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显露着一种古旧的典雅。

壁上的木质装潢被磨得发亮,地上的繁复长毯已因多年使用而有些掉色,只有被大理石撑起的小穹顶仍维持着当年的风貌,反射着照明符印的光芒。

月宫原本是藏书馆的一部分,直到初代国王执政中期才改为公主的住处。所以,这里随处可见当初遗留的痕迹。置于走廊上的雕像多是令尚堂之类的文人学者,部分珍贵的孤本直到今日仍存放于特制的书库内,防蚀墨料的淡香不时飘出来,穿过走廊。

这里位于月宫西侧,廊窗外能看到多个空中廊桥在子夜中发亮,月宫同时也是空中廊桥的一个枢纽,这也是不加计划改造遗留的旧伤,本应安静的公主居所却不得不划出宫内道路,整日人来人往。

但放到今天,这种历史遗留却变成了一种优势,甚至提升了王廷的工作效率。

“大人,请止步。”

我们随三参堂一同停下脚步,正巧停在地毯上一个菱形的红色格块上。

发声阻止我们前进的是一位因斯洛特。

那是一位少女,一头红色长发被被优雅的发饰加以装点,丝制长披肩与典雅的束腰裙装让她显得比卡蒂娜还要年轻一些。

她这副外表再加上比我低上一头多的身高让她显得毫无震慑力,就算她腰上挂着一把小剑也是如此。真正阻止我的是她身后的两个全甲自动人偶,以及它们手中的双手剑与上了刺刀的重型燧发枪。

“是夏帕西家的人。”卡蒂娜小声地向我提供了这一信息。

这指的不是达维坦那一级分家,而是索本拉与拓诺图这类主家,“南致的夏帕西”、“森卫的夏帕西”,这支早在帝国时期就扎根南方的四卫三领的因斯洛特我还是认识的。“久仰大名”这个词完全可以用在他们身上。

“请报上您的编序码号。”

现在,这个传奇家族的一员正站在我们面前,以平静的表情与简短的命令昭示着她所守卫的那人是何等的重要。

这里开启了照明,维可蒂雅收起了提灯,在行礼后便退避到一旁,三参堂向那位因斯洛特少女恭敬地行了一礼,取出某种徽记般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中。

“内参庭三参堂晴,参侍佐厅,码号是七定二转二二五。奉公主殿下之命,领客人于冠前。”

“……内参庭的参侍佐厅吗?”

那位因斯洛特少女仔细地检查这那个徽记,和卡蒂娜不同,她的赤眸透露出一种内敛的平淡,而非敏感与傲然。

“殿下说过内参庭会带人来,指定的的确是一位参侍佐厅——您收缴客人的武器了吗?”

“在进入赤宫之前就已经由我们代为保管了。”

“都是什么?”

“一只簧轮手枪,一把印镶匕首,一件综合符印,一件牺牲符印,以及一把水果刀。”

赤宫完善的安保自然不容许我们携带武器,还好卡蒂娜那把制式刺剑还包在行李里,要不然在赤宫门前只会更麻烦——直卫甚至要求我们登记生产序列号。

“那么……”

少女那副缺乏情感波动的双眸扫到了卡蒂娜身上。

“那个呢?”

她那纤细的食指明确第指着卡蒂娜的腰部。准确点说,是指着那个折曲术式专用的综合复印。

就观感而已,那个符印长得像一个稍大一些的怀表,长期的使用已经让它有所损伤,表盘翻盖以不知所踪,在我对它进行改装之前,这是卡蒂娜的家人卖给她的生日礼物。卡蒂娜向来爱护这块符印,但在矮人地道的混乱中,就连向来细致的她也无暇顾及符印的状态,表盘的划痕大多数是那个时候造成的。

这个符印长得人畜无害,不仅如此,作为一种综合符印,它还需要辅助符印的配合才能正常施放术式。那个指环状的折曲术式辅助符印还被她戴在手指上,但那个符印因体积问题,只能进行最末端的术式辅助,能进行一级辅助的牺牲符印已经暂时上交了,对卡蒂娜而言,对共鸣腔进行精密控制仍较为困难,所以这个符印现在只是个摆设而已。

状态指示针指向灰色,就连折曲率读数也停在基准值,这个符印处于关机状态,根本就没有启动。

“这个符印完全没有威胁,近侍大人。”

“参侍佐厅,我理解您的顾虑,但您不应信任任何人,无论是笃坦人还是因斯洛特。”

她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让后向卡蒂娜伸出手。

“我听殿下提起过您,达维坦家的小姐,能请您交出那个符印吗?在您离开赤宫时,我等定原样奉还。”

卡蒂娜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那个腕平状的牺牲符印是她自己买的,所以没什么情感上的问题,但这个综合符印不一样,这是她家人支持她学习效应学的表现,除了被我拿去改装的那次,几乎不离身。

“我……”

现在让她交出那个符印,肯定在心理上会难以接受。

“……元?”

她在自我踌躇一阵后向我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这是在请求我的意见……可这种东西问我也不太合适吧?

“那个……”

可她现在的确正在征求我的意见。

三参堂与那位近侍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好吧……”

我别开视线,

“反正这里也听安全,就交给她吧?”

