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似乎醒过一次,我习惯性地微张双眼观察了下四周的情况。

迷迷糊糊之中,凛不在她之前睡觉的位置,反而是一个人坐在大树枝丫遥望着天空。

我说不清到底是梦还是幻觉,可她的表情是我早上醒来再也忘不了的。

那是一副虚弱的神情坐立的无力样,似乎真有种让人担心的垂危感。

凛好像还在念着什么话语。

可完全不是愤怒,想要杀人的那种咒骂,而是近乎痛心的,用颤抖声线碎碎念的那种遗言般不甘的话语。

(如此奇怪,只能是自己的梦了吧)

这样想着可以安心一点的我,又闭眼睡去。

(好像又回到了家里的那张大床,虽然简陋但是睡上去很舒服)

(嘿嘿嘿…早上起来还有热腾腾的牛奶和麦香面包…)

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是在家里大床上了,撑着腰杆想翻一个身。

到头来被树根硌得生疼。

总算清醒一点了……不过,我什么时候抱着个枕头了呢?

软软的、热热的、好有弹性———我吞咽了一口口水,目光一寸寸小心地往下移。

———赫然出现了我又怕又期待的场景,那是蜷缩在我怀里的,仍在安然睡眠中的凛。

「呜啊啊啊!」

我一声大叫惊飞了远处好几颗树上的鸟。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反而观之,我怀里的这位少女可就镇静多了,你可是当事人喂。

这种依赖的态度是怎么……明明昨天还在拿剑指着我说要烤焦我身体的某一部分,才过一晚上就给人一种认识多年的错觉了?!

「喂!喂!凛——!」

「唔嗯……早上了啊…」

凛懒懒地揉着自己的双眼,拖长的慵懒语气和度假时没有差别。贴太近了,连对方身体的体温都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而且,暂且抛开魔女的身份不谈,这终究还是一位名为少女的生物啊。

我看着她微微起伏的小腹和不是很有料的胸 部,感叹到自己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啊呀,思维都被凛带偏了。先把她隔开好了!先隔开!

「凛,你在这里干嘛!」

「蛤、一个人睡太冷了,这里很暖和哪」

说完少女还不忘蹭蹭我的肩膀,不行了,我的鼻血仿佛要喷涌而出。

「你、你也太没有防范意识了吧?这样很容易被占便宜哦!」

「诶———约瑟夫一脸通红地不敢正视的模样,吾会觉得有危机意识才怪嘞」

「要是我在你睡醒前偷偷拔出小刀朝你腹部一捅,我现在已经在去领赏的路上了喔」

这句话是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的,如果我俩还是一开始初识的状态的话,我铁定会实行这做法的。所谓人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永远光明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凛的小手撑在我的胸膛上,她闻言愣了一小会儿,随即十分认真地盯着我脸,说出了让我心跳一顿的话。

「不会的。你不会这样干的、因为我相信约瑟夫」

生平第一次,我被亲人以外的人———一个勉强还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孩子给戳中了心房,那最柔软的某处地方。

信任,在这个年代比金子还贵。

「况且,作为契约对象,坦诚相待也是应该的…」

等下,『契约对象』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凛该不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吧!

「契约对象是什么鬼啊!?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能和吾结在一起,是你的荣光才对。你的表情…呆瓜变成苦瓜了」

我确实现在像是吃了苦瓜一样觉得心苦,本来昨天『一起去城里』的邀请只是为了安顿下她的戒备心而胡乱许下的承诺,到现在居然想赖也赖不掉了。

「不过,我好像把订契约的咒语忘了部分,所以昨晚没能真正完成。既然现在你醒啦,那我们继续吧~」

我突然忆起『约瑟夫』这个名字是我伪造,订契约的话也就是完全无效的空白约定了吧?一想到这点,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

