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马斯洛站在走廊的尽头,远远观望着母亲的房间。他迫切地想要见母亲一眼。自从母亲被隔离以来他还没有见过母亲。马斯洛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踢到了一个东西。

马斯洛低下头,看见那是一本书。

紫色的缎面封皮上印着烫金的花纹,烫金花纹画的是一株妖娆的药草,药草上还缠绕着一只毒蛇。在毒蛇的上方,漂亮的金色花框之下,是《毒物学》的标题。

马斯洛认出了这是埃克森医生的书。

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马斯洛附身捡起,掸了掸书面上的灰。他心想,可能是埃克森医生掉在这里的。马斯洛原本想要还给埃克森医生,转念一想,既然埃克森医生不愿教他医术,不如自己学一些。反正书现在在自己的手上,他看一眼也无大碍。马斯洛这样想着,翻开了书。

马斯洛是极端聪慧的。他闭门在王宫中的这些年,已经拥有了一目十行的能力。他浅浅一翻,里面是一些图画,讲得都是一些毒物的知识。马斯洛默默点头。他觉得这些东西远比那些数学算式要有趣。

马斯洛坐在走道的尽头,投入地看着《毒物学》,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已经一点点流逝。

埃克森医生从抒亚的病房走出来,今天抒亚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她苍白地躺在床上,就好像一片白纸剪成的小人。埃克森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又要想怎么向奥力威交代了。他向往常一样推着手推车走出抒亚的病房,正好看见洛根从走廊的拐角拐了出来。

另一边,马斯洛远远看见洛根出现了,心里高呼不妙。他没有想到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母亲的病房在王宫的一角,平日里没有什么人会来到这边。洛根和抒亚关系不太好的事情,马斯洛也有所察觉。他也不是傻孩子,他当然知道洛根会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黄鼠狼给鸡拜年。

母亲和黛尔佳阿姨过去的恩怨,马斯洛没有了解过,但马斯洛也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有两个妻子,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恶战。马斯洛将《毒物学》藏在了怀里,站了起来,打算偷偷溜走。

“马斯洛。”洛根远远看见了马斯洛,他精心布下的陷阱,怎么能让到手的猎物这样溜走呢?他叫住了马斯洛,马斯洛原本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赶快溜走,可是在犹豫的片刻洛根已经走到了马斯洛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洛根开口问道。马斯洛故作镇定地站好,极力用表面的平静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一丝慌乱。他微微歪过头,望着洛根:“我来看我的母亲,这是合情合理的,倒是哥哥为什么在这边?”

洛根轻笑一声。好小子,居然会把问题抛回来。就在这时,埃克森医生恰到好处地走来了。

“洛根殿下,马斯洛殿下,二位王子同时出现可真是难得。”他微笑着看向洛根和马斯洛。这个人总是笑得这样客套,马斯洛想着。但他今天不想纠缠埃克森医生有关学习医术的事情了,他才看到《毒物学》的三分之一。这本书实在是太有趣了,马斯洛最讨厌的就是在自己读书读到入迷的时候被打断。他想,赶紧找个借口溜走。

“既然今天哥哥来了,我就先回去了。”马斯洛冷冷地说。他不喜欢洛根,因为洛根对他的态度总是然他捉摸不透,而且洛根拥有那么多马斯洛没有的东西,令马斯洛嫉妒万分。当然马斯洛可以肯定的是,洛根同样不喜欢他。因为洛根看着马斯洛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怨毒,还有一丝马斯洛读不懂的感情。马斯洛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搞好关系——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他们终究会是陌路,马斯洛心里也明白,如果父王把王位传给了洛根,那么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

洛根的嘴角勾起了笑容。

他昨天去偷了埃克森医生的书,今天又算计好时间把书丢在马斯洛会出现的地方,怎么能让他这样逃脱?洛根再一次喊住了马斯洛:“马斯洛,等等,你刚刚看见我过来,往衣服里藏了什么啊?”

“哥哥一定是看错了。”马斯洛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心里却暗暗咒骂着洛根。他逐渐地明白父亲一定是忌惮着自己的什么,才会不允许自己做很多事情,这些事情都有一个共同的交集——刀剑、毒物,他们都可以变成杀人的工具。而偏偏自己捡到的这一本是《毒物学》,若是让父亲知道了,怕是又要触痛他敏感的神经。

洛根微微偏了偏头。

“别藏了,已经从衣服下面露出来了。”

马斯洛心里一惊,赶忙低头去看,却发现并不是洛根所说那样。他突然明白洛根所言是诈,突然有些恼羞成怒了起来。洛根走到马斯洛面前,用哥哥的口吻命令道:“马斯洛,把你藏的东西交出来。”

“你凭什么?”马斯洛质问道,“王储大人连我的个人隐私都要探查了吗?”

