当我自窗中看向田野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拘束感。

相比之下,专注于车厢内反倒好受一些。

卡蒂娜同样不适应马车,按理说以她的家世,应该常常以马车代步,但她每次乘车都会第一个晕车。我们在银斧矮人那边游历的时候,有一次必须做长程马车,还是山路,她刚到中途就难受得站都站不起来,我只能带着她中途下车,慢慢走到目的地。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坐马车时不是睡觉,就是和车厢里的人聊天。

所以,每当马车内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一起聊天,打发时间。

但这次,马车内却十分安静。

我只能听到我和她的呼吸声,以及两人偶尔调整坐姿时的衣物摩擦声。

这种安静甚至放大了四周的环境音,铁马掌叩击道路的声音清晰可辨,就连悬挂装置的弹簧压缩声也能依稀听到,更别提行人的喧嚣了。

我看不到街道,和上次进入赤宫时一样,窗帘被拉得死死的,只有街灯的暖色光芒不时透进来,一次又一次地照亮卡蒂娜的侧颜。

她的脸上还保留有哭过的泪痕,脸微微地肿了起来,她中看着自己那并拢的双腿——看着被她紧攥着的那只手。

毫无疑问,那是我的右手。

现在还讲什么男女问题纯粹是身体某部分丧失功能……但我姑且还是强调一下,是她主动握着我的手,甚至将之放到自己身上的。

现在她正用那双赤眸呆呆地看着我的手,她将我的手心翻向上方,双手上下交叠着握着它。

我大概知道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我却无法确定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可能看到了可怕的事情,也可能只是被植入的悲伤的感情。这种……“现象”……这种现象仍属于混沌态,没有固定的规律,只能利用旧有的经验,这一点和居态术式与创制术式类似,拜这种“现象”所赐,我向来不喜欢那两个术式。

我或许可以向她解答那种感情的实质,但我心底里很清楚,我不能这样做,我发过誓,就像我没有向她教授折曲术式的真正用法一样就像我刻意引导她的研究方向一样,卡蒂娜在关怀着我,我自然要尽全力保护她。

她只需知晓效应学的绮丽,而非更深处的无法解构的奇惧混沌。

奥兰诺只是一个极端的阴暗幻想家——她只需如此坚信就好。

所以,我绝不能让她接触到那种“现象”的本质,无论引发“现象”的东西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

我正在右手上维持着救济术式,这种源自西圣会救济誓约团的术式也有着辅助身体恢复的功能,我能看出来,卡蒂娜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上不少,呼吸已经平稳了下来,但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让她使用共鸣腔。

“……元。”

在轻轻摇晃的车厢里,卡蒂娜突然开口呼唤了我。

“我在。”

那呼唤就像是想抓住飞远的风筝,这使得我下意识回应了她的呼唤。

“你向我保证过……”

她紧盯着我的手,

“……你保证过不让自己受伤的。”

她在对我说话,但又不像是在对现在的我说话。

“但我也没受伤啊,反倒是你——”

“你保证过……你保证过的……”

卡蒂娜就像是根本没听到我说话,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你保证过,明明保证过……”

“卡蒂娜?”

这是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用左手拨动她的脸,她顺从地将视线投到我身上。

“元……”

这次,她确切地看着我,开口问道:

“……我是不是做得很奇怪?”

“没事的。”

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神经质?”

“从未。”

因为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你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你不想让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得东西?”

“怎么可能呢?”

我十分大胆地抱住了她,打断了她的话语。

因为我不能告诉她。

这是我对她唯一的隐瞒,也是最大的欺骗。

“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接受……你连一点疑问都没有……”

“我向来如此。”

“天不怕地不怕?”

“天不怕地不怕。”

卡蒂娜将头埋在我怀里,那红头发顺着她的背流淌而下,如若赤色的瀑布。

“……笨蛋。”

但后,她含糊不清地吐出了这么一个词。

“笨蛋……”

对,我的确是笨蛋,一个面对最大的未知还想凭一己之力加以欺瞒加以掩盖的笨蛋。

这种掩盖甚至就是我最大的野心,我现今的努力都以这为中心,用尽全力,干着不上台面的懦弱之事。

“——”

卡蒂娜小声地说出了某句话,但我没能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笨蛋。”

“这样啊……还真是不留情面。”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对我有问必答,而我却处处遮拦,用一个谎言去圆上一个谎言,无论动机如何,这都是一种背叛,一种低劣的欺诈。

所以,我的确是一个笨蛋,甚至即使“笨蛋”这个词都有些不足以相容我蠢的程度,我深知这样会惹她生气,让她感到讨厌,但我还是无法停下那张不停欺骗她的嘴。就像我下意识隐瞒自己的缺陷一样。

可能我不时为了什么大气的“保护”,而单单只是有这样一个坏习惯。喜欢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加以隐瞒,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做着幼稚而虚幻的美梦。

我有些后悔了,后悔干那种草率的坦白,卡蒂娜会接受我这种自私的人吗?我配接受她单方面的付出吗?

我害怕看到得知真相的她,害怕她指责我一直一来的期满,但,就算如此,我还是固执地,继续迷惑她,想让她忽视这种罕见的“现象”。

因为我内心很清楚,比起被讨厌,让她意识到这种“现象”的本质才是更应该避免的结果。

“……抱歉。”

想到这,我下意识向她开了口。

“真的很抱歉。”

我在为什么道歉?为这种欺骗?还是我的无能?

卡蒂娜没有立即回应我这无厘头的歉意。

她靠在我怀里,捏了捏我的大腿,然后缓缓地开口了。

“我会等。”

她稍微加大了捏着我腿的力道,

“等到你整理完,再讲给我听。”

“……”

我果然还是瞒不住她。

一直一来,我再如何处心积虑,再如何花言巧语,她总能看出我的本意。

这种期满本就是无用的,为何还如此执着呢?为什么到现在仍不愿松口呢?

“……元,”

卡蒂娜呼唤了我,

“我明白,我会等你,等到你觉得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在这之前,我不会乱想。”

她最后捏了我一下,然后松开了手。

她浇灭了自己的气愤,用最大的宽容回答了我。

“嗯……”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自如的坚强呢?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但我还是欺骗了她。

这不是撒谎成瘾的坏习惯,我清楚。

我既已经辜负了她,又绝不能辜负她。

我无法成为真正的术师,我对此不抱希望。

所以,至少,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

在巨森最深处冒险的人,只有我就够了。

没错,只有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