还有机会,找个时间甩了这倒霉鬼。

盘算着之后的对策,而忽视了眼前凛的动作。

待到我回过神时,她已经凑到了可以感受到双方鼻息的距离,然后。

———凛闭眼把脸往上一送,我的嘴唇收到一个轻柔而温和的吻。

我睁大眼睛看着,脑袋又变成了一片空。啊……湿湿的,又有些羞涩,凛的脸蛋也红透了。

「哈…完、完成了…」

美好的感觉远离了我的唇边,我居然一股想要伸出舌头舔一圈的冲动。

「笨…笨笨蛋!呆瓜!不许舔!」

似乎是看透我出格心里活动一般,凛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声音却是越说越小。

如此和魔女签订契约,我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倒霉还是幸运了。

「这是、哪门子契约啊?」

「哼哼。这是最高级别的哦,要是胆敢背叛吾的话,你就会瞬间被地狱之火烧死——灵魂也逃不过」

「喂,这绝对是黑心的强买强卖!单方面契约!」

「是又怎样。吾手上可是掌控着火之恶魔的」

惨了,果然还是倒霉的成分多一点。不明不白被强制沦为了奴隶一般的角色。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城里的教会了,之前做过一些对不住他们的事,但仁慈的主会原谅你的。

「约瑟夫,我们走吧」

「去,去哪里?」

「不是城里吗,你昨天说的呢」

「啊对…对。去城里……」

但是带上凛的话,根本也去不了教会。现如今又和她莫名其妙签了灵魂契约,看来是我命中注定要接纳这个倒霉的魔女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随着羊皮地图的指引下踏上了前往梵斯蒂斯城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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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吾闻到烤肉的香味了」

凛闭眼嗅了嗅,深呼了一口气,她微露出的虎牙给人一种无害的错觉。

该不会是饿疯了出现错觉了,我看羊皮地图上这附近可是连个最简单的驻扎营地都没有。

我拿起羊皮地图,横看竖看,都是只有一条河流和树林的荒野。

『梵斯蒂斯城及周遭地区军用地图·请勿外传·行军途中请避开山猪王与老鮭』

写在地图左上角的权威说明让我认定了这是凛饿坏的幻觉。

不过好像渐渐也有一缕独属烤肉的飘香进入了我的鼻子,幻觉难道是可以传染的吗?

「烤肉?好香啊———」

「没错,看来不用继续饿肚子了」

凛一副理所应当的气息,似乎根本没有考虑到过人家不愿施舍的结果。凛挺胸抬头的姿势,让我怀疑那食物本就属于她,而她只是去取回来。

我也迷失在了饥饿之中寻的美食的希望中而忽视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在荒野外生火做饭的除了旅人,还有一些杀人越货的狠角色。

走近了看,是一个设在河边的临时营地。狭帐篷、木箱子和调料罐———还有烤肉架在火堆上炙烤,标准的旅人标配。只是,我在这里意外见到了一个老朋友。

被绳子绑在树上的瘸腿兄,此时奄奄一息,双眼紧闭似乎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凛…这个营地,似乎不普通」

「吾也发现了,树上绑了很多人呐,有些已经死了」

我走到瘸腿兄面前,拍了拍他的脸。想不到终究还是逃不到梵斯蒂斯城内啊,看样子向我『借』的干粮也在半路上吃完了。我心里鄙夷和可怜的情感混成一片。

「队、队长?…救…救救我…小队长…」

瘸腿兄嘶哑着声线,好不容易才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他面容浮肿,腿伤也已经化脓。即便是现在解救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城里去。

「你呀,为什么要自己跑呢。明明受了这样的重伤,现在就算是牧师来了也难救咯」

凛闻言也凑了过来,她抱着那把银剑眼神之中露出来毫不掩饰的戏谑神情。

「你就是抛弃约瑟夫的那个薄情者吧」

「…约、约瑟夫?咳,你在说什么…」

「嚯?神智恍惚到这种程度了么?还是在装傻呢———」

「魔女…魔女大人,我真的不晓得您在说什么…咳」

为了防止瘸腿兄抖出我伪造姓名的事实,我连忙上去插嘴来转移凛的下一步问讯方向。

「瘸腿兄,她的名字是凛」

「凛…凛大人」

「我…我不是瘸腿兄,我、我叫亚当克斯」

「好啦。没人会记得死者的名字的哟」

凛此时竟然温柔地一笑,似乎在说一片面包被吃掉这般轻松平常。

我的话……果然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信任的伙伴就这样死在树上。

「凛,有办法救救他么?」

「诶——你救他干嘛,他之前可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你呢」

「拜托了、请当作执行契约的一部分吧」

凛回头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神色望了我一眼,连亚当克斯的具体位置都没看就执刀一挥,嘶啦一声就斩断了他身上严实的绳子。

