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浅栗色的发丝蜷曲着,藤蔓一样爬满了套着丝绸枕套的枕头。枕套上绣着一对红腹灰雀,红腹灰雀之上,少女的脸颊上已经有了泪痕。洁白的肢体肆意裸露着,娇嫩的唇微微张开,她抬起纤细的双手,轻轻抚上少年俊俏的脸庞。

“……洛根大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少年没有停止,而是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席亚拉,你爱我吗?”洛根压低了声音,暧昧的吐息喷在席亚拉的脖颈上。少女还没有完全成熟,稚嫩羞涩的身体更有风味,洛根紧紧抱住席亚拉,再一次问道:“回答我,席亚拉,你爱我吗?”

“……我……我爱您……我愿意为您付出一切!”席亚拉微微颤抖着,泪痕又深了一层。

“席亚拉,我也爱你。”洛根在席亚拉的身上留下吻痕。他翻了个身,侧躺下来,将席亚拉拢进怀里,话锋一转。

“但是我不敢给你承诺。”洛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明白,我是这个国家的大王子……”

“……”席亚拉沉默了,她轻声问道,“我知道自己身份没有显贵到足以成为你的妻子……但是,既然我们两情相悦,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洛根低下头,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金色的眼瞳就像是荡漾着晨光的湖泊,席亚拉就是那个溺死在晨曦中的人。洛根轻声的呢喃,就像是人世间最温柔的摇篮曲:“我又何尝不想,可我……怕你受到伤害。”

“席亚拉,我还有我的弟弟马斯洛。”洛根叹息一般,编织下言语构成的蛛网,“席亚拉,你听说过伊拉忒涅瓦的诅咒吗?”

席亚拉微微一怔。伊拉忒涅瓦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很是陌生。但她也知道在这个国家有一个被视为禁忌的神明——因为家中破碎的神像,因为被荒废的神坛,因为化作废墟的神庙。席亚拉从有记忆起就从未听说过伊拉忒涅瓦这样奇异的名字,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个名字背后,是这个国家尘封多年的秘密。

“我从未听说过。”

“是的,因为知道伊拉忒涅瓦的人,都被三缄其口。”洛根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马斯洛被她诅咒了,这个国家——被她诅咒了。”

“那……她诅咒了什么?”席亚拉抬起头看着洛根,少女涉世未深的眼睛里,就连洛根的倒影也是纯净无瑕的。

洛根的嘴覆上席亚拉的唇:“说出来你会难过的。”

“……是和洛根大人有关的事情吗?”

“是。”

“我想知道……”小狗一样摇尾乞怜的眼神。

贱女人。洛根心里冷笑道。

席亚拉望着洛根英俊的脸庞,好像要化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伊拉忒涅瓦说,马斯洛将要杀父弑兄——就是父王和我。”洛根用了平淡的语气说这样的事情,好像这一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席亚拉安静地听着,脸上浮起了担忧的神色。

“席亚拉,你是个好女孩。你实在太好了。”洛根抱着席亚拉说,“我不忍心让你陪我去面对这样的命运,这太不公平了。”

“可是……”席亚拉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种……这种事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席亚拉。”洛根紧紧抱住席亚拉,“如果没有马斯洛,我一定……一定能够好好地爱你。”

“洛根大人,如果是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席亚拉的声音有些颤抖。

席亚拉喜欢洛根很久了。

比洛根以为的还要久。

第一次见到洛根是在七岁?或者更早。席亚拉的父亲原本是国王奥力威年轻时候的伴读,后来做了洛根的老师。席亚拉对洛根的第一份记忆是在王宫的花园,那是父亲刚刚送她入宫的时候,她笨手笨脚地打碎了花瓶。那时洛根正好在旁边,他替她顶了打碎花瓶的罪名。她至今还记得洛根对她说:“听说你是老师的女儿,老师拜托我关照你一下。”

小小的女孩原以为犯下了弥天大错,却被少年温柔化解。席亚拉还能回想起那时候洛根的笑容。

就是从那时起,洛根便成了席亚拉的一道光。她入宫时年幼,很多事情做不好,但洛根一一包容。她后来来到洛根身边服侍他,到如今已经有八年了。父亲在给洛根教书的时候,席亚拉就坐在洛根的身边,为他端茶送水。席亚拉喜欢洛根,喜欢他认真读书的样子,喜欢他练剑时手臂肌肉的线条,喜欢阳光照耀在他金色发丝上的模样。席亚拉的父亲也知道,他从来不说,只是默默地把洛根喜欢的书交给席亚拉,让席亚拉转交给洛根。

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成为未来的王妃呢?