“嗯。”

卡蒂娜没什么抵触就接受了我的意见,金属卡扣松解的声音从我身侧传了出来。

“……辛苦了。”

“麻烦您了,现在是特殊时期,还请谅解。”

那位因斯洛特近侍接过了卡蒂娜的符印,转身把符印交给了维可蒂雅,自动人偶默契地行礼离去。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月宫。

“殿下在这边,请随我来。”

她出声把我们的目光重新拉回她身上,轻轻挥手,全甲人偶便放下了武器,退到两侧,为我们让开了道路。

那两位因斯洛特迈步行走在绒毯的色块上,几个藏在走廊暗处的全甲人偶恭敬地举起武器向她行礼。她并没有回应,而是将手放在小剑的剑柄上,保持警惕缓步向前。

她的手心贴在剑柄的末端,这种握法让我想起了那些飞龙骑手,他们的剑同时也是一种符印,剑柄末端则是特质的导流枢。

这把小剑或许也是一种符印,就像卡蒂娜的左手匕首一样,对剑士而言这是拔剑的预备,或是对术师而言这是在缓缓地预压扳机。

我大概猜到这位因斯洛特的地位了。

皇子与皇女在宫墙内成长,这里没有同龄的玩伴,只有各种各样的仆人与官员。为了弥补这种缺失,国王往往会有意选择几个贵家之子进入宫内,同皇权贵系一同长大。

而这位夏帕西家的因斯洛特,很可能就是同公主一起长大的“侍子”。

她是公主的朋友与玩伴,同时也是最值得信赖的近卫。

“我们到了,”

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殿下就在门后,各位有半分钟时间简单调整。”

她口中的那扇门就在走廊的右侧,两个半身像的中间,门似乎是檀木的,刻在上面的春风使女正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这里没有全甲人偶,取而代之的是身着内参庭黑披肩的年轻女性,她们手中拿着杖式符印,正维持着周边的阻音结域。

我感到了一种浓重的不真实感,我的确与国王的领导者仅有一墙之隔,但在心底里我又坚定地认为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本应出现的紧张感被一种莫名的从容感所代替。这样看来,我这个人真的挺别扭的。

我的手被用力地握了一下,随后便得到了解放——卡蒂娜也清楚这不是牵着我不放的时候。

“在下将在门外等候。”

三参堂女士向我们行了一礼,移动到离门稍远的地方,看来她不负责带我们到殿下面前。

“时间到了。”

赤宫的侍子一脸平淡地抓住门把手,轻轻推开。

门后是一个大书库。

这不是什么夸张的比喻,我一眼看到的是高到天花板的书架,书架前还有带滑轮的梯子。

几个自动人偶与悬浮着的自律机构在书架间穿行,为香炉补充着香料,有一个正端着茶水。这至少暗示着现在还有人在这里工作——我不禁这样想到。

然后,我就看到了熬夜学习的女学生。

——那的确让我下意识想到了这种熟悉的场景。

可容纳数十人的木质长桌旁站着几位内参庭的文员,在长桌的尽头的座位上,那位“学生”正坐在那里,细心认真地翻看印满细小文字的报告书。

类似的场景我在帝南大见过无数次,但她极为特殊,与众不同。或者是,与众不同才是她应尽的义务。

我确切地看到了那头金发,看到缠绕其上的那段银枝——月冠。

“殿下……”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真的穿着宣传画上那种白色裙装,对皇权贵系来说,这种服饰实在是太过简约。

那副标致的面容正合乎对“公主”这个名词应有的幻想。只是没有宣传画上那种纯粹的温柔。她十分严肃地看着眼前的报告,凌厉地下达指令。

——“不行,通知参谋庭,那条一级道路不能混用,若前线有变,近卫军团绝不能堵在路上。”

——“第一轮播种的确已经结束,但我记得中侍庭曾报告过,部分作物在巨森中可以做到一年四到五熟希望下壤庭尽力实验一下,我们不能让那么大一片国土只是纸上的数字。”

——“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们现在的主要工业产能仍由效应学提供。放弃魔力效应学转为非效应生产是有一些好处,但这样做会造成多大的就业缺口?产能恢复问题我就不提了,中侍庭的顾问应该向你们解释过。我明白你们作为这方面的人才急于展现自己,但我们必须一边调整一边转变,除了技术,还有政治和经济要考虑。所以,那个空塔的工程不能暂停或停产。”

她注视着那些文件,头也不抬地下达一个又一个指示,这种动作看似高高在上,但话语中又透露着充分的尊重。她细致地阅读了每一份报告,完全在专业的角度上指出疏漏与错误,站在高处统筹一切。

这是统治者应有的风范,但放在她身上,这种风范突然变得戏剧化,这并非是说让人有想笑的冲动,而是少女身上展现出盛期王者的气貌,奇异地让人觉得有些——哀伤。

“池坛庭之前向我简单报告过。神女终究是神女,我们不必过问,让她们自己行动就可以——就这样告诉卫戍军团,也算是我批准了白山神女的行动。”

南绯山的公主又解决了一件公务,她似乎因此获得了一段休息时间,接过自动人偶递来的茶后轻抿一口,长叹一口气。

为我们带路的那位赤宫侍子抓住这一空隙向前一步,向公主行了抚心礼。

“公主殿下,雾阳领的君墨堂元与达维坦的卡蒂娜已经带到了。”

“达维坦的卡蒂娜”——我这才知道卡蒂娜的长名也能这样简称。

“伊维卡?已经到了吗?”