「真是拿你没办法,吾可不是可怜你这人……喂,听到了?」

「感…不,救救命之恩…」

凛咬破自己的食指,用手在亚当克斯的额头上画了一个诡异的符号,没一会儿鲜血印记就像蒸发了一般融入了他的身体中。而亚当克斯的腿上已经露出白骨的腐肉的伤口居然开始慢慢愈合。

但凛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一些,她之前是带着银剑欢快行走,而现在却像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般。

「凛你这样子是生病了吗」

「………」

好心的问询再一次被忽视了,但与之前完全不理又不一样,凛在过了一会后才摇摇头。想来也是,经过了一晚上的饿肚子,又施展了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魔法,现在估计已经虚弱得不行了吧。

「烤肉…去拿一点吧,虽然是强盗的,借一点也没关系?」

要是凛开口向强盗们讨要食物的话,估计没人敢吝啬这点烤肉才对。毕竟对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女诶。

「嗯……」

依然是相当简短的回答,凛走到烤架旁用银剑挑起了一块正在往下滴油的牛肉,就这样什么调料也没放地放进了嘴里大嚼起来。完全是饿极了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想让人摸摸她的头———

算了,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可亚当克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也许他原以为我们救了他就会即刻离开,而现在凛居然占着强盗的地盘、就这强盗的食物大快朵颐起来。

「凛大人,他们等会就要回来了?」

「…谁?」

「这个营地的主人,一群毫无慈悲心而言的恶棍」

「哦、我会向他们好好解释的…你不来块吗,看起来也是很饿的说」

亚当克斯虽然看起来一副饥寒交迫的憔悴样子,但始终不敢往那营地中心的烤肉架站近一步。仿佛这地上画有无形的魔法阵一般让他近而远之。

看见凛一口一口痛快撕扯着烤肉,亚当克斯的喉咙动了动。

「凛大人……其实这肉———不干净,我还是劝您别吃了」

我的心头一颤,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糟糕的事情。我一把扯住亚当克斯的领子,厉声问讯。

「喂,凛,先别吃了。不干净是哪门子意思?」

「我怀疑…他们喜欢吃…人肉」

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液,我为了捂嘴而放开了抓住亚当克斯的领口。好想吐…可是胃里除了刚刚凛递过来的几块烤肉根本没东西,难道要把刚吃下的食物也这样浪费了么?

不,不能说是浪费。我也不是把人肉奉为珍馐的那种変態,我只是感觉就这样吐出来也太可惜了,没错,我可不想再尝试昨天那种饥饿的味道了!

「什么肉都好,能填饱肚子,唔嗯嗯…就是好吃的」

凛即使被告知了这可能是人肉的禁忌之食,却没有一点大的反应。只是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又塞了一串入嘴里,只不过嚼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这家伙,伦理观念好像很淡薄啊。

要是我能不受教条约束,像她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我可每天都会笑醒呢。

但是,从小就受到教廷思想熏陶的我———不止是我,应该说是这片大陆基本上所有国家的人,都是在周末礼拜颂唱中度过的童年。

这个女孩,似乎真的是从另一片大陆来的一样。

「嗯?约瑟夫,你吃饱了么?」

凛看向了我这边。知晓是人肉的可能性后,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食欲了。一边是身体的饥饿,一边是伦理的恶心,让我在手上这块烤肉面前进退两难。

凛把手伸了过来———

「既然这样,那吾就替你吃下好了…」

啊,完全没有等到我回答,凛就一把『借』过我手上的那串吃了一半的烤肉,自己享受了起来。亚当克斯像是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我俩。他困惑又隐约害怕的表情似乎在那里问着『你们什么时候如此交好了』『你们都是恶魔吗』这样的话语。

周围的灌木不约而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听来是有人踩着点回来了。

不好,我们还没撤出现场呢……真不是时候。

「看来我们有客人了——」

「想救走这些倒霉蛋么?下一个被绑的就是你了」

几个带着大号柴刀的壮汉围了过来,特别阴笑着看向中间位置的凛。

「哟,小妹,居然敢吃我们的早餐啊。这可是很贵的,你拿什么还好呢?」

「贵…那是什么?」

「喂喂,装傻在我这里可是行不通的。没钱的话就拿肉偿吧」

凛抱着双臂,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大概她是觉得现在这群看上去穷凶极恶、脸上还有刀疤的强盗大人们还不具威胁性?