但席亚拉想,自己的感情是无关地位的。她喜欢洛根并不是因为他是王子。席亚拉不知道王妃意味着什么,但席亚拉知道无论洛根是贫贱还是富贵,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因为他曾经保护过她,在她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伸出了援手,毫无防备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席亚拉紧紧抱住洛根,轻嗅着他的体味。仅仅是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哪怕,哪怕洛根其实不爱她。席亚拉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女人总是这样,在一段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不断地怀疑,怀疑对方的心意,怀疑自己的魅力是否足以吸引对方。但这些怀疑很快又会被拥有自己所爱的幸福感充满。男人有占有欲,但女人的占有欲丝毫不输男人,她们同样渴望拥有一切:爱情、名誉、金钱。

“席亚拉。”洛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席亚拉抬头看着这个自己恋慕多年的男子,想到他已经成为自己的恋人,不由心生欢喜。她微微红了脸,语气也染上了娇羞的意味:“哎。”

“为了我,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吗?”洛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嗯。为了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席亚拉望着洛根,眼神坚定。她想,为了爱情总该有点牺牲,如果洛根不愿意,那么她来做这个牺牲者。卑微者的爱情就是这样,为了对方的一笑欢颜,即便是美杜莎的头颅也愿意取来。席亚拉还不懂什么叫爱,她以为爱就是无条件的付出,却不曾想起在自己无条件付出的时候,那个人正在无条件的索取。

洛根如愿了。他盘算了多年的那么大一盘棋局,终于到了摆上最后一颗棋子的时候。

“席亚拉,马斯洛死后,我娶你做我的妻子。在那之前,为了我们的未来,你一定要谨言慎行,一切都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埃克森医生最近心情不太好。

埃克森医生心情不好的原因有两点,第一点是王妃抒亚的病,第二点是抒亚的儿子马斯洛总是缠着他不放。

埃克森医生作为宫廷医生这么久,早就明白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奥力威宠爱抒亚,当年甚至不惜顶着整个阿帕斯王国的非议废黛尔佳立抒亚为后,而这一次,王妃抒亚的病怕是无力回天了。埃克森医生深知结核病的可怕,他能够让抒亚坚持到今日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可是奥力威怎么满意?他不想抒亚离开他。

今天又被国王斥责了。抒亚最近的病情急转直下,埃克森医生逐渐感到了一丝压力和疲倦。半年了,在春夏之交的时候有一些好转,但随着夏季逐渐走向尾声,抒亚的病情越来越糟糕。按照目前的发展,抒亚基本上是看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了。

“北风,王妃的生命会被北风带走。”第一个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是一个不知名的江湖医生。他很快久销声匿迹了,但这样的流言已经在宫中悄悄传开。就连埃克森医生也不免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伊拉忒涅瓦诅咒的一环。但是他没有资格去说这样的话,就算再给他两条命,这样的霉头也是触不得的。他还是要每天跑到抒亚的病房,顶着被感染的危险,给抒亚开一些只能减缓痛苦的药。

倒不如说对于此时的抒亚来说,活着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她的肺已经不行了,经常咳血,抒亚说,呼吸都很痛。但是她心里放不下那个儿子,她不想走。

每每听到这里,埃克森医生都不免摇头。抒亚的儿子也并非池中之物,那个从出生久被伊拉忒涅瓦诅咒的孩子……

奥力威啊,总想着打破那个诅咒,想着自己能够改变上天为他写好的人生。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温顺的人,从他爱上抒亚开始,他骨子里的桀骜叛逆就再也压制不住了。可是那是死神要带走的人,埃克森医生无能为力,奥力威也无能为力。只不过高傲如奥力威,他绝对不会认输,哪怕面对的敌人是这个国家供奉了百年的北风之神。

“真是受不了……”埃克森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最近头发白了许多,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人生的不顺意。奥力威以为自己可以和命运抗争,可是一切都在走下坡路。抒亚一直想要再生一个儿子,但是一连产下两个女婴,之后也纷纷夭折。抒亚自己也明白就算奥力威表面上不在乎,也不会把王位传给马斯洛。而埃克森医生作为宫廷医生,这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伊拉忒涅瓦的诅咒是真实有效的,它正一步步地推着那个背负着诅咒的小小男孩前进,也推着这个国家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也是埃克森医生不愿意接近马斯洛的原因。马斯洛本身就是这一切因果纠缠的交错点,和他扯上关系是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埃克森医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没有太大的野心,他作为一个医生能够走到今天的地位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他只希望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今天奥力威还特别嘱咐过了,离小王子远一点,别让他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埃克森医生其实内心有一丝惋惜,他和马斯洛相处不多,但他能看出来,马斯洛是一个聪慧的孩子。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这无疑是可以令父母骄傲的。但他毕竟是马斯洛。