公主迅速放下手中的茶杯,稍稍向右后侧斜身子探出了头,然后是觉得高兴般露出微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的,作为公主,她站了起来。

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位高之人都站起来了,那我该怎么做?跪下?

我不禁想向卡蒂娜求助。这才发现她也是深感惊讶地站在原地……啊,她是大家闺秀,但也已经有两年没有接触笃坦的高端场合了。现在我是零,她是零点一。

“您好,雾阳领的君墨堂——”

“——你好殿下,不,是您好殿下,一介草民面见尊容实属荣幸!”

我更没想到公主会抢先开口,只好把未经思考的敬语瞎倒一地。但出口后一想,这应该是更失礼的行为吧?

证据就是。在我下意识地鞠躬礼而无法看到表情地殿下那边,完全陷入了沉默。

“……呵。”

呵?

“呵呵呵。”

呵呵呵?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却发现眼前那前一刻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地公主殿下,正半掩嘴角轻轻地地笑着。

“呵呵哈。”

她那单边裸露地肩部随笑声颤抖起来,就连月冠后部地丝制发饰也颤动不止。

就这样看,她真的只是个年轻地少女。

“哈哈……嗯,咳咳……抱歉,失态了,严肃太久就有些容易被逗笑——想必您也有这样地感受吧?君墨堂教授?”

就算压住了笑意,她那副标致地面庞也比之前放松上许多。我突然觉得“统治者”这个头衔瞬间变得虚无起来。刚才的紧张与慌乱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平常事会有这种感觉……”

我迎合着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让公主点了点头。

“是的,我认为这是心理的一种调整机制,毕竟一直严肃着可是很难生活下去的。”

她上前几步,走到我的面前,那位因斯洛特自觉地随在她的身后,像是驾前近卫一样。

“请允许我再次介绍自己,作为邀请人,先行介绍也是基本的义务礼仪。”

她接过自律人偶递来的双手长剑,像使用手杖一般将之拄在身侧,随后右手抚在胸口,极尽诚恳地开口道:

“我名为南致庭静依,南绯山的第一公主,同时也是当前的王储,如您所见,在父王与母后暂时离位的当下,我正担任着摄政的工作。”

她的语调平缓而优雅,透露着一种皇权贵系独有的从容。但我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她似乎强调了“暂时”这个词。

1783事变至今已有两年,这一时间跨度应该不适合用“暂时”指代。

“在下是君墨堂元,来自雾阳领渔获镇,姑且在帝南大工作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猎魔人而已。”

我再愚笨也清楚,刚才那种疑问绝不应该问出口,压抑害死猫的好奇心,好好地自我介绍才是明智之举。

“所以,在下不在是‘君墨堂教授’了,公主殿下。”

公主的视线不知为何短暂地游移了一下,像是有话想说,但她很快恢复到了原本的状态,示意卡蒂娜介绍自己。

“下民是索本拉·达维坦的卡蒂娜,现在是渔获镇镇警,很荣幸见到殿下。”

卡蒂娜的发言比我顺畅许多,但我也不难看出来,她正少见地紧张着。

“果然是索本拉的那个达维坦,我还担心因斯洛特有什么同名的分支——我曾见过您的父亲与祖父,小时候还到您家在北川垒的庄园中拜访过,当时好像见过您。”

能让年幼的王女上门肯定也代表着国王也同时驾临拜访。达维坦家原来有这么大的能量……

“那个……”

卡蒂娜皱着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摇了摇头,

“抱歉,实属冒犯,下民没能回忆起这件事。”

“我记得那次是您曾曾祖父的诞辰纪念,来了很多人,您应该在书房里看一本厚书,当时我迷路意外遇到您,您给我们指完路,就继续埋头看书了。”

公主像想到有趣的事一般露出微笑,与之相对,卡蒂娜应该是想到了当时的影像,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视线。

“下民当时不知道是您……实在是失礼。”

“不,那并不是失礼的行为,因自己的血脉而一味要求被尊重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傲慢,我可不想成为那种人。在我看来,打扰您看书的我才是失礼的一方,请容我为年幼时的不懂事而道歉。”

语毕,她真的轻轻颌首,向卡蒂娜低下头。

“这这可——”

“不必推脱,达维坦小姐,这也算是我追求的骄傲,想必您也理解。”

她意有所指地将视线放到我身上,

“是这样的吧?君墨堂教授?”

“嗯……殿下……”

话题突然跳到我身上,让我有些手足无措,自然组织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只能附和着胡乱点了点头,

“大概,吧。”

我这意义不明的回答让公主露出了微笑,她手中的那把剑如手杖般轻击地面,带动她向前迈了一步。

“那么,君墨堂教授。”

然后,她以统治者的口气互换了我。

“在下在。”

“可我并非教授”——我很想把这句话一并说出来。

“我看过您的档案,虽说因低效的登记转录问题而没能得知您当下的职业,但我还是清楚您主动辞职这件事的。”

那双笃坦人的蓝眸紧盯着我,散发出一种从未见过的严肃气场。

“所以,‘教授’这个称呼并非针对过去或现在,而是未来。”

未来?