“如果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还你便是了。你这样遮掩着,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洛根说着,就去抓马斯洛的手。洛根比马斯洛大了整整八岁,他在马斯洛面前比起一个哥哥更像是大了一辈的亲戚,在他面前马斯洛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啪嗒一声,紫色缎面的《毒物学》就这样从马斯洛的怀里掉了下来。

“这本书怎么会在你这里?”埃克森医生惊叫道,“我今天早上找了好久!”他赶快蹲下去,有些心疼地捡起书籍,拍了拍书的封面。在阿帕斯,书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带有图画的书,都是由抄书人一笔一笔描画下来的。抄书人的绘画功底决定了书中图画的写实程度,也决定了一本书的质量和价钱。一本好书就像是奢侈品,都是被埃克森医生小心供养起来了。

“好啊,”洛根的计谋得逞了,他一把揪住马斯洛,“小小年纪居然学会偷书了!真不要脸!走,和我去父王面前说个清楚!”

“我不是!”马斯洛怎么愿意平白接受这样的委屈污蔑。他一把挣脱了洛根的手,大喊道:“我没有偷书!我从来没干过偷书这样的事情!”

“那你说说这本书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呢?”洛根质问道。

“我走这边过去的时候看见这本书掉在地上,就捡起来看了!我怎么知道这本书不是被人扔掉的啊!”马斯洛毫不示弱,他莫名被冤枉已经很委屈了,要是再让他去见父王那个总是对自己一脸冷漠的表情,那他可要崩溃了。他变得更讨厌洛根了,他感受到了洛根对自己存在的恶意。

“不可能啊。”埃克森医生也换上了对马斯洛怀疑的表情,“我给王妃看病,绝对不会带着《毒物学》这样的书在身上!再说了,这本书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就丢了,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肯定是马斯洛偷了东西还想狡辩!”洛根死死拉住马斯洛不放,“走,和我到父王面前去说个清楚!”

“我没有!”

“医生你要相信我!”

马斯洛气极了,他怎么能够容忍洛根这样对他?若是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洛根对他说话都是毕恭毕敬的,哪里敢像现在这样蛮横地拉扯着马斯洛,要他去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只可惜树倒猢狲散……洛根的手很大,加上常年练武,臂力不是马斯洛可比的,马斯洛只有被洛根一直提到了国王面前。

奥力威坐在王座上,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不要说埃克森了,就连奥力威本人都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时出现在眼前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但是一旦出现这种场面,八成是兄弟阋墙。奥力威看着洛根“收缴”上来的马斯洛偷走的书,气的浑身发抖。

《毒物学》!他越不让马斯洛去了解这些东西,马斯洛对于新知识的渴望就越发强烈。奥力威不想让那个恶毒的诅咒成真!他抄起身边的废纸,一把甩在了马斯洛的脸上,破口大骂:“混账!身为一国王子,怎么可以去偷别人的书?你这样做,真是丢了我们贝尔扎克家族的脸面!”

一股无名业火从马斯洛的心底腾了上来,身为一国王子?

“父王,我想问问您,我这样,也算是身为一国王子吗?”

马斯洛的语气里充满了讥刺。奥力威望着马斯洛那张脸,不由无奈。

好几次都在臣子的撺掇下想要把马斯洛处理掉,却因为那和抒亚如出一辙的性格和脸,让奥力威始终无法痛下杀手。奥力威心中的天平其实更偏向于马斯洛而非洛根,只不过是忌惮那个诅咒罢了。

如果没有那个诅咒,一切都会顺利的。

见奥力威没有回答,马斯洛又抛出了新的问题,依旧是质问的语气。

“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马斯洛问道,“为什么哥哥可以我就不行?为什么所有的一切您都给了哥哥,我却一无所有?!”

奥力威哑然,他想要告诉马斯洛自己对他的感情是那样的复杂。马斯洛是奥力威和抒亚唯一的儿子,奥力威爱抒亚,同样也爱着马斯洛。但奥力威对于马斯洛的感情又不单单是那样,因为这个孩子是被伊拉忒涅瓦诅咒的、将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如果要问奥力威究竟爱不爱马斯洛,奥力威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爱马斯洛,他爱马斯洛胜过洛根——如果没有伊拉忒涅瓦的存在,他会是全世界最宠爱儿子的父亲。他爱马斯洛,在马斯洛还未降临在这个人世间的时候就一直爱着他。他原本是那样渴望这个孩子的到来:如果他是个王子,奥力威要带他游览江山,要为他荡平天下;如果她是个公主,奥利威要给她最华丽的宫殿,用奇珍异宝装满她的卧房。可惜……可惜他是马斯洛。

奥力威想要亲近马斯洛,可每每想起那个诅咒,胸口就像淤血堵塞一般。他不知道怎么去爱这样的一个儿子,不知道怎样去教育他,不知道怎样去亲近。于是奥力威想,就让他做一只金丝雀吧,让他痴傻愚笨,让他单纯,让他一辈子留在这个王宫中,不要去听不要去看,蒙住双眼缠住手脚,拔去他的毒牙尖刺,他还是奥力威可爱的小王子。

奥力威明白自己的爱是自私的。他从未向马斯洛表达过他的爱,也从未用行动证明,奥力威有时自己都迷惑了,他对马斯洛的究竟是爱,还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呢?