一个怀着诅咒的孩子,无知是最好的保护。马斯洛却不可能明白这一点。埃克森医生有时甚至想要告诉马斯洛,告诉他他最好装疯卖傻,只是埃克森医生终究也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想着自己还有家人,有妻子儿女,马斯洛的死活又关他何事?

“埃克森医生!”

又是这样,又黏上来了!埃克森医生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马斯洛总是对医生的瓶瓶罐罐很感兴趣,埃克森医生好几次看见他站在自己的推车旁边看那些瓶子。伴随着脚步声的接近,马斯洛又跑到了医生的面前,指着瓶子问道:“今天又有新的瓶子了吗?”

“是的。”埃克森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手头的确有一瓶新药,是用来治疗肠胃的。抒亚最近肠胃也出现了问题,埃克森医生看来,这是死神逐渐不耐烦了的警告。

敏感如马斯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妈妈的病又严重了吗?”他小心翼翼的语气总让人觉得他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羔羊。

“嗯。”埃克森医生冷冷地点了点头。他秉持着不要和马斯洛有联系的态度在王宫生存,他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我……我仔细地想过了。关于我为什么想学医的问题,您不是曾经问过我吗?”马斯洛反问道。

“我确实是问过。”

但是我并非想要你给我一个答案。埃克森医生在心里说道。不如说那只是他支开马斯洛的借口罢了,可是马斯洛却把这些都当作是真的。

“我想要救我母亲,也想救所有像母亲那样,得了重病需要救治的人!”马斯洛看着医生,眼神坚定。小小的少年还不懂得世事险恶,亦不懂得何谓贫贱之悲,他还怀着一颗单纯的心妄想着济世救人,殊不知自己才是真正需要救赎的那个。

埃克森医生摇了摇头:“殿下,您太天真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狠下决心:“恕我直言,令堂的病已经走到最后的阶段,我能做的只有减缓她的痛苦,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救不了她,我没办法治愈她——除非发生奇迹。”

埃克森医生说完,摇了摇头。他在想,自己又是何故为这个小小的少年而劳神呢?他推起送药的推车,向医馆大步走去。

“医生!医生!可是我……”

马斯洛在后面追着,但是他很快追不上医生的脚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离开。他不甘心母亲就这样死去,他觉得母亲命不该绝,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如此!

埃克森医生大步走到走廊的尽头,不由松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这个难缠的小家伙。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却看见在走廊的转角处站着另一个人。

“殿下。”埃克森医生鞠了一躬,胸中发闷。洛根轻轻拍了拍埃克森医生的肩:“辛苦了,医生。”

“……在下不敢。”埃克森医生叹了一口气。

“弟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洛根微笑着问道,语气里是和蔼,和蔼之下是一丝隐约的杀机。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已经工于心计,却依旧难隐锋芒。埃克森医生是这场宫廷狩猎中的弱势者,他对于一切危险都有着敏锐的嗅觉。

和马斯洛不同,洛根虽然没有表面上那样受着父王的宠爱,却是这个王国毋庸置疑的王储:抒亚和黛尔佳都不会再为奥力威生下儿子了,马斯洛则连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洛根从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在将来,他会是这个国家的王。

所以比起马斯洛,洛根的橄榄枝更受人亲睐。

而这样的一个靠山,也正是埃克森医生所需要的——比起岌岌可危的抒亚母子,这个王庭之中还有比洛根更可靠的存在吗?

“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埃克森医生整顿好自己的表情。抒亚一死,贝尔扎克家族就要面临一场暴风雨,而他要在这场暴风雨降临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我最近有一点胃痛,”洛根礼貌的开口,“医生正要去医馆吧?我和您一起过去,请您给我开一些药。顺便——”

压低了声音。

“想和您聊一聊我弟弟的事。”

“殿下您请。”

埃克森医生推起了手推车,车轮滚过王宫花园前的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埃克森医生挽起的袖子之下,那一双用来治病救人的手微微起了手汗。

今天可真热啊。埃克森医生这样想着,和洛根一起走进了医馆。