这个词为何会从她口中说出来?

“——简而言之,君墨堂先生,”

她转动起那柄剑,我这才愚钝地意识到,那正是人们口中的新王杖——南致之启。

她手握王权,自然可以高傲自信地指挥一切,包括我的未来。

“我希望您能加入我们,至少加入中侍庭,再度成为‘教授’的一员。”

“……”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

这实际上是王权的受职,是无可否认的好事,但是,愚钝无能的我拿不出什么教育他人的实力。

唯一有的,只有曲折术式。

但那术式,却是开启“那个”的钥匙。

“殿下,这实在是在下的荣幸,但能否容我考虑考虑?”

——所以,我不能轻易放手,无论对方是国王还是公主。

“您当然有这个权利。”

她点了点头,但却暧昧地笑了笑,

“——我是想这么说,但是,当下的情况已经连这种自由都无法保留了。”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我的疑问,她再次转动王杖,将它的正面朝向我,向我展示其上的浮雕,那是在战争中折断的旧王杖——南致之牙。

利牙早已碎裂,只有智慧的启迪仍然留存。

“很简单,君墨堂先生。”

她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于战争中落败的我等,需要一切可利用的武器。更何况……”

王杖的剑柄指向我的胸口,

“——是可能反败为胜的关键呢?”

但是,殿下,这也可能是毁灭一切的剧毒。

“我就向您透露一下吧。”

她将我未能成音的嘴唇张合始为犹豫,转身用王杖指向长桌上的王国地图上,南森半岛与大陆的接壤线,也就是王国的坚盾——黑山山脉。

“目前,王国于黑山部署了三个旗座——共计十二个国土卫戍军团的防卫兵力,在黑山后的机动预备集结地域,还部署有三个皇家野战军团奉行机动支援任务——这大概是王国常备军的七成。至于我们的敌人——”

她将王杖指向黑山以北,绯山帝国的故土。

“苏纳斯在南方战线上部署了一个大兵团编制,下属五个兵团,苏纳斯兵团兵力随其动员等级变化,我国的军团为五千人上下,而兵团最低动员就有一万人,这个战线占用的苏纳斯兵团编制约为对面的三成。除此之外,苏纳斯鹰杖领袖手中的御卫军也可以向任何方向机动,论人数与装备,皇家野战军团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杖指向更东部。

“前帝国时代的叛徒,现在换了名号,称作‘驿堡公国’,名义上受封于苏纳斯鹰杖领袖,他们的军队——大概相当于五个旧拓卫军团吧——极有可能会配合苏纳斯的作战。”

王杖被收回手中,月冠的蓝眸紧盯着我,我清楚,统治者正从道义上压迫着我。

“在前帝国时代,近卫军团可以与十倍于己的纳米尔人作战,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

“您肯定明白——因为技术优势。因为我们在效应学上的技术优势。我们可以用效应空艇压迫他们,可以用比火炮更高效的术式打击破坏他们的阵形,可以用悍不畏死的自动人偶击溃他们的精锐……就连我们的军事编制指挥分划都是为了效应学作战而生。反过来说,离开了效应学,我们的军团就是低效迂腐的被淘汰品,难以取得作战的上风。”

“……”

“以往最悲观的想象变成了现实,君墨堂先生。折曲率过去只是大规模作战时的指挥考虑要素,但现在有了魔力燃烧炉,它就成了绞死我等的绳索。我军离了效应学,就像苏纳斯兵团失去了火药和战马。”

“……”

“您肯定在心里问,‘为什么不转型?’实际上,一直以来我们也在发展火药武器,而且开始于效应学仍然盛行的时代,原因很简单——火药很高效。反推过来,在效应学更高效的情况下,低效的部分技术自然是不会被考虑的,毕竟我们不同于矮人,我们有共鸣腔这一重要的施术器官。也就是说,在那些过去低级,现在又不得不用的技术上,我们缺乏积累,先生。”

“……”

“而效应学千年发展而来的惯性是无法轻易阻挡的,如果现在拆除所有效应空塔,强制全国转变生产方式,并破坏数以万计的就业岗位……且不论我的项上人头,我只能说,这种做法很愚蠢,极为愚蠢。”

“……”

“好了,君墨堂先生,我就摆明了说吧——您愿意分享您的知识于技艺,于危难中拯救您的家园吗?”

“……”

我……

我真是幼稚。

实在是愚蠢。

我在一厢情愿地幻想着什么?

我在自以为是地期待着什么?

这世上哪有什么情谊,哪有什么河湖幻想的巧合?

我希望得到正视,而我又有什么长处能得到正视?

我自己不是很清楚吗?

“您肯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指什么。”

不是只有那个东西吗?