也是,凛的魔法可不是说着玩的———关于这点,我和亚当克斯都见识过。

「你们这群杂碎诶——吾可是给了机会逃命的哦?」

「大、大哥,她刚刚好像在挑衅你呀?!」

「老大!不如我们……」

为首的男人啐了一口唾沫,扛起样貌可怖的巨型柴刀,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摆出要冲过来砍杀一番的姿态——尤其针对凛。

「你这臭婆娘,神气什么呢。看我不等会卸你一只手下来!」

「嚯——吾辈可是不想浪费力气在蚂蚁身上。你还有什么最后想说的么?」

这段话说得我热血沸腾,凛这个样子,分明就是要使出一招火焰来灭场的架势哪。这样一来,我和亚当克斯就可安然无恙地从险境中脱身了。

看来有个魔女在身旁也不完全是坏———

「……约瑟夫,摆平他们」

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我大脑完全懵住。什、什么,原来是先放狠话然后让我去挑强盗么?这还真是符合魔女风格的害人精,我收回之前赞许她的鬼话了,收回!

「啊?啊——我没有吃你们的早餐诶,要找请找魔女大人吧!」

我故意把魔女二字叫得格外响亮,就是希望暂时吓住这群彪悍大汉,我绝不是怕了,而是在用心理学战术。这是军队里格斗技巧的一个应用,用霸气的开场白来混淆敌人的视听然后。

可以寻找更好的撤退时机。

凛的表情似乎有点不爽,她把手按在自己的银剑上,同时偏头以某种称得上是『阴暗』的目光环视一周,轻轻说着。

「要吾自己动手,很麻烦呢」

像是真的被突然变脸的凛有吓到一般,强盗们不约而同地都提紧武器向后退了半步。

「这幅模样…太邪气了吧」

「大哥,要不先撤吧。魔女的诅咒,听说会遗传下去…」

「混蛋!一群贪生怕死的饭桶!她说是魔女就是啦?那我还是魔王呢!都别给我退,给我上!上啊!」

为首的大哥虽然之前也稍微退了一下,但很快现在又站回了原先的位置。他教唆着自己的小弟,是要先探探凛的实力吧。如果不妙的话,估计他也做好了当场投降的打算才对……这样一来,完全是把自己的小弟当棋子使唤了喂。

这才是真正狠心的混蛋。

我这样想着,也在心里祈祷着凛放出的下一个法术是会分辨友军的那种。

这样敌不动我不动的局面僵持了好几分钟,双方头发上的汗液(除了凛外)聚集成了一小股『小溪』往下流着——淌过了脸颊,淌过了嘴角,从下巴滴落。

强盗老大见迟迟没有动静,脸上又红又白,额头上爆出一片青筋。大概羞愧和愤怒一并涌上了他的大脑,这大汉直接冲刺过来抡起柴刀向凛的腰间砍去。

「你这臭婆娘——!!」

这强盗的吼声震得我胸口又些发闷,但凛依然是那副轻松的样子。有时候我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把心脏也献祭给某个恶魔了。

但现在不是胡想的时候了,我朝凛也大喊一声。

「——凛!别太残忍了!」

其实意思是叫她不要发之前那种杀伤性大的范围魔法。

少女本来冒出红色光芒的银剑突然黯淡下来,我好像无意间打断了某人的引导。

凛回过头来,皱着眉头稍稍跺脚道。

「吵、吵死了,吾很烦诶!」

可是少女,现在回头发牢骚真的是时候吗———眼看她面前的大柴刀就要劈下了——我忍不住替她捏了把汗。

「蛤——」

「嘿嘿!臭婆娘,下次你可……」

接着凛又为我献上了这一生也许都无法忘怀的一幕,她的小嘴以我甚至都看不清开合的『运动轨迹』,凛就念完了一个咒语并借由银剑发动了出来。

「安魂录·身体<石化麻醉>!」

随后一道红光闪过,强盗头目的柴刀应声落地,壮硕的身体却像一只断线木偶一样瘫在了地上。双目无神,胸口也没了起伏。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瞧,确定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死…死了?!」