而另一边,洛根的心情也很复杂。他是奥力威和黛尔佳的儿子,而他最清楚不过的事情莫过于父亲对母亲的绝情。如果说马斯洛是一场轰轰烈烈爱情的产物,那么洛根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取悦祖父母而存在的工具。奥力威真的给了洛根一切吗?马斯洛根本不懂,奥力威给了洛根的只是一个被束缚的王座,一顶沉重的王冠,虚无的权力。马斯洛以为这种给予就是爱,而在洛根眼里,奥力威独独没有给予他的正是爱。奥力威在洛根面前所表现的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父亲,他们就像是两个演技拙劣的演员,面对面毫无感情地读着剧本,扮演着所谓“父子”的角色。

马斯洛望着突然陷入沉默的父兄,愤然转身。

“连选择自己想要做什么事的权力都没有,做王子又有什么意义!”马斯洛一把拽下自己胸前贝尔扎克家族的族徽,狠狠摔在地上。熊首家徽在地上向着奥力威的方向张大了嘴,好像是在替马斯洛咆哮。奥力威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生在王室,又有谁能够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呢?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活成了和自己最厌恶的父母一样的人吗?他气血上头,只觉得脑中一热。奥力威一拍椅背站了起来,指着马斯洛的鼻子大骂:“你这个逆子!你生在王室,生当如此!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又不是自愿来到这样的家庭!”马斯洛攥紧了拳头,愤愤地瞪着奥力威,小小的身体里好像要冲出猛兽。

“那你想要怎么样?你长在宫廷之中,我给你请最好的老师,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你却不知满足?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自由自在衣食无忧吗?你以为离开王宫你就自由了吗?我看你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多了,才这样贪得无厌!”

洛根站在一边哑了声息。他想,他从未见过奥力威发怒的样子。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可是这些真的那么重要吗?我宁可忍饥受冻,也不要待在这样毫无温暖可言的地方!”

“住口!”奥力威气得浑身发抖,他把手中的权杖一摔,喝令道,“给我把他关到他的房间去,门窗全都锁起来!禁闭三日!”

“区区三日而已,我在这个宫中已经关了十几年的禁闭了!”马斯洛依旧不肯松口。

洛根轻笑。他看着马斯洛被侍卫拖走,向奥力威鞠了一躬:“父王,这样的惩罚是不是有些太重了,弟弟他年纪尚小,我这个哥哥说话又没有什么权威,我只是想让您说教他一下……”

“我这个一国之君,怎么还要按照你的想法行事?”奥力威冷眼瞥了洛根,“再说,我看你这个热闹,看得不是挺有滋味的吗?”

“我……”

“你退下吧。”奥力威揉了揉太阳穴。头痛欲裂。他不想这样的,可是在面对马斯洛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怎么样去做一个父亲,无论是马斯洛的父亲,还是洛根的父亲。他又一次陷入了不自信的情绪里面。

为什么呢……明明自己也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他们却要求自己去爱他们。奥力威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要是这个时候抒亚在就好了。

而另一边,被侍卫拉走的马斯洛也这样想。他恨父亲的偏心,他恨他的冷酷无情。往常这样的时候,总会有母亲在马斯洛的身边安慰马斯洛,如今母亲也不在了。马斯洛不知道失去了母亲之后,自己将会怎样——他要怎样活下去呢?一个疏远自己的父亲,和一个暗中嫉恨自己的哥哥。马斯洛甚至懊悔了起来,他预感到今天的事情是洛根谋划好的。被洛根抓住了弱点这样的事情让马斯洛很不开心。他恹恹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踏进去,踏进这个牢笼。

他被剥夺了自由,就被剥夺了一切。

从窗户向外望去,残夏的花园依旧像是盛大的舞会现场那样热烈。鲜花都争着在秋风荡过之前展现自己最后的曼妙。叶子已经泛起了黄绿色。日复一日地望着这样的光景,马斯洛也不免觉得无趣。这个王国想必也像这个王宫一样,所有人过着钟摆一样的生活。什么时候起床,睡觉,工作,休息,吃饭,玩乐——今天如是,明天亦如是。而他马斯洛,就是油画上的败笔,就是齿轮残缺的一件,是不和谐的音符。他好像不该来到这个国家,好像他的存在,生来就是异端。

都怪这该死的红发!马斯洛望着窗户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一把抓住自己蜷曲的发丝,发泄似的想要扯掉它。他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他是一个金发的漂亮小孩,是洛根的亲兄弟或者洛根本人,是那个可以拥有一切的王子。

但马斯洛转念又想,难道自己竟然甘于融入这个国家的单调乏味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泄气似的瘫倒在了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马斯洛的身上,马斯洛闭上的眼睛,很快陷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变成了一只金色的鸟儿,向着太阳飞翔。灼热的阳光点燃了他的羽毛,他燃烧成赤红色的火焰,就像他的红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