“——没错,就是折曲术式,效应学的又一个里程碑。”

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这是陷阱。

“但是,殿下。”

所以我必须要挣扎,

“那个术式极不稳定,只是实验室还好,它根本没办法实实在在的用在社会的各个领域上。”

我清楚挣扎的结果。

“那您或许想看看这个……伊维卡现在向您展示的是渔获镇的部分调查内容……笔录显示,雾阳神女承认,您在魔力燃烧炉工作的情况下成功改变了折曲率,使用出了攻击性术式。”

我为自己的愚钝幼稚付出来代价。

“然后这个笔录是帝南大那位山田堂教授的,您的前同事。他发誓,自己亲眼看到‘君墨堂教授’用‘某种新式术式’改变了折曲率,借此平息了创制科的使魔骚动……具体的内容您可以自己看,请放心,我们并没有掐头去尾。”

我根本没有做准备。

“雾阳神女以您的行动为据,要求帝南大再次重视您的价值。”

我毫无手牌就想掩盖一切。

“山田堂教授以您的行动为据,要求中侍庭再度考虑对折曲术式的初步审定结果。”

我明知不应轻视,却还是下意识轻视了她。

“但是,君墨堂先生,他们并不知道,阻碍审定的不是别人……”

所以,我自然掩盖不了任何东西。

“——正是您。”

“元……”

我听到了卡蒂娜惊愕的呼唤声。

也是,在她眼中,我是个有着先天缺陷,同时又怀才不遇的,不被人所理解的术师。

只有她能理解我,只有她能支撑我,只有她能接受我的教导,成为唯二的折曲术式使用者。

——毕竟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可以引导她的。

所以我说过,我这是欺骗,也是最大的背叛。

“最初,您的确准备了齐全的资料,送到中侍庭,想确立属于您自己的术式。”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但是,不知为何,您打消了这个念头,使用映烁术式潜入中侍庭的资料库,取走了最关键的东西——详尽的实践论证记录。”

就连那个名为伊维卡的近侍的面庞,我都不敢去看。

“正是因此,中侍庭才将您的术式定义为沽名钓誉的空客,束之高阁。”

卡蒂娜会怎么看我?她肯定会十分失望,肯定会因我的背叛而受伤。

“所以,在听到中侍庭决定重审您的术式的消息后,您几乎毫无动摇。毕竟真正的判决者不是中侍庭,而是您。”

也就是说,从三参堂女士见到我们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准备棋局了。

“我说得对吗?君墨堂·先·生?”

她明显加重了“先生”这个词,这肯定是对我的讽刺。

是的,没错,名为君墨堂元的男人的确拙劣地掩盖了自己的术式,并一直以来欺瞒着自己喜欢的人,背叛本应坦诚相待的人。毫不客气地说,这种做法十分恶劣,我难以为自己辩解。

但即便如此,

“……殿下,您有证据吗?”

我再度抬起头,看着月冠那被决意所填满的眼睛。

对王国而言,折曲术式的确是一种救命稻草,但它的危害也难以估量。

在那种现象的本质还未明晰的当下,这不能成为退让的理由。

更何况这可能……

“——也对。”

她就像预料到我会这样说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魔力痕迹已久远到无法追溯,对心理动机的推断也不能当作证据使用。我的确无法证明您在折曲术式登记创系上的掩盖,但您应该承认,那是个成熟且可以应用的术式。”

“不对,殿下,实际上——”

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那是靴底与木地板的相击的声音,很熟悉。

啊……我当然会感觉熟悉。

毕竟在不久之前,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还正为我们打亮提灯,引领道路。

“那个自律人偶……维可蒂雅……”

出现在我身后,承受着卡蒂娜惊讶视线的,正是那个腿部受损的自律女仆。

而它两手小心翼翼呈抱着的,正是卡蒂娜的综合符印。

没错,那是由我改装的,用于辅助折曲术式的综合符印。

“君墨堂先生,总有大学士能分析这个符印的构造,正巧,赤宫现在就有这么一位。”

……被摆了一道。

“给您托个底吧,我们只是想让您分享这个术式,我以月冠的名义保证,您绝对会收获应得的报酬与地位,哪怕是那些因斯洛特家族,自此以后也肯定会真正地将您看做争取的对象。”

“殿下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佐万不报告我都能猜出来,太明显了,您很大意,君墨堂先生。”

我所追求的东西也被她握在手中,只要我点头同意,她就会将之拱手相让。如果我还是过去那个讲师,恐怕一开始就会松口,不,何止是松口,我甚至可能是乞求的那一方。

“如果觉得这样的保证还不够的话,让我以父皇的名义发誓也可以,只要您想,我甚至可以赌上笃坦龙旗的荣誉,这样就和大学士授勋一样,您意下如何?”

和矮人那种朴实直接不同,和苏纳斯那种摆明的交易也不同,提前打点好一切,话中暗藏蜜酒与刀刃才是笃坦人的政治,才是旧帝国所独有的狠毒。

“但是,殿下。”

我转过身去,看向南致贵血澄澈的眼眸。

“那个术式与安全稳定无缘,滥用只会造成事故与变异,我努力掩盖这个术式就是为了防止这一点,为改变折曲率而付出的代价比您想象的要高得多。作为一名发誓死守第一教条的术师,恕我不能松口,殿下。”

第一教条——那是我们成为术师所必须遵守的教条,也是行动的基准,而其中第三条赫然写着——

“‘——创制繁荣而非苦难’”

我面前的那人,手执王杖的月冠背诵出了那句话。

“您指的应该是这句话吧?君墨堂先生?”