「人类真是脆弱哪,只不过是全身麻醉了而已」

「可,可这明明是…」

「如果不在五分钟内解除的话,他倒是会因为窒息而死」

凛哼了一声鼻子,半蹲下去挑起强盗头目的头发玩。一副满满病娇的模样,让人对她的魔女形象更坚信不移了。

「约瑟夫,不来摸摸嘛,好柔软呐」

「凛…那些人怎么办?」

「吾差点忘了呢、一个一个施展麻醉还是太麻烦了诶———」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凛打算用火一次性烧完了,就算这是亡命之徒,这样随意地宣判他们的死亡还是让我感觉一阵反感。和广场上,那个斗篷做的事差不多。

那么魔女屠村这种事,也许真的不再是谣言了。

可我不希望凛成为让人讨厌的人物。

虽然我也说不出为什么,理智也一直在告诫自己,必须要早日摆脱凛。可我内心里某个深处里有一丝触动,我有时觉得少女很可怜,有时觉得她很可恨,但更多时候她给我的感觉仍依旧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罢了。

「凛,放了他们吧。顺便把这位先生的石化也消除好了」

「约瑟夫…?你是怎么……」

「就算我现在不是王国小队长了,但我还依然带着这份荣耀勒。宣判恶人这种事,果然还是不能擅自作主才对」

凛睁大了赤色的双瞳,脸上写满了惊讶。这可能是她第一次面对窘迫,所以凛的脸蛋稍显红晕。

「嗯…等等?不、不对诶!你可是吾的契约对象!怎,怎么能够帮敌人说话呢?!」

我指了指那些已经被吓得丢盔卸甲,就差趴在地上最后求饶的强盗们,努了努嘴。

「已经完完全全没有威胁了,这样也算敌人么。要是之前的我的话,现在估计连一点赢的欲望都没有了。且说,更没有战胜的优越感可言哪」

「唔…啊…可是…哼…啰嗦死了!明白了明白了——真烦…」

在一阵类似于『牢骚』的自言自语中,凛一挥手解除了石化麻醉的魔法,地上躺的那个壮汉像是在溺死边缘被拉回来似的,一个劲猛吸口气,又一个劲剧烈咳嗽着。

真没想到,凛现在这么听话了。

契约对象吗…契约对象的权力出乎意料的大呢,不,应该是,契约对象在凛心里的地位意外的高。

「醒了,吾有几个问题要问」

说着凛又蹲下,凑近了在地上躺着的头目。

「你们烤的是人肉么?」

头目睁大双眼,反应了几秒确认没有听错后才吞吞吐吐回话

「不,不是。吃人肉……只有邪教徒做得出」

原来如此。凛也比较在意烤肉的事情,这下都怪亚当克斯,让我好不容易打开的胃口又丢掉了。

想到这里……我和凛同时回头看了亚当克斯一眼。

「喂,喂。请别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我只是想要你们快点跑啊,毕竟这伙人之前可是扬言『就算是人肉我也吃给你看』的厉害角色!」

凛回头认真望了头目一下,我清楚看见壮汉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再往下流。

「——诶,你说过?」

「没没没没有!您看我像有这胆的人吗…」

「切。无聊…」

………………

这都问的什么八杆子打不到的话啊?!!

我本以为凛会问点更实在的问题的,比如现在梵斯蒂斯城内情况,教会动向,哪怕物价也好呐。啊对了,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凛似乎对价格毫无概念。

「凛,我可以问几个问题么?」

「呐、吾之契约对象要问的,如果你觉得可以欺骗他的话…」

「不敢不敢,要问什么我一定实话实说!」

「这才乖,换你咯,吾之契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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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简单问询我想了解的情况后,我对这群强盗的身世来了兴趣。

看刚才那两下挥舞的身手,应该不是普通农庄的莽夫会有的技巧———在接敌前一只脚往后一挪,既可以更好甩出手臂使力,也可以在局面不利时接挥舞的惯性灵巧转身脱离险境。

此等技巧,比我在军队里学的格斗技还要更胜一筹。

「那么,私人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做强盗呢?看你的底子,完全可以去公会当佣兵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当强盗么?」

「是的,明明有更好的选……」

「因为他们剥夺了我的全部活路。入伍也好,佣兵也好,他们只是想把我逼到死」

「『他们』?是谁」

「梵斯蒂斯城里的兰诺家族,哼,勾搭上教会就是不一样呃——」

说到这里,强盗头目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神色变得愠怒起来。

一提到教会,凛倒是放下了交叉抱于胸前的双臂,开了一直紧闭的小嘴。

「教会,家族——很可恶呢。呐、吾大概知道他们的罪行了,是陷害对不对」

「小鬼,难道你曾经也…?」

「陷害是人类最喜欢的手段了。还有背叛」

强盗头目一愣,怒气转化为了疑惑与好奇。我觉得他此时和我一样,不,应该说和在场所有人(不包括亚当克斯那个窝囊废)一样奇怪,为什么从这个看上去矮人一头、岁数不大的小女孩口子会以让人寒毛竖立的语气说出这般绝望的话语。

「吾辈啊…吾辈可是对这种滋味最熟悉不过了……切,那些自以为的大人们…」

最后凛发出的音里含着一丝『唔姆』或者『呜呜』的音节,所以我不要清楚最后到底是说的大人还是大人物。不过这着实怪异极了,凛一会完全是不懂世事的小鬼语气,又一会像是经历了风霜变革的样子。

加上她这魔女的身份、用银剑的魔法。

我发誓这辈子的疑惑都在这一个月中发生了!

强盗头目悄悄朝我凑了过来,他一个大汉压低声音问道。

「她,是叫凛吧?」

「千真万确」

「那么,您是要去梵斯蒂斯城内复仇吗?」

这大哥把我当成凛的监护人了。而且,估计他觉得我有一身更厉害的魔法,并和城内的某个家族有过仇———就如同大哥自己的遭遇一般。然而……我只是想回家啊混蛋!魔女什么的,就算是这样的可爱少女我也觉得麻烦好吧!

「咳咳、我不是去复仇,我只是回家罢了」

仔细思考了一下,我觉得还是把咱俩的关系撇清一些好点。于是我又补充道。

「我也不是凛的兄长之类的家人哪,我们其实是——」

「是肉体上的契约对象哦」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语简直要吓得我跳起来。回头一看,凛居然像个小兽一样躲在我的身后,用怯生生的姿态低头小声说着。

「什么?!什么是『肉体上』的啦,还有明明是强迫——」

「约瑟夫他,强迫和吾订下了契约,并且被要求进行肉体上的行为…」

喂!喂!可恶啊,这幅弱气可怜兮兮的惨样原来你也会装啊,果然还是一个女孩子。错了,为什么我反变成施害者了!

别,强盗大哥看我的眼神中多了不可言状的光芒。

倒霉,现在怎么也洗不清了。

「约瑟夫小弟,真有能耐,真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亚当克斯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个胆小鬼懂个什么,起哄和谎话倒是一流的。

这都怪凛这个黑心魔女,让我深陷泥潭!

「吾辈…吾辈的第一次……为什么啊约瑟夫!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强迫吾做那种事情…然后,冷漠、无情,约瑟夫!」

完全卖起惨起来了……呵呵呵……我也随着凛每每说出的话而変態的地位越深入人心。

唉,辩解只能让我看上去更差劲。

我觉得,也许我真该认真思考下如何实际地脱离魔女的步骤了。

「总之,强盗大哥要回去看看吗?」

「这可伤脑筋呢,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那如果是以吾和约瑟夫的雇佣队的关系——怎么样?」

凛眨了眨眼。

「不错,就说是大哥你路过救下被邪教袭击的王国军,就是我们」

「这样一来,不仅不会被嫌弃,甚至被尊敬热烈欢迎也是很大可能的」

凛撑着下巴补充着,在接话的节奏上确实是很有默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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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已经依稀看得见城门和炊烟的路上,凛突然回头,伴着一脸认真的表情说着。

「约瑟夫哟——你甘于平庸么?」

「蛤?」

「吾之契约对象,渴求力量吗」

想着为什么凛会在这个时后问出古怪的问题,我发现她反而歪着头。

「啊——啊?这是在举行某种仪式,还是单纯的只要我回答『是』…」

「就是字面意思,吾辈可不想念第三遍了」

「………」

凛呼一口气,身体微微一顿停止了前进。她右手抱上左肘,赤红的长发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摇曳。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应该现在继续前进然后顺利入城才对吗。