那双统治者的蓝眸淡然地注视着我。

“殿下,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君墨堂先生,我们所在的这个国家自笃坦时代开始便有着深厚的效应学传统,作为朝冠的继承者,我怎能背弃这一传统呢?”

她摇了摇头,转动起王杖,在照明符印的映照下,那把剑型的象征反射出奇特的梦幻光芒。

我早该看出来的。

那是印镶,新王杖由这种极为稀有的金属打造,也就是说,王杖同时也是贵重的介质,特殊的符印。

“我要是没有术师位阶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失职吧?”

——这种符印的使用者,不可能不是术师。

“君墨堂先生,作为一名术师,我有必要提醒您,‘创制繁荣而非苦难’的确是合格术师应该遵守的誓言,但是,何为‘繁荣’?何为‘苦难’?扩散危险的术式是‘苦难’,那祖国被征服,民族被奴役,效应学被淘汰就是‘繁荣’了吗?”

王杖与木地板相击,发出了迟闷的撞击声。

“我同样也是术师,我理解您的顾虑,帝南大向我报告过,在您离职的最后几次实验中出现了‘极度怪异的折曲率变化’,的确,折曲术式绝对存在副作用。但是我希望您牢记一点,君墨堂先生——没有术式是绝对安全的。

“回想一下基础的学术历史教学课吧,君墨堂先生,释放术式的稳定化花费了二百年,在此基础上,只不过拿来照明的启明术式也用了十七年才实现了安全化。伊凡洛斯的牺牲术式更是用了他们五个王朝才完全稳定,兽化术式与强化术式至今仍未能解决对人体的损伤问题。我承认,术式的广泛运用需要时间,但这是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您不能因噎废食,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大量的资源与现代科技,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完成折曲术式的安全化转型。望您不要因为小的‘繁荣’而创造大的‘苦难’。”

月冠像是要强调般前踏一步,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愤怒,催促我张口还击。

“殿下!您的意思是让在下为可能的战败负责吗?!”

话刚出口,一股悔意就促使我后退一步,我的语气比预想的还要尖锐上许多。

“‘负责’?……也是,您可以这样理解,君墨堂先生。”

但月冠居然淡然地点了点头,

“身为游泳健将,无客观困难却坐视他人溺亡,就不需要负责吗?明明可以轻松拯救一切,却坐视苦难蔓延就不需要负责吗?”

“您这是道德绑架。”

“没错,是这样。但您就是如此重要,相比之下,我的名誉实在不值一提。”

在刚刚某一时刻,月冠似乎落寞地叹了口气。

“您若松手,为绯山贡献出这个术式。无论如何,我保证,没人会因为术式此后的副作用追究您的责任。我能看出您的为人,我相信您,一定会选择正确的道路。”

“……”

这人在说些什么?

让我放手,任凭折曲术式扩散?

她怎清楚这术式危险在哪里?!

我为什么只教卡蒂娜折曲术式的基础内容,为什么要用符印限制她的自由发挥,这个高高在上的月冠怎么会清楚?

放开术式就必然公开基盘与原理,早晚会有人发现折曲术式可产生的那个现象,早晚会有疯子把那个当作武器,不计后果地伤害所有人。

那可不是产生魔物风暴那么简单,而是紫潮,是扭曲一切,异化一切,毁灭伊凡洛斯的紫潮!

更何况是那种仿若时间缺失的异常中断!

改变折曲率只是折曲术式的副产品,创造灾难才是这个术式的本质!

所以——

“我无法放手,殿下。”

我直视月冠的蓝眸,她仍平淡地看着我,一种下意识的恐惧催促我在那片湛蓝中翻找应有的动摇。

但是什么都没有。

——那双蓝洞的主人,连这都预料到了,

“抱歉。”

她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事,您都怪罪到我身上也无所谓。”

王杖的剑柄轻轻前倾,指向我的身后。

一股触电般的痛楚迫使我扭头看去。

“卡蒂娜……”

我的舌头下意识地微声呼唤了这个名字。

王杖所指的,正是那个正沉默着看自己胸口的少女。

她似乎正品味着我的背叛,完全没有注意到月冠这一举动。

呵,原来如此。

月冠想要我的折曲术式本应只传召我一个人,但她却同时传召了卡蒂娜。

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弟子,而是因为……

她可以当作人质。

用来命令我的,胁迫我的人质。

“严格来说,我国不存在王族以外的贵族。”

——所以那些被看作“贵族”的人,可以被王廷轻易消灭。

“……无耻。”

“伟大的道义于生存无益。目前情况紧急,单靠一个神授诏令远远不够,我只能如此。”

“你以为只是这就能威胁到我吗?”

“我就是因为担心您的无情,才会让佐厅配合资政辅的会面时间。”

“……资政辅?”

“对,是——姑且提醒一下,您和达维坦家有约,我个人也希望你们能在正常情况下如约相见。”

“个人”,她虚伪地笑了笑,

“当然,在可能的未来中,你们也会如约相见,只是所处环境与心境会有那么一些……不尽人意。”

“你——!”

“我还是要重申一下,威逼胁迫并非我们的本意,只要您分享您的知识,收获您应得的地位,那一切悲观的预测都不会发生。”

“悲观的预测”?还真是恬不知耻的嘴脸。

在皇权贵系的眼里,什么事都能靠威逼利诱得到吗?!

“你还真是自信……不,用‘目中无人’这个词才更合适吧。”

“毕竟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也算是我的义务——那么,您的回答呢?”

“那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术式,你清楚吗?”

“但不加以运用的话,局势就将难以挽回,至少我十分清楚这一点。”

“‘十分清楚’啊……”

果然是这个词,

“就我的经验而言,搞得好像什么都懂的人,到最后常常什么都不懂,陛下。”

“那我就是‘往往’与‘常常’之外的那个例外了。”

月冠无视了我的讽刺,仍然凛然地盯着我,

“君墨堂先生,不必拐弯抹角,您的回答是什么?”

“……”

我厌恶把真爱的事物放上天平称量,极其厌恶。

有办法逃离这里吗?暴力的方式有效吗?

那个名为伊维卡的近侍绝对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月冠的王杖作为符印极其优秀,但身为公主,她不一定有时间学习攻击类术式。

这里没有全甲自动人偶,但赤宫的自律人偶不可能只会端茶倒水,在人偶的腕部隐藏链刃算是基础中的基础,我不擅长对付那类危险的武器,但姑且还是有交手的自信。

现在离我最近的人是公主,她的近侍在距离她两规米的地方,卡蒂娜就在我的身后,那个自律人偶就站在她的身旁,除此以外,最近的侍者在十米外,长桌的另一侧。

我的武器与符印都已被收缴,公主一定是在了解我的身体缺陷的情况下才做出的这一安排,术师是可以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杀人,但失去了可靠的共鸣腔,术师也只能任人宰割。

但是殿下,回想一下施术的三要素吧。

——“共鸣腔、介质、术系理论,三者缺一不可。”

但同时,

——“若一项处于弱势,也可通过强化其他两项加以补足。”

在我的内口袋里,正有着一块高纯度的印镶,有着最珍稀,最优异的施术介质。

劫持公主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但情况紧急如此,我必须先做道这一点,才有占据主动的可能。

“……”

是的,只有先劫持这个紧盯我的贵系少女,才能创造行动的机会,否则,我会被来自于各个死角的攻击轻松压制,甚至加以斩杀。

“……我明明最不想做的就是这种事。”

公主突然微弱地叹了口气,别开了与我的视线,

“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她的手缓缓地握住王杖的剑柄,她此前都只是像用手杖一般扶着王杖的末端,而现在,她第一次以正确的方式握住了这个剑型的权杖。

“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这样说吧。”

伴随她的略显迟疑的步伐传入我的耳中,

“利诱失败之后,自然要加以威逼,对吧?”

“——!”

她举起了剑,剑刃向上,拉到身侧,这是双手剑士的标准预备姿势。

她像是进行某种仪式一般迈步向前,行动从容,也就是说,满身破绽。

现在立即冲过去,借助那块印镶强化身体,猛击她的侧腹,完全可能缴下那把剑,架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这算不上困难,比她强壮上不少的人都曾被我制服过,我有的是经验。

但是,明明如此,明明只要动起来就好……

——为什么我却动不了?

“……这里好歹是赤宫,教授。”

一个平淡的声音从公主后传了出来。

“面对王杖,不得无礼。”

是那个近侍。

是那个叫伊维卡的近侍。

为什么动不了?——呵,我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蠢问题?

像蛇一样缠绕在她的手上与小剑的剑柄上的,不正是牺牲术式的血链吗?

——既然都考虑到了我的顽固,那怎么会不提防于我的反抗?

高执王杖的月冠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的脚步虽有迟疑,但她的眸中没有怯弱。

她真的敢于剖开我的胸膛,让我的心脏暴露于月宫的光芒下。

我还是动不了。

但,无所谓,算了。

配得上这把剑的命,可没几条。

“……”

月冠在盯着我。

“……疯子。”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厌恶。

然后——

她就这样与我擦身而过了。

“你要去哪?”

她走向我身后,脚步声里听不出迟疑。

“为什么避开我?!”

她正走向我身后,走向我完全看不见的地方。

“停下!回来!”

她还握着那把剑。

“你不是在跟我交涉吗?!”

她眼中没有怯弱。

“回来!让我看到你!回来!!”

我国不存在皇血以外的贵族。

“回来!回来!他妈的面对我!!!”

我国不存在皇血以外的贵族。

所以——

她还拿着剑,她还拿着剑。

她还在迈步,地板在发出声音。

她在走向我身后。

她正走向我身后。

动起来

给我动起来

给我动起来!!

——她就在我身后!!!

“——两周!!!”

有人大喊了一声。

但,那声音还在我脑中震荡,自内向外冲击着耳膜。

所以,那是我的声音。

“两周,两周之内,我会把折曲术式的所有技术资料整理出来,交给您。”

所以,这满怀乞求的懦弱话语,出自我的声带。

“所以,殿下,请不要牵扯她,无礼的是我,她真的一无所知,求求您,真的,求求您。”

膝盖发软,我跪在地上。

“达维坦的卡蒂娜,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扭头看向她,月冠正手扶着王杖微笑地看着卡蒂娜。

“嗯,当然可以,殿下。”

卡蒂娜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她不时将视线移到长桌的尾端,仿佛那里正站着什么人似的。

——不,不对,在她眼中,那里真的正站着什么人。

“……既然拥有授业资格,那您应该知道,足够精密的结域可以误导人的感官。”

月冠的近侍走到了我的身旁,直到仰望缠绕在她手上的术式血链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种无法违抗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不必多言,她没有看到你的丑态,你一开始看到的她也是幻象,只要你愿意协助,我就没有出手的必要……但也仅此而已。”

她那双平淡的双眸带着一股难以掩盖的轻蔑,我明白她在轻蔑着什么,因为那也在灼烧着我的大脑。

——我像个小丑一般挣扎,什么都没掩盖到,也什么都没保护到。

这是一种让我绝望的实力差,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混蛋,某种重石般的压力正压迫着我,我甚至不敢和她对视。

“既然是君墨堂的学生,你的术师位阶一定很高吧?”

我竟对月冠的声音产生了一丝感激,我可以不出于胆怯,合理地与那个近侍岔开视线。

“殿下,在下只是助勤术师而已,而且这还是镇警的治安官资格考试给予的位阶……”

月冠皱起了眉头,我的恶意提醒我,这种有所需求的做作才是她面对我时那种善良与尊重的本质。

“助勤术师?这个术师位阶明显和你的实力不相衬。作为一名钻研效应学的优秀因斯洛特,这可不是该有的地位。”

“毕竟是要一级一级考试的,而考试就要占用工作时间……毕竟在下已经决定不依靠家里了,殿下。”

“这个我明白,我也是术师——但同时,索本拉小姐,我也应该强调一下,作为皇系,我无法容忍一位拥有才干的因斯洛特无法得到与之相称的地位。”

地位?皇系与因斯洛特间的荣耀联系?她明明是觉得不放心,还想再给我加上一道枷锁。

“索本拉小姐,依照银流的纪录,您一手升级了渔获的魔物警戒网,这可不是‘助勤术师’能一手完成的东西。”

“容在下冒昧,渔获的警戒网是在下和君墨堂先生共同完成的,殿下。”

“这一点有在档案中纪录,况且那也不会让我们改变看法,这已经超越了助勤术师的技艺。”

“但是……”

“——卡蒂娜·伊凡洛斯·因斯洛特·凡·索本拉·达维坦!”

月冠重新举起那把剑,以剑礼式持于身前、

“面对王杖!”

“——!”

卡蒂娜下意识跪下身去,将手抚在胸前,担忧而恐惧地盯着那把剑,那个南致庭权力的象征。

“作为朝冠的第一顺位也是唯一合法继承人与王国现任摄政,我在此执行南致之启象征的权力。”

月冠微微转动那把剑形的权杖,照明符印的光芒倾照其上,在月冠与王朝的雕刻上反射出神启般的光芒。

“以定国赦令为名,作为红木交枝的一脉,达维坦家的卡蒂娜,你是否愿意遵照赦令,为绯山的延续与复兴贡献自己,正如索本拉之前人,青陵之英碑。”

“殿下……”

卡蒂娜吞了吞口水。

“……正如赦令所言,因斯洛特子孙仍将为绯山而战,护佑龙旗。”

“那么,”

月冠将王杖立于地上,启动了某个传导机构,王杖开始发出奇妙的光。

“卡蒂娜·伊凡洛斯·因斯洛特·凡·索本拉·达维坦。”

卡蒂娜沉默着伸出右手,轻触王杖的剑脊,光芒开始如水流一般集中到她的指尖上,随后开始缠绕,闪耀。

利用人体斥场的脉涌缠流现象……以前这是为了塑造伟大代行者技巧的小计俩,但在已成为传统的现在,人们却心甘情愿地将之尊奉。

但无论我在心中如何不屑,我都没有站出来阻止的胆气。这样的我和当初那个颓废的混蛋比,还有什么区别。

“正如你的能力所现,你理应位及探道术师,作为朝冠的代行者,我于此宣布,授予你探道术师的位阶。同时,作为王廷君权的延伸,你今后应加入中侍庭,作为君墨堂教授的辅佐学徒,继续为红木与绯山服务。”

“……”

卡蒂娜的表情中多了一份疑惑,但因斯洛特不应忤逆皇系,她很快便将之掩盖,收回右手置于胸口,行最后的臣奉礼。

“赞佑绯山。”

我应该站起来。

她很快就会看向我,我不清楚幻像是否仍在持续,但无论如何,我必须以问心无愧的态度面对她的眼睛。

但是,哪有什么问心无愧呢?

这场交涉,我输得彻彻底底。

所以,卡蒂娜会用那种痛苦的眼神看着我,也是意料之中。

——“这绝对不是先生的责任。”

这个聪慧的少女会一如既往的看透我,在月冠那诚恳到让我发麻的送别词后偷偷地安慰我,这也十分正常。

但我辜负了她,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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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悲的是,在前往客房的路上,我竟然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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