「你在犹豫呢,吾见过许多像你一样军队来的人,不应该都是嚷嚷着『要变强,无论如何都要更强』的么?」

「请不要把我当作脑子里只有战斗的傻瓜,我只想回去美美睡一觉,喝一顿家里的热汤而已」

「我也只想回家接回我妹妹!凛大人可以帮忙一下——」

「驳回」

亚当克斯习惯性的插嘴被已经养成下意识回应的凛给拒绝了。如果这不是借口,那他真是十足的妹控了。

「吾之契约者,向我祈祷吧,如果你需要力量的话」

同样是毫无预兆地,凛一下子举起那把边缘烧红的银剑直直对着我。不是普通的玩笑,因为我在她的朱瞳中看见了燃烧着的某种光芒。

「……不需要,谢谢」

凛抬头呲牙,她握住剑的红热渐渐退去。真是抱歉,对于17年没和女生有过过多接触的我看不清凛脸上到底是失望还是赌气的神情。

「吾、吾等着你来求,到时候…」

「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我们该进城了。被你耽误的时间可能都排起长龙了」

「喂!啊喂怎么这样,吾辈的怒气可不是轻易可以忽略的!约瑟夫…给我站住诶!」

凛满脸潮红地追上来,张开双臂再次再次挡在了我的身前。这次她开口多了不少吞吞吐吐,眼神也总是往下瞟。

「吾——吾需要你祈祷的勇气啦——烦死了欸,逼吾辈说出这样害羞的话…」

「魔女要夺走我的勇气么」

「是给予吾辈突破城门结界的勇气!你这家伙,吾发现你真是个会套女孩子话的倒霉鬼耶」

「不弄清楚会出麻烦的,拜凛所赐」

不过…不过这样说的话,难道以凛的能力还骗不过城门的魔力侦测?凛该不会是一直没进过城在外面飘荡这么可怜吧。

我对魔法一窍不通,还是暂且相信凛说的情况好了。我希望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信任她。

再次看向凛时,她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凛把手放在腰上,盯着我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听好了,约瑟夫,越是强大的魔力,就越难完全掩盖。很多不愿意被人打扰的前辈们共同设计出一种伪装魔素的方法——就是分散开来各自隐藏」

即便如此,说给我这一介武夫,只会让我感到头疼吧……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个逃亡的士兵而已?」

习惯了军队里简洁明了的命令和规则,我对少女这拖拖拉拉的行事风格和解说台词多少很不耐烦了,如果做得到,请直接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能干嘛。

「大错特错!从今早开始,你就不是普通人了。从今往后,你身上会一直、一直残留吾的魔素。甚至——」

凛说到这里时双瞳中闪过一丝火光,随即,她举起了那把邪门的银剑凑到了我可以轻易触摸的距离。少女紧眯起眼,歪头道。

「于吾而言,和『纳斯达克』一样重要呢」

被漂亮脸蛋逼近的我下意识狂咽口水,心脏也在胸膛砰砰跳个不停。

(诶,诶?!太近了吧……一低头就又亲上了喂…)

(如果现在不小心kiss到的话,凛估计会做出害羞可爱的反应吧…?参,参考早上的表情,真的很不错哪……)

(不对!现在怎么能想这种事情呢!坚持平静——平静——呼)

「你在发哪门子神欸,吾辈可是从没和别人认真讲过这些道理」

「抱歉,还是理解不能…」

「…简单说,就是你和『纳斯达克』一起成了分担吾魔素的对象。如果约瑟夫愿意,就可以分走更多魔素,让我更容易隐藏咯」

原来如此,原来——『纳斯达克』就是她手上那把剑的名字啊。

凛刚刚说什么来着?

淦,我又不能再问一次,那样会被玩弄得生不如死的。

凛的小脸几乎要贴近我的鼻子了,我注意到她是踮起脚尖才勉强和我对视。糟了,看样子她已经有点生气。

「你到底懂没有啊?」

「呃…啊,哈哈,我觉得…呃,把握到要点了。只是稍微还有一点点细节能再说说……嘛」

「蛤?大概明白意思就好」

按理说,平常有这般可爱的少女主动和我亲密到这个程度,我欢喜还来不及。换作了凛,我非但不觉得自己是幸运儿,反而只顾担心自己的安危。

「话说你…懂得还挺快的耶,害得吾辈白做了要说很多次的语言组织」

我实在是哭笑不得,当初就万万不该盯着凛的脸幻想。

似乎错过了什么关系我生命的话题。

「总之,等会过检查的时候,请随机应变吧」

凛自顾自点了点头,继续向着梵斯蒂